静漪僵着身子不动,陶骧硬是将她拉过来。
静漪没有再反对。她看着德国大夫那透明的针管插进宛帔细瘦的手臂上,那只手刚刚还被她握在手中、还会艰难却温柔地摸着她发际的胭脂痣……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陶骧将她拉到再远一些的位置,轻轻地将她的头拢过来,靠在他胸口。
杜氏见状悄悄地屏退左右。
“老爷来了……”
伏在陶骧胸口的静漪听到这一声通报,猛得抬头,正看到父亲走进来。
杜氏站在门口,对程世运摇了摇头。
陶骧见程世运一身黑衣,原本就瘦削冷峻的面孔,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削冷峻。他显然是刚刚换过衣服,黑衣纤尘不染,除了手上拿着一本册页,再无他物……而且他进了门,除了与杜氏交换过一个眼神,并没有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静漪。
静漪转身看着父亲,眼神冷的简直要冻住人。
杜氏发觉,陶骧也发觉。
程世运挥了下手。医生们首先退了出去。
陶骧硬是将静漪带出了房间。静漪眼看着房门在他身后被合上,清醒过来,立即就要回去。
陶骧拉住她,低声说:“你给父亲一点时间。”
静漪水汪汪的眼,眼白似是被染红了,而且越来越红,呼吸急促,显见气息是在被她强制性地压住,才没有在这个时候爆发……她没有动。
陶骧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冷静下。”
“我没法冷静……我娘……”她开口,一转身对着房门,定住了。她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越是看不到,心里越痛苦,“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用……”
“他们毕竟是夫妻,静漪。”陶骧终于说。
静漪的肩头松了一下,只有一瞬。
陶骧就见她藏青的袍子闪着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漪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没人跟着她进去,她脚步慢的,仿佛是要一步一个脚印。
父亲端坐在母亲床边,一动也不动。
她是松了口气。
真的松了口气,她甚至拿着手帕擦了下额头的虚汗,要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了……然而她走近了,走到父亲身后,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母亲——安详的、面带微笑的、美的不可思议的母亲——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娘?”她叫着母亲,几乎是扑过去,抓着母亲的手,“娘?”
已经冷了。
再不会回应她了。
她哽住,回头看了木雕泥塑一般的父亲,猛得抓住他的手,摇着,说:“叫她……父亲……叫她起来,叫她起来,我有话说……娘,娘我有话和你说……我有话说……我后悔了,后悔死了……我不该答应你……你凭什么就那么把我交待给他……凭什么就放心了、不管我了……”
她已经混乱了,就想着怎么把母亲摇醒。
看上去她就是睡着了……睡着了,还是能叫醒的……
“给她打针!给她打针……让她醒过来……”她喊着。
“静漪!静漪!”有人在叫她。
她就想推开他、甩开他……只是眼前忽然就黑了……
……
静漪一直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牵着她走出黑暗,可是她不想走出去。她宁可从今往后都在这黑暗里。
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光,都消失了……
这手温暖的不可思议,很温柔也很让人安心。
可是也已经很久很久,这温暖的手没有出现在她的身旁,甚至是幻想之中了。
她醒过来,却不想睁眼。
翻了个身,朦胧中只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的震颤让她在这一刻几乎没法呼吸……看到枕边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粗麻孝服,她将脸埋在孝服上,粗糙的纹路刺的她脸上一阵剧痛。
好久,她一动不动。
身体都似乎是僵硬了,她才挣扎着起来。
已经深夜了,她没有敢去摸身上的怀表。事实上表也不在身上,她的衣服被脱掉了。原本里面是鲜红的内衣衫裤,也不得不被脱下来,换上了黑色的。她有些麻木地看着身上的黑,从容地,她抬眼看了看屋内。
秋薇肿着眼睛,唯唯诺诺地,不敢惊动她的样子,只悄悄地把她要穿的衣服拿过来。
黑的,全是黑的。
她穿了。
下床来,穿上那粗麻覆着的鞋。不用秋薇伺候她,她安静地将孝服穿上。满头的发簪全都换成了银制的。闪着银白光,亮到刺目。
她转身就看见了陶骧。
他一身素服,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拜托你了。”
陶骧点了点头。
静漪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他觉得她需要自己单独走这么一段路……深沉的夜色中她的身影惨白,却越加显得坚强而有韧性。
她正专注于做好一个孝女。
事实证明也没有人比她在此刻能做得更好。
只是她并不哭。
反而是同样作为孝女守灵的其他姐妹,甚至之鸾之凤,该哭的时候,都比她哭得更动情。
而她跪在灵堂上,就像一个雕像。
整整停灵三天,她日以继夜地守在那里,没有离开半步,谁劝也没有用。人是迅速地憔悴和消瘦下去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程家给二太太冯宛帔在丧礼上的规格虽然没有正房太太的礼遇,却也不同于寻常侧室。唯独在对遗体的处理上,程家人产生了分歧。按照程家的传统是要土葬的,但宛帔生前要求火化,并且不留骨灰。静漪坚持遵照宛帔生前的意愿,程世运最终仅仅同意火化。
静漪又没有拗过父亲。
当静漪捧着母亲的骨灰回到程家时,被提醒不能从正门进入。
她站在阶前,抱着仿佛余温尤存的骨灰坛,一言不发地站了好久……这朱漆大门的府邸,她母亲耗尽一生的地方……却生前死后,永远是侧门出入。
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死死抱住骨灰坛。
“十小姐,快些进去吧。里面都已经预备好了,别误了时辰……”说话的是程大福。
静漪没有看他。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娘从大门里进去?你把母亲摆在什么位置?”忽然间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一旁说,“就算什么都依着你了,这一条可也不能。怎么出嫁的女儿还想做了娘家的主么?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帔姨生前可没这么教导你吧……”
静漪听着,也不去看到底是谁说的这些话。
“还不住口!”之慎怒道。他声音沙哑,一身黑衣加孝服,脸色也并不好。“帔姨刚过世,父亲母亲都在悲痛当中,谁也不准生事!”
陶骧正在静漪身后。静漪立于程府门前的身影,此时倔强的如沙漠中的一株仙人掌。悲伤,且孤立。
静漪忽然一转身,抱着骨灰坛转身离去。
程之慎愣了下。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静漪上了车。
“去怡园。”静漪吩咐。
程之慎喝道:“小十,里面正等着呢,你这是要做什么?”
静漪说:“怡园的正门,我娘可以进。”
之慎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额上青筋跳起。。他刚要发火,被陶骧伸手拦住,说:“九哥,先别动怒。麻烦九哥进去禀报父亲和母亲,说我们晚上过来请罪。”
“这怎么能行!”之慎说。他面红耳赤,断然想不到一向懂事的静漪,在按部就班地配合着将帔姨的后事处理到这个地步后,居然会因进门一事横生枝节。“进去上香,明日就……牧之!”
第189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五)
陶骧向之慎摆手,跟着便上车。
车门一关,司机立即开了车。
之慎脸上由红转黑,狠狠地瞪了之鸾一眼。之鸾却毫无惧色,一回身先走进大门。
程大福见事情已然这样,在一旁提醒之慎道:“还是快些进去禀报老爷和夫人吧。”
之慎怒火中烧,积压了好久的愤懑统统涌上来。他将袍子一提,甩开大步上了台阶。身后一众人紧跟着呼啦啦一起往府内走去,一时鸦雀无声……
……
“对不住。”静漪说。明知道自己这样的意气用事,后患无穷,她就是控制不住。
“静漪,你伤心,可是你想过没有?父亲可能更伤心?”陶骧问。
静漪抱着骨灰坛。
今天,她亲手将母亲的骨灰装起来的……
车子忽然猛地刹住,静漪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方的座椅上撞去,还好陶骧反应够快,急忙把她身子环住,护好了才抬眼瞧前面。司机急忙回头,看着他板起脸来,说:“对不住,七少。”
陶骧看他脸都白了,皱眉。
“不怪他。七少,看。”坐在前面的马行健说着,一指前方。
车前一个日本浪人,一手拿着酒坛子,一手捶着车前盖,骂骂咧咧的,身后几个同伴也醉醺醺的,呼喝着给他助威。马行健是懂日语的,听到那浪人骂得难听,他看了看陶骧,等他的指示。
陶骧哼了一声,说:“开过去。”
“是。”司机听了这话,重新发动车子。
日本浪人平日里在这一带也恣肆惯了,见这辆车子里的人没有被吓到,反而加速向他们冲过来,急忙四散躲闪。车子开过去,冲散了那些浪人,他们气恼地把酒坛子接二连三扔过来,险些砸到车子上,跟着乱骂一通,更加让人恼火。
“真不知道这北平市长是怎么当的,难道连段司令也变的好脾气起来了么?街上流氓横行,还让警察署长稳坐其位?”陶骧不咸不淡地说着,看看静漪。静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日本人在东北横行不是一日两日了。在北平还算收敛,并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司机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