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出大事来就晚了。”陶骧看了这北平城内宽阔的街道,沉声道。
静漪虽在悲痛中,仍能体会陶骧此时的心绪,必定有些愤懑。当日街头的示威游行,正是因了这一岛国强盗行径而起。他们是亲身经历过的。
陶骧不再出声,她也没有。
车子行驶在街道上,总算平稳安全地到达怡园。
下车的时候陶骧从静漪手中将骨灰坛接了过来。
静漪起初不肯。
陶骧一句话,让她松了手。
他说:“你心神不定,别让娘摔了。”
她腿一软,几乎要立时摔倒在地,眼看着陶骧稳稳地走在前面,走进了怡园的大门。她仰头望着怡园高高的门楼……其实,母亲当年嫁给父亲,进的应该是这里的门吧?
她眼前有些模糊。
进去看到母亲被端正地供奉在堂上,陶骧正在上香。
她过去站在陶骧身旁,跪下去一同磕头。
她伏在蒲团上长跪不起……
陶骧吩咐秋薇好好照顾静漪。
他走出去,让人摇电话去程府。
静漪能听到他在讲电话,也知道电话那头是父亲。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并没有回避她的意思。她缩着身子靠在床头,隔了很远的距离,看他的侧脸……他放下电话时回了下头,似乎是在看她。只停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低语一阵,他也就走了。
“小姐,睡一会儿吧。”秋薇从外面进来,拧了把热毛巾给她擦脸。静漪沉默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她有些胆战心惊。“姑爷让告诉你,他有事出门,顶多半个钟头就回来的。”
静漪接了毛巾把脸盖上。
秋薇不敢再出声,守在床边坐下来。又担心静漪,又念着宛帔的好处,不禁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好久,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她肩膀上。秋薇急忙抹着眼泪,回头看静漪人虽然躺着,却望着她,伸手过来给她擦着眼泪,眼泪又涌出来,“小姐,我难受……”
静漪的手背蹭着秋薇的下巴,说:“出去看看谁来了……我倒是想睡一觉,可恐怕是不能睡了。”连日来就这么熬着,她眼睛干涩发痛。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敲门,说:“十小姐,九少爷来了,请十小姐前面去。”
秋薇呆了呆,看着静漪,都忘了起来去开门。
静漪强撑着起来,说:“知道了。”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刻意去把自己收拾利落,只是将鞋子穿好,款步走出了卧房。
她出门前还回头看了看这卧房——还是新婚洞房的样子,火红的一片,连那联珠瓶,只剩了一个,孤零零地还在那里,似乎新婚之夜的枪声都未远去……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简直沧海桑田。
她终于还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静漪来到正堂,已看到之慎立于灵前,正在上香。她进去站定。
之慎行过礼,转身望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静漪没有像往日一样,叫他一声九哥。他也并不想和静漪在这里多说话。他来的目的就是将宛帔的骨灰带回程家大宅。
静漪自然知道之慎的来意,她说:“不行。”
之慎大声说:“你不要让帔姨不得安宁!”
“我是她的女儿,跟着我,她不会不安宁。”静漪说。
之慎气极,当下也不罗嗦,喊了句:“来人!”
跟着他来这的,有宝爷和许多程家的家丁。
静漪转身挡在门前,说:“难不成在这里,就要动抢了?”
“十小姐,我们是奉命请二太太回家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太太一生为程家鞠躬尽瘁,小姐这么一来,二太太泉下有知,该伤心了。”宝爷说。
静漪不动。宝爷是老家人,她一向对宝爷有份尊重。他这么说,有他的道理。但是她也有她的坚持,不能听从这样的劝告。
“十小姐,别让老爷和太太伤心。”宝爷又说。
静漪仍不肯后退一步。
后退,也后退过很多回了;伤心,还有谁伤心得过她……
“小十,你打定主意是要让人看程家的笑话是嘛?”之慎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这样起来,但是我也不能容忍你一意孤行。跟我回去,你亲自跟父亲解释。”
就在之慎要下令将她带回去的时候,陶骧从外面进来。平时不离他左右的亲随,此时一个不见。但他单独进来,却是谁也不敢忽视。
“九哥,自己家人,还是不要这样吧。”陶骧站到静漪身边。
之慎看看他,说:“静漪今天这么做,足以令程家蒙羞。”
“九哥言重了。静漪只是舍不得帔姨。她从不会做令程家蒙羞的事。”陶骧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静漪身前。
之慎沉默。
陶骧转过身来,看看静漪,说:“我陪你回去,同父亲和母亲说一说。你舍不得娘,也得父亲和母亲同意。”
他没有等静漪回答他,示意秋薇把静漪的大衣拿过来。
“九哥,我同静漪跟你回去,要打要罚由父亲做主。帔姨在这里,不要惊扰先人,如何?”他望着之慎。
之慎原本也不欲难为静漪,见陶骧如此说,就坡打滚。
他忍耐着,让宝爷带上人,他们先走一步。
“我自己回去……”静漪跟陶骧说。迟早都要面对,她也不想逃避。可她不知为何,不想陶骧和她一起去。
陶骧看看她,说:“我送你过去。”
她的嘴唇被咬得青紫一片了,分明是极力克制她自己,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闹到哪般田地……
程家大宅门前仍挂着灵幡,雪白的灯飘在风中。
陶骧亲自开车,随着前方之慎的车拐进了宅内,绕了好久才停下,从桐荫书屋的后门走进去。
静漪跟着之慎走着,陶骧走在她身后。
当她在书屋门前站下,发现陶骧已经不在她身边……她后来才知道,陶骧应是被要求回避了。何况他确实也不便在场。
“父亲在里面。”之慎低声道。
静漪抬眼一望,说:“知道。”
“小十,别让父亲伤心了……”之慎说。
静漪绕过他,推门而入。
程世运背对着他们。
静漪是从小看惯了父亲这样冷漠的如同悬崖峭壁的背影,可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觉得透骨寒凉、距离遥远。
程世运缓缓地转过身来,说:“你好大的胆子。”
静漪昂着头。
“你可知道,她除了是你的母亲,还是我的太太、是程家的二太太?”程世运问。
“现在,她就只是我母亲。以后她和我在一起,就没人敢不尊重她、用她的身份羞辱她,也没人再利用她。”
“你说什么?”
静漪看着父亲,说:“没人利用她。”
第190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六)
“利用她?”程世运看向静漪的目光,散淡中有几分冷酷。
若在往日,静漪必然心生畏惧。可此时,她竟视若无睹。
之慎在一旁看得心惊。
既为父亲,也为静漪。他隐隐觉得今晚应该有些什么事情,已不能避免。
“父亲敢说,从未利用过她对您的心意?她从来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就像我不会真的违背她的意志……我离开北平前,你们明知……就不该瞒着我。的确我学医不精,且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竟忍心一再骗我……骗得这么苦。父亲,她是生下我的人……照您说的,她是程家的二太太、是您的太太……可是父亲,她是不是首先是程家的二太太,此后才是您太太……最后才是我娘?”静漪说着,心口剧痛。“父亲,我娘一生也许做过许多错事,她最错的……就是嫁进程家,嫁给您……她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小十!”之慎大喝一声,“不准你这么跟父亲说话!你知不知道父亲……”
程世运一抬手。
之慎只得暂时闭嘴,可是他看向静漪的眼神,当真是更加复杂。
静漪只望着程世运,她说:“父亲,您可有那么一点点的人情味……妻妾、儿女……都是什么?随时都可以挪动的棋子么……”
之慎一把扯过静漪。
“你别拦着我!”
“让她说。”程世运道。
“小十,住口!”之慎也大声。
“为什么不让我说,如果不是父亲,我何苦到今天?我怎么会嫁给我不爱的人……我怎么会对我娘都不能尽孝……他毁了我娘,也毁了我……我恨他……”
“啪”的一声。
静漪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之慎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巴掌打的够狠,静漪人都险些摔出去。
她耳边嗡嗡直响。
“小十……”之慎想过来扶她。
静漪推开他的手。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上唇往下流。
很快就流进唇间,又腥又甜……她脸上有种恐怖和狰狞。之慎看了,心里顿时又悔又急,他咬着牙说:“你不该这么跟父亲说话。”
静漪说:“这些话我也忍了太久了……父亲,如果您还念着一点我娘的好,她的骨灰,让我带走。日后……程家就算是搬进紫禁城,也跟我母女无关。”
“小十,你神志不清了吗?!”之慎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个妹妹。
静漪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
好半晌,她从衣襟下掏出一个信封来,看了看,似是要确认无虞,才说:“九哥要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妨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