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项一样一样地颁布，先是各项荣誉奖。女孩子们轮番上台去领奖，始终没有听到念出陶尔宜三个字。

　　静漪不禁也有几分着急。她偷眼看陶骧，还好，他面上十分平静，只是不知心里是不是有些不快……直到最后一个荣誉奖项出来，是体育之星，唯一一个只有一人获得的奖，她想这下糟了，能有十几名获奖者的荣誉都没有尔宜的份儿，这个奖岂不是……哪知名单公布，这唯一的获奖者竟就是陶尔宜。

　　听见这个名字，静漪和陶骧都愣了下，尔宜却立即跳起来，开心地跑上台去领奖了。她离开学生坐席，经过来宾席时朝哥嫂微微鞠躬，有点儿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转身跑上了主席台。她过于兴奋了些，提着裙子上台阶，没两步便摔了个大马趴……静漪忍不住轻轻“哎呀”一声，伸手握住陶骧的手臂，紧紧一握。

　　尔宜极活泼的性子，当众出了这个丑也并没有太在乎。她不等司仪上前搀扶，早就爬起来，顺势大大方方地向台下的师长、同学和来宾先鞠了一躬，倒惹得大家都笑起来，掌声比先前任何一个奖项颁出时都更响。尔宜从校长手中拿过奖状，笑着展开，朝台下陶骧夫妇的方向举高些。

　　静漪用力鼓掌，陶骧见她们如此，脸上的表情自然也是绷不住了。

　　静漪听他低声冒了个字，便说：“你也笑一笑嘛。这个奖可是难得的……这么多人由衷替八妹高兴，可见她人缘儿有多好。这不更值得高兴吗？”

　　陶骧看她一眼，说：“宁可她读书好一点。女孩子，一点不斯文。”

　　“有你做哥哥的这么说的么。我看就很好的……我们翠姨就会说，现在都流行健康美。文弱娇柔的小姐们这么多，咱们健康活泼的八妹多么出挑啊！”静漪说完就顿住了。她意识到自己有好久没有提到过任何一个家人了。

　　陶骧不语。他似乎也没听出哪里不对，只是她心中多少有些异样，鼓掌的劲儿就更大了。

　　尔宜领了奖状，开心地回到她的座位上。

　　陶骧回头看看妹妹，见她兴高采烈的，整个人因此光彩照人，也不禁笑了笑。静漪说得没错，这一来真看得出来尔宜平时人缘有多么的好。那么多领奖的女同学，只有她领奖，是从念到她名字到回到坐席上，场内的掌声笑声始终不断，要做司仪的副校长在话筒前一再提醒才能安静下来。

　　副校长微笑道：“我们会想念陶尔宜同学三年来为女一中带来的无数欢笑……下面开始颁发奖学金。”

　　奖学金有好几种。陶家以陶骧祖父母名义设立的安荣奖学金最为丰厚，放在了最后。

　　在颁发安荣奖学金之前，副校长特地将其来历向来宾解释了一番。静漪是初次知道安荣奖学金的历史，听得尤其认真。此前她听老祖母讲过一点先人轶事。陶太夫人年少时便以文章名动一时。陶太爷中举荣归故里，向太夫人家中求婚。太夫人父母甚为开明，陶太爷虽然取得功名、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两家又门当户对，却也并不以此就为女儿定下这门亲事。陶太爷随父亲登门拜访，更被太夫人考文章，通过了方才联姻。百十年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少有；就算此时，也堪为女生典范……副校长慢慢地宣读着获奖的十名女学生的名字，请她们上台去。

　　静漪听着，除了陆峥，她认得的还有符文娟和明皎皎。

　　陶骧先起身，向静漪伸出手，示意她。静漪扶了他的手，将手边的东西随手放在了椅子上。她刚要收回手，陶骧将她的手轻轻一按，示意自己送她过去。

　　静漪怔了怔，随即微微一笑。

　　他的风度一向是好的……她于是扶了他的手臂，一同款步向主席台走去。

　　陶骧在主席台下站住，将静漪扶上台阶。

　　台上台下的掌声渐渐落下去，静漪因看到尔宜摔跤的前车之鉴，未免走得格外经心些。她本就是娴静的人，这样慢下来，款款移步，尤其令人观之大有赏心悦目之感。

　　她走上台去，一一同获奖学生握手。

　　到陆峥，她笑着说：“祝贺你毕业。”

　　陆峥微笑道：“谢谢七嫂。”

　　明皎皎排在陆峥之后。她再次见到静漪也很高兴，同静漪握过手，还忍不住要拥抱，也说：“谢谢七嫂。”

　　静漪见她高兴，便说：“过些日子让尔宜请你来家里，我替你们祝贺毕业。”她是临时起意，明皎皎听了却忙忙地答应了。

　　静漪握握她的手，迈步向前，看向她身旁的符文娟。她和两位姑姑的长相并不相似。静漪粗粗一望，竟看不出她有符氏双姝的风华，未免有些觉得遗憾。

　　符文娟被她打量，脸不自觉地红起来。

　　静漪握住她的手，说：“祝贺你毕业。”

　　“谢谢陶太太。”符文娟轻声说。

　　静漪点头微笑，转头看向位列最末的那位女学生。她个子中等，皮肤黝黑，是很健康很文静的样子，不过一对大眼睛望着她时，又有些严肃。静漪拿了信封，看到上面的名字，逄敦炆。她将信封交逄敦炆，说：“祝贺你毕业，逄同学。”

　　“多谢陶太太。”逄敦炆说。

　　静漪听她声音清脆悦耳，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她一下，“求学之路，今日只是一小站，请继续努力下去吧。”

　　“会的。多谢您的鼓励。”逄敦炆说。

　　副校长在一旁轻声提醒静漪跟大家一起合影留念。静漪左右看看，站在了姑娘们中间。浅绿近白的洋装在黑色僧袍和方帽中简直皂白分明，显眼得很，主席台上响起掌声，台下更是欢呼声一片。

　　合过影，静漪略停了下，请姑娘们先走。

　　她因有些疑惑，未免留意逄敦炆。

　　逄敦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静漪草草扫了一眼来宾席——单单来宾加上毕业生，就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她这一眼扫过去，只见密密麻麻的座位上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实在看不出什么。

　　但是莫名的，她心里有点不安。

　　她留心脚下，慢慢走下台阶，还没站稳，正待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有炸弹”。

　　场内霎时变得寂静无声。

　　静漪还没有判断出来究竟这句话是真是假，片刻之后，随着一个女声的持续尖叫，场内顿时大乱，原本坐得整整齐齐的人们纷纷四散而逃。她强自镇定，立即往陶骧所在的位置看去——仿佛周围的混乱完全不存在，他的身影镇定如常，而马行健和图虎翼几乎立刻向她跑过来……她心内一安，正以为并无炸弹其事，立即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推了出去，有双手将她一拉，随即将她扑倒在地，将她牢牢护住。

　　爆炸声接连响起，地面都在震动。她的脸贴在了地面上，尘土瞬间呛进了她的口鼻中。随爆炸声而来的那密集的枪声、凄厉的哭叫声与火药味一同弥散开来。静漪被人死死地护着，在经历了短暂的头脑昏沉和麻木之后，一派澄明。她一动不动，爆炸声消失了，很快枪声也停了，但是哭喊尖叫声仍此起彼伏。她轻轻动了动，按在她头顶的手松开了，她甩了甩头，尘土扑簌簌地落下，呛得她涕泗具下，正狼狈，抬眼看清护住自己的这个人，呆了下，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对方的眼神立即阻止了她。

　　逄敦煌看了看静漪，确定她没受伤。陶骧的随扈正朝这边冲过来，他不能再耽搁，低声跟静漪说了句“你小心些”，趁着此时正乱，一跃而起，猫着腰闯入弥漫的烟雾和混乱的人群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静漪没有立即起身。她伏在地上，不住有人从她面前跑过去。她抬头在这些人经过的缝隙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她的眼镜蒙了一层尘土，有些看不清。马行健和图虎翼冲过来，将她搀起来，问她有没有受伤。

　　静漪摘了眼镜擦一擦，说：“没有。你们呢？”她重新戴上眼镜，终于看到了陶骧——他也看到了她。但接着他转开脸，搀扶住被他护住的符弥贞。符弥贞显然已经吓到瘫软，原本便雪白的面孔，此时更面无人色。她几乎全身都倚在陶骧身上，哆哆嗦嗦地箍着他的胳膊……静漪看着陶骧将晕过去符弥贞抱了起来。距离远，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看他嘴型，应该是在叫她弥贞、让她清醒一下……静漪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也只有一步，便站下了。

第213章 愈浓愈烈的雨 （五）

　　图虎翼和马行健一边一个护住静漪，催促她快些撤退。

　　“八小姐在哪？快去找八小姐，确定她没事……”静漪说着回头看爆炸发生的位置。

　　当她看到主席台已经完全坍塌，眼前已是一片废墟，顿时呆住。

　　“八小姐那里有人保护。七少让我们护送您离开。少奶奶快跟我们走。”马行健急促地说道。

　　静漪看有人在废墟上疯狂地喊叫着扒土，就要上前，说：“可能有人还活着……”

　　马行健一把拉住她，说：“少奶奶，这里不能久留。自有人负责救人。”

　　他说完不待静漪再说什么，与图虎翼架住她，在硝烟弥漫中，穿过人群向外跑去，一路将她护送出校门。

　　军警的行动很快，大批的学生和来宾被疏散后，他们已经将现场包围，继而向场内层层推进，不断有人高声喊着“别让他跑了”……混乱中又响起了枪声，静漪心揪了起来——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被抓，那最可能的就是逄敦煌了……她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张口想问，马行健说：“少奶奶，您和八小姐安全离开，七少才没有后顾之忧。”

　　马行健说着将车门打开。静漪上了车，马图二人就守在车边。不一会儿等来了尔宜，马行健跟车离开，图虎翼却马上折回去了。静漪晓得他是回去找陶骧了……她没有回头去看。

　　车内尔宜虽然惊魂未定，看上去还是很清醒。

　　静漪看着她，才知道尔宜平素虽然大大咧咧的，遇到事情方显出大家风范来。陶骧说得对，陶家人谁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翻来覆去的，想到的都是他说过的话。

　　尔宜看静漪发怔，想到静漪刚刚离爆炸地点那么近，握住她的手，道：“七嫂你真是死里逃生。吓坏了吧？”

　　静漪摇头。

　　炸弹袭击虽然恐怖，她也是见识过一次的。这一次，她显然比之前更加镇定。她此时竟又想起雅媚说过的话，她说选择跟了陶驷，就预备着这辈子有多少惊涛骇浪，都陪着他过……她耳边尚有余响，忍不住抬手按着耳廓，好让鼓膜震颤带来的剧烈疼痛减轻些。

　　尔宜掏出手帕来给静漪。静漪攥着手帕，手不住地哆嗦。

　　尔宜说：“还说没吓到，手都在发抖。”

　　静漪也不去分辩，跟司机说：“车子从后门走吧。我和八小姐得先收拾一下再去见上人。”

　　尔宜没有意见。静漪靠在座椅上，满脑子都是刚刚爆炸发生前后的画面。逄敦煌……硝烟弥漫中逄敦煌那一身的烟味，竟然会给她熟悉和镇定的感觉……还有……汽车停住了。她的思绪也停在了那里。

　　尔宜看静漪脸色越来越不好，下车时忙搀扶她。静漪握了尔宜的手，转脸对想送她们进去的马行健说：“马副官就送到这吧。你是七少近卫，这个时候还是在他身边的好。”

　　“就是。你去帮七哥吧……也不知道这是哪路的畜生，下这样的黑手。我看不是马家，就是伏龙山的土匪……你们一定要帮七哥把他们除掉！”尔宜气愤地说。

　　静漪拍拍她手。

　　马行健给静漪敬了个礼，回身让司机下车，跳上车子，来不及调头，猛得退了出去，那速度快得简直不像是在内院中……可见他心里有多焦灼。

　　静漪舒口气，握了尔宜的手一起往回走。

　　秋薇先跑出来，见到她们的狼狈样惊得瞠目结舌。

　　静漪顾不得理会她们，赶快同尔宜上去洗脸换衣服。还在盥洗室里，她们便听张妈说，延禧堂那边打电话过来询问七少奶奶回来没有、太太说马上就过来。静漪和尔宜赶紧洗干净换了衣服出来，月儿已经跑上来禀报太太来了……

　　陶夫人看到静漪和尔宜毫发无损，这才放心。她当下带走了尔宜，命静漪好好休息。

　　静漪在楼下客厅里坐着，良久一动不动。她不动，秋薇张妈等人也不敢出声，只在一旁小心侍候。

　　白狮懒洋洋地趴在静漪脚下，很快便睡得四仰八叉，还打起呼噜来。那呼噜一声比一声大……静漪听着听着，伸手摸摸它的肚皮，说：“只有你，大把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活色生香……”

　　电话铃响，她头都没抬，示意张妈去接。

　　等听张妈告诉她是老太太那边来的电话，才一伸手接了。

　　张妈看静漪接了听筒过去，随着一声软糯糯的“奶奶”叫出口，她脸上那温柔的表情便完全掩盖了已经挂了好久的冷漠和呆滞，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静漪晚饭时如常地去萱瑞堂用。

　　进了萱瑞堂，马上就得知在女一中的爆炸事件中，陆大同亡故了。此时陆家上下正浸在悲痛之中。陶盛川下令全城戒严缉拿凶手。因陆大同的亡故，陶骧暂代参谋长一职，立即调了栖云大营的几乎全部兵力上来。陶盛川坐镇，陶骧作为代参谋长，全权指挥这次行动……陶家的姑奶奶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面对这样的变故，虽震惊却并不失态。席间言谈，仿佛隔江观火、台下观戏……连戏里那两位手握大权的陶姓男子，仿佛都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在最后，叹那句“时也命也”时，才听出一丝苍凉来……

　　静漪晚饭吃的很多。满桌子的菜式，她一样不落地都尝遍了。

　　“老七媳妇，你再这么吃下去，今儿晚上你婆婆要叫大夫来给你开消食的方子了。”陶因泽留意了静漪半晌，终于开了口。

　　“不用麻烦大夫，哪个屋里不是常备消食丹的？”陶因润接着说。她打量了下静漪，“怎么老也没听你说胃口不好呢？”

　　静漪看陶因润似笑非笑的，旁人虽没搭腔，看上去也都在忍着笑听她们的对话，便清了清喉咙，说：“金萱姐姐，再给我盛碗米饭。”

　　陶因润笑得歪在陶因泽肩膀上，指着静漪说：“快给她盛，我看她还能吃几碗米！”

　　金萱笑着过来，秋薇却早把静漪的碗拿开了，笑道：“金萱姐姐还真给再盛一碗啊？要撑坏了！”金萱于是给静漪倒了碗茶。

　　静漪微笑着喝口茶。

　　“我就喜欢好胃口的孩子，有福气！”陶因润笑着。

　　陶因泽先说：“你那喜欢，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谁让你喜欢了，可真是有造化了。”

　　陶老夫人莞尔，招呼她们离席，陶因清一起身便开始喊着要打牌。数数人头，正好凑两桌麻将。静漪的牌打得从来糟糕，只是充数的，今晚的手气尤其差些。尔宜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牌，急得直念叨。

　　陶因泽听得心烦，瞪了尔宜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怎么就学不来这份儿修养。”

　　“过了这个暑假，想她天天聒噪都不成了呢。”陶因润却喜欢尔宜这样热闹的性格。尔宜正坐在她和静漪中间，听到这话便过来腻着她。陶因润推开她，说：“马屁精……大学校定了么？”

　　“还没有呢。我想去燕大，二嫂让我读金陵女大，母亲让我进法政学堂……我拿不定主意，问七嫂该怎么选。七嫂最讨厌，她说哪个都好。”尔宜笑道。

　　“的确是哪个都好。去读金陵女大，离二哥二嫂近，方便些。”静漪说。尔宜先收到了燕大的录取通知，金陵女大还在等消息，进本地的法政学堂倒是毫不费力，只是尔宜挂着去远方开阔下眼界，本地学堂自不是首选。“八妹，不如你去参观下学校。眼见为实，到时你自有决定。”

　　“这个主意好。正好啊，七哥七嫂要去南京，我也跟着去好不好？”尔宜兴奋起来。

　　陶夫人看她，皱眉道：“他们去是有正事儿，你跟着捣什么乱？再说照今日这么一来，他们能不能成行还不一定。”

　　“我上学也是正经事啊！”尔宜说着，拉了静漪，“七嫂，你出的主意……要不你帮我跟父亲说去，父亲同意了，母亲就没意见了。”

　　静漪正在摸牌，说：“这把若我能和就替你去说……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