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把麒麟儿拉过来,等着尔宜牵出玛丽和小灰来,才跟着走出马厩。尔宜带着麒麟儿进场骑马去了。静漪原是遵守和尔宜的约定而来,并不热衷骑马。此时看着尔宜带麒麟儿驰骋马上,心情倒也愉悦了许多。果然闷在屋子里,多半会让胡思乱想占了心神,没得生出些烦恼来,倒是这样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美丽的生灵、行走在广阔的空间里,更有助于健康。
她自管站在那里出神,并没有人打扰,只是突然间听到马儿嘶鸣,她回过神来。一旁的小马场里,一匹俊美的黑马正在扬蹄撒欢儿。马鬃马尾随着它跳跃奔腾,波浪似的翻滚着,身上的毛更像一匹黑缎般油光锃亮……她“咦”了一声,不由问道:“这可是那……”
“换了个样子吧?”陶骏问道。
静漪却不想多日不见,黑骏马虽然还称不上膘肥体壮,脱胎换骨的意思却也是有了。她往那边走了两步,距离它稍近些。她几乎已经记不清上次见到黑骏马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天马场里的惊心动魄和尘土飞扬……“也难怪,这都多久了呢……”她叹道。
她再走近些,细细端详它。
第216章 愈浓愈烈的雨 (八)
黑骏马那长长的未经修剪的鬃毛和马尾还有着粗犷和不羁的气质。她也还记得它有一对精灵一般的眼,充满着野性……她似乎能想象,它曾经是多么自由的一个精灵。
“以后会更好的。”陶骏说。
静漪听他说,转脸看他。
他看着黑骏马的眼神很悠远。倒不太像是在看一匹马。
发现静漪看他,陶骏微笑道:“这是我自受伤以来,第一次来马厩。这里跟以前,是大变样了,我一时竟有些不敢认了。”
静漪不出声。她看得出来,陶骏有些感慨,似是被什么触动了,情绪也有点激动。
“大少爷。”福顺也已发觉,上前一步。“是不是……”
陶骏手一抬,说:“去吧老陈给我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静漪见福顺面有豫色,显然不情愿,却也不敢不遵从陶骏的命令。她等福顺离开,才说:“陈伯在陶家很多年了吧?”
老马医陈伯,给玛丽接生的那次,她见识过他的精湛医术。
“祖父在的时候,他就在府里了。家里三代都是马医,也三代都是陶家的奴才。”陶骏在说起这个的时候,语气里有种冷漠。
静漪想想,也许就是他这种冷漠,上下尊卑分得清楚,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下人在他面前,总有些畏惧的……她略低了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沙土上。
陶骧跟大哥是如此不同。他也有些威严,但在像陈伯张妈这样的老家人身上,似乎还不曾施展这份儿威风……她听到麒麟儿的笑声和马蹄声近了,抬眼就看到尔宜让麒麟儿站在马背上,不禁有些心惊,忍不住提醒道:“尔宜,小心些!”
“没关系。随他们去吧。”陶骏微笑着说。
“万一摔着了呢?”静漪不假思索地说。不说符黎贞拿这儿子跟眼珠子似的,便不是,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哪个男孩子不从马背上摔下来几次,才学得会骑马?”陶骏笑道,“我虽然记不得到底几岁被父亲扶上马背,也记不得到底摔了多少跤,那份儿疼我可记的清楚。从学骑马来说,麟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他既要学会骑术,必然要跌跤。早些知道想要有朝一日不跌跤,就得先跌个鼻青脸肿的道理。这对他将来大有益处——在马场跌跤,好过在战场跌跤嘛。”
静漪想他说的也对。
从前马术课上,一般的女同学战战兢兢也好,无所畏惧也好,总免不了吃些苦头。这她倒赞同……而且麒麟儿这么大了,还在吃奶,实在是娇养太过了些。可她还是只要想想那么小的孩子从此之后就得一样样学起来,先就心疼了。
“别说让他学骑马,先给他断了奶再说。不然这么下去,这儿子要成姑娘了——陶家的姑娘也不曾这么娇养的!”陶骏手一拢,冲尔宜喊道:“再跑快些!不要怕!”
静漪看尔宜的马已经跑得很快,若再快些,恐怕真的会有危险。
“大少爷,”陈伯先过来给陶骏请了安,看到静漪在,忙又叫了声“七少奶奶”。
“陈伯。”静漪微笑。
须发皆白的陈伯将身上系着围裙,鞋和裤腿上都有草屑和泥点,显然刚刚正在做事。
陶骏便问:“土怎么还在?”
陈伯看看他,说:“七爷说……”
静漪见陶骏气色不太对,想来是要发作陈伯。她想走开,又有些太着痕迹,只好转开了脸,看着远处的尔宜和麒麟。
陶骏微笑着,盯了陈伯,道:“你们如今是只听七爷的了么?土是我的马。怎么处置土,我当初是怎么交代的?”
陈伯见他如此说,也微笑着道:“大少爷,这里头有些缘由……土当时伤重,您交代下来,说治不了就打死……我们和七爷想了好多法子,总算是救活了。后来去问,大少奶奶说,大少爷您有话,还是不要了。土也是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单七爷也不知在马厩里陪了多少个晚上。再说那样血统纯正的马,也难得第二匹。我们就问七爷,还留着土不留。七爷说万一大少爷哪天想起来土呢?七爷也没别的话,就问了这么一句。我们斗胆,把土留着了。大少爷,土现在也是老马了。别看老,哪儿也都还挺好……”
“我看见了。”陶骏半晌才说。语气倒没有刚才那么冷了,似乎是出了点神,“牵出来给我瞧瞧。”
陈伯松口气,忙回头挥手让人赶紧牵马去。
静漪始终听着,不插一言。待看到尔宜把麒麟儿送回来,才说:“快来歇会儿,瞧这一头汗。”
麒麟儿跑过来,小脸儿通红。静漪拿手帕给他擦汗,他转脸问父亲:“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和七叔八姑那样有一匹自己的马?”
陶骏微笑,沉默片刻,看到马夫把他那匹土色的老马牵了出来,说:“这是跟着爹爹当年出生入死的老马,你要是答应了爹爹,以后会好好待它,它就是你的了。”
麒麟儿尖叫着向陶骏扑过去,口齿不清且语无伦次地对他父亲表达着他的喜悦。然后就朝着土跑过去,福顺怕他出危险,一把把他抱起来,让麒麟儿抱着土亲了半晌。土果然是老马,性子极稳当,麒麟儿怎么亲怎么抱它,它都温顺而沉稳地站在那里,只有甩来甩去的尾巴显露出它心情的愉悦……陶骏挪动着轮椅,来到土的身前。
土看着他,低头拱了拱他的身子。
陶骏抬起手来,大家以为他要发脾气打他的老马了,不想他高高举起手,却慢慢地轻轻地落下,抚了抚土的鼻子。
麒麟儿挂在土的身上,高兴得直登腿。
“高兴成这样,当心这老马欺负你这幼崽儿。”尔宜笑着,甩着她手里的马鞭子。
陶骏微笑道:“麟儿日后不要跟着八姑学,要跟着七叔学——你七叔的骑术是第一等的。”
“七叔说过要教我!”麒麟儿马上说。
陶骏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他抬头来,看着静漪,道:“只可惜往下老七越来越忙,恐怕会越来越不着家,顾不得教麟儿了。”
静漪不出声。
尔宜却说:“怎么会一次两次都挑不出时间?七嫂,哦?”
“哦。”静漪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这要问他了。”
陶骏和尔宜同时望着她——有点灰蒙蒙的天气里,出现在她面上的那几乎是稍纵即逝的微笑,可以算得上是明媚……只是太短暂,让人还没看清楚,便消失了。
兰州的天气,即便是在夏季,一下雨便有一层沁骨的凉意。
启程往南京去这日,下了小雨。
静漪为了行动方便,特地换了猎装。临出门觉得凉,又在猎装外加了一条厚厚的披肩。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戴着一副墨镜从车上下来,等在舷梯下的陶骧看看她,又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尔宜,未免皱眉。尔宜跟静漪恰恰相反,穿得洋装,料子颜色鲜艳、质地纤薄飘逸,美是美 ,只是看着就有股沁凉的感觉,很让人替她担心。果然尔宜刚下车便开始喊冷,还没走到舷梯处,便将静漪的披肩抢走了。
静漪好脾气地只是笑笑,尔宜跟着她踏上舷梯,对在一旁扶了她一把的陶骧嚷着“好冷”,小跑着上去。
陶骧眉皱得更紧,再抬手,扶住静漪,送她进了机舱。
飞机还没起飞,静漪已经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另一条围巾和一本小册子。
尔宜擤着鼻子,抻头过来看一眼,咂舌道:“中西和圣约翰的英文底子就是强,七嫂读诗都是英文诗——这个我看了都要头痛的。”
此时陶骧过来,在静漪身旁坐下,恰好听见尔宜的话。
尔宜一看他的面色,就知道刚刚自己说的话让他不自在了,笑嘻嘻地说:“七哥,你来一段法文吧,来让我们听听世上最美的语言的味道……七哥?怎么,不会是把法文快忘光了吧?我记得有一次父亲说你不知道在国外到底有没有学习,会不会只顾四处游历根本无心向学,你就用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都讲了一段话给他听。我是根本听不懂啦,但是大哥就翻译给父亲听,父亲才没什么话说……”
尔宜絮絮地说着,静漪整理着围巾,看陶骧一眼。
想不出陶骧这么古板,说外语是什么样子。不过她在北平时就见过他同美国来的飞行员走在一处,还有他那些洋派的朋友们,他们在一起时多数都是讲英文或法文的……她将小册子翻了翻。
这是快要被她翻烂了的一本诗集。书签随意夹在里面,她翻到那个位置看了两行,又合上。
“……其实父亲也不怎么通的。不过父亲都知道,我英文最差了。”尔宜笑着说。
图虎翼过来传达机长的话,说是要延迟几分钟起飞。陶骧点点头表示同意。图虎翼一走,他瞪了尔宜一眼,目光一扫静漪手里的小册子,说:“你还有脸说。”
“我笨嘛!”尔宜裹紧了静漪那条披肩,冻得哆哆嗦嗦、鼻红脸青,仍笑嘻嘻的。静漪轻声说趁着没起飞,开箱子拿厚衣服出来吧。
陶骧顺手把自己的风衣丢了过去,说:“等下让人拿毯子给你。”
尔宜嘿嘿笑着,缩到风衣下,说:“有七哥的衣服就行。我是懒得让人找行李箱子了。”
“是找到箱子也没有带厚衣服吧?”陶骧问。
尔宜又嘿嘿笑着。静漪便觉得陶骧对尔宜还是有些过于严厉。她不禁看了陶骧一眼,尔宜却不在意,问她:“七嫂,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哦,凯瑟琳。”静漪回答。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东西被翻了出来,她也觉得这三个字有点陌生。她默默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Catherine……
“凯瑟琳……拿破仑的王后?”尔宜笑着问。
陶骧伸手便给尔宜脑门上弹了个榧子。
尔宜捂着额头,叫道:“不是凯瑟琳是谁?七嫂,是谁?”
“约瑟芬。”静漪忍不住笑起来。
“哦对哦,是约瑟芬……七哥,我改名叫约瑟芬陶怎样?讨个好口彩,日后也能嫁个中国的拿破仑。”尔宜笑着问道。
陶骧说:“中国人么,就叫中国名字。”
“那七嫂有英文名字,又不见你有意见!”尔宜拍着小桌子。
“她起名字之前,又没问我意见。”陶骧慢条斯理地说。
第217章 愈浓愈烈的雨 (九)
尔宜扑哧一笑,看看静漪,说:“七嫂幸亏没有这么坏的哥哥,不然就像我这么惨,连起个洋名都要被管。还好前些年七哥一直在外头,要是他总在家里,我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呢……七嫂你跟哥哥们感情好得很吧?”
静漪笑一笑,没有做声。
陶骧瞪了尔宜一眼,也没有做声。
尔宜很久没有出远门了,能跟哥嫂一起出门自然是高兴得很。她的话本来就多,今天就格外的啰嗦。静漪觉得还好,陶骧却有些受不住人这么话多。尔宜很知道七哥的性子,仿佛故意要多说几句话来气他,拉着静漪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不过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尔宜就困了,很快就缩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没有她说话捣乱,机舱里顿时安静下来,除了轻微的轰鸣声,不见人出声。陶骧前后看看,侍从和仆从也大都东倒西歪,没有睡着也在养神,醒着的唯有马行健和岑高英。见他看过来,马行健以为他有什么事,就要起身,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必。马行健便又坐了回去。
空乘过来给他送饮料。不知道是侍从交待过,还是空乘已经记住了他的习惯,送来的是清咖。他说了声谢谢。见跟咖啡一起送来还有两杯橘子水,想来是给静漪和尔宜预备的。尔宜既然睡了,他就问静漪还另外要点什么不要,抬眼就见空乘对他微笑,做了个睡眠的手势。
他转头一看,静漪也已经睡着了。
空乘给送来了毯子,一条给尔宜盖上,一条递给了陶骧。
陶骧把毯子放在膝上半晌,才展开,还没等他给静漪盖上,她便歪过来,靠在了他肩膀上。
陶骧抖开毛毯,盖到她下巴处。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睡得很沉了。
手里倒还握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
他把小册子抽出来,她也没有发觉,反而向他这边靠了靠。脸贴着他的膊头,大概是觉得这样还比较舒服。他也就保持那个姿势不动,打开小册子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