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是机舱顶部那乳白色的皮面。颈下温乎而有弹性,身上也很温暖……原来是盖着毯子。虽然有点新鲜毛料的味道,到底是很舒服的。难怪她刚刚还在做梦,梦里竟是睡在自家炕头上,暖和得很呢……她慵懒地扭动了下身子,忽然意识到不对,一转头,看到白色的衬衫、黑褐色的腰带和腰带上的银色扣子……衬衫……她抬手覆在眼上,想要坐起来,偏偏飞机一阵颠簸,她又倒回去。
有一只有力的手臂阻挡了她从座椅上滚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座椅上爬起来,对面的尔宜仍在呼呼大睡,身旁的陶骧则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他手边放着她那本英文诗的小册子,还有点心和桔子水。
“吃点什么?”他脸都没有转过来,问道。“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
她摇头。
想到他看不到,就说:“不吃了。八妹一直睡?”
“醒过一次,吃了好些东西。”陶骧说。
静漪顿时发窘。
本来说不想吃什么,这会儿就忍不住拿了桔子水来喝……还好陶骧一直在专心地做他的事,并不在意她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点乏了,还起身在机舱里溜达了两圈,之后便和他的随从们不知道在开什么小会去了,看样子是在讨论很严肃的话题,把背影给了她。
她看了眼身旁陶骧坐过的位子——幸好这位子足够宽敞,可是,她睡着时明明靠着的是那边呀……
……
飞机降落时,南京正下着瓢泼大雨。
静漪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雨势,机舱门口雨水哗哗地往下流淌着。他们正准备下去,一个穿着雨衣的人走进了机舱,尔宜立即喊二哥。
静漪认出来,果然是陶驷。
陶驷微笑着问他们路上顺利吗。雨水从他的雨衣上直落下去,可见外头的雨有多大。他站在陶骧身旁,静漪看着他们,发现陶骧竟比陶驷显得黑瘦了好多……陶驷招呼他们下飞机。
车子停在舷梯下,静漪他们赶快上了车。
陶驷亲自开车,回头看看他们,微笑着说:“雅媚和瑟瑟要一起来接你们,出门时雨还是这么大,没让她们来。她们正在家里等着你们吃晚饭呢。”
“二嫂和瑟瑟好吗?”静漪问。
“等下你见了自个儿问。”陶驷笑着说。
静漪看看他,天色暗了,倒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听声音总是觉得他心情还是不错的……她拿着毛巾擦了擦腿上溅到的雨水,车灯打在机场跑道上反射回来的光照亮了车厢内,她留意到陶骧也在看陶驷。被她发觉,他从她手中抽出毛巾来,擦了擦肩膀处落上的雨水。
他额上也有几滴雨水,静漪手边还有一条干毛巾,叠起来,给他擦了下额头。她的动作太迅速,他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将毛巾收好了……
陶驷夫妇的住处在梅花巷,是栋小巧而又别致的宅邸。仿佛车子进大门不一会儿就到了内宅门口,静漪拨开纱帘,果然看到雅媚带着瑟瑟站在外面。看到他们车子到了,瑟瑟在雅媚身边跳起来直摆手。
车一停,静漪也不等人开车门,自己打开车门下来。瑟瑟一看到她,立即扑上来。静漪便把她抱起来了。“瑟瑟!”
“小婶婶!”瑟瑟娇嫩的声音里竟有些哭音。她攀着静漪的颈子,看到尔宜和陶骧相继下车,又叫:“小姑姑,七叔。”马上又要陶骧抱。尔宜怎么逗瑟瑟,瑟瑟都只要陶骧先抱她,气得尔宜拍着瑟瑟的小屁股,说:“好没良心的瑟瑟!”
陶骧见了瑟瑟倒露出笑容来,把瑟瑟抱过来才跟雅媚打招呼,叫了声二嫂,便将瑟瑟扛在肩膀上,先跟着陶驷进屋去了。
雅媚一手拉了尔宜,一手拉了静漪,左看右看,开玩笑道:“显见着是老八睡了一路,活蹦乱跳的。静漪脸色不好,路上没睡吧?”
尔宜像被搔了下痒处似的笑出来,想要说什么,看看静漪的表情,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说:“七嫂还没睡……七嫂……睡了一路的!”
雅媚笑着问:“咦?那为什么你七嫂脸色这么不好?”
“那是因为啊……”尔宜大笑。
静漪脸立即红了,瞪着尔宜。
“其实也没什么啦。”尔宜笑嘻嘻地跑到前面找瑟瑟去了。
“路上发生什么事了?”雅媚笑着问。
静漪不语,只摇摇头。
确实……也没什么。但是要让她跟雅媚说,她有点说不出口。
雅媚也不勉强,进门看瑟瑟和陶驷陶骧玩得正好,早已不理会她们,便先带静漪和尔宜上楼去到她们房间换换衣服。尔宜自己住一头,静漪和陶骧的房间在二楼的另一头。雅媚让虎妞去给尔宜帮忙,自己跟着静漪进房间来。静漪换衣服时,她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
“二嫂?”静漪见她有些出神的样子,便叫她,“才能几天不见我?为何这样一直看着我?难道不认识了么?”
雅媚微笑,道:“你难道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算算,也有三四个月不见你了呢。”
她看着静漪换上的仍是素色的衣裙。想必在陶家,重孝中的静漪因为老祖母在,也并不方便穿得过于素净,出来就没有那么多禁忌了。此时秋薇正替静漪将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她打眼一瞧,几乎全是黑白两色。静漪穿这两色本来是极好看的,只是看在她眼里,未免觉得心疼。
“你写信总是说好,我也不知你是不是哄我。所以这回说老七要来,我想若是你不来,我真要打几封电报催一催的。没成想前些天又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以为老七不会带你出来了,还认真同你二哥说,又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了……待确定能成行,我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生怕有个什么变故,你呀七弟呀或是上人又改了主意。”
“这不是来了吗?也没什么的。又不是没有经验过。”静漪过来坐下,离雅媚近些。黑绸子洋装长裙贴在她的腿上,柔美极了。
雅媚看她,是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似的,说:“看到你人在我面前好好儿的,我就放心好些。”
“二嫂,”静漪笑着,“你好像我娘一样。才一见面,就啰嗦的不得了。幸好我们只是短期逗留,我这要是长住下去,还得了?恐怕耳朵里要起茧了。”
雅媚叹口气,说:“你倒来嫌弃我啰嗦了。对了,先和你说件事情。”
静漪点头。
雅媚说:“这些日子各方首脑都在南京,老七又是替父亲来的,要你陪老七出席的场合比预计得还要多些。我想老七未必都去,不过索长官府邸的晚宴是一定要出席的,这总躲不过。这原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你早做些准备,到时应付起来就容易多了。另外我上个礼拜见过三少奶奶,她说想单独请我们的。我想着你们一家子聚会,我和御之就不参与了。你们姑嫂兄妹很久不见一次,见面聊聊家常,我们在反而不畅快。”
静漪摇头,说:“这几天他办他的公事,我联络三嫂吧。”
她也知道索雁临的意思。既然是到了这里,必是要同他们都见面的。就是雅媚说的索长官府上晚宴,不用说都会遇到他们,她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人。有些时候,陶骧必得她在身旁相伴的。他要她来,也不过是如此。
雅媚见她沉默,脸上的神色有些黯然,正不知所以,想要细问,虎妞来敲门请她们下去用晚餐。雅媚拍手,道:“瞧我,有多少话不能边吃边说呢……快跟我来——我新近请了个好厨子,做的道地淮扬菜。不知道你们吃得惯吃不惯……说着话,别人那里倒先不着急去,明日我先陪你去无垢那里看看她的大胖小子。你今儿还没到,她电话来了好几遍。若不是孔远遒拦着,她早就顾不得什么先来了……哈哈,你不知道她如今胖成了什么样子……”
雅媚一边说,一边笑。形容无垢胖起来的模样,用了“脸似南瓜、身似冬瓜”。
静漪也忍不住笑。
这些消息总是令人愉快的……于是她下楼的时候,脸上就笑意浓浓的。
一整晚,她静听着陶驷和雅媚不住地讲着各种消息或是笑话。
中间佣人来请她去接过两个电话,分别是赵无垢和索雁临的:无垢告诉静漪,无瑕听说她来了南京,这两日就从上海过来看望她的、顺便姐妹们凑一凑,多时未见,一解相思之苦;雁临在电话中虽语气尽量温柔,却不容她有丝毫犹豫似的,定下来明日先见面……通话结束,静漪握着听筒半晌才放下。
一回身,见陶骧看她,她说:“我明天去见见三嫂。”
她没提三哥。
陶骧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有些心绪波动,心知她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到目前为止,控制得极好。
时间一过九点钟,雅媚便提议他们早些休息。上楼进了房间,陶骧去阳台上抽烟了,雨仍落得急,不见要停的意思。他站在阳台上抽着烟,雨瀑直落,像是能把他的身影都打湿了……静漪见他没有立即要休息的意思,自己先洗过澡上了床。
陶骧进屋径自去浴室洗澡了。出来时她床头的灯还亮着,人却已经缩到了被单下。
他坐下来看了她一眼,关了灯。过一会儿,他伸手过去,把她那一侧的灯也关了。碰到她的手臂,便觉得她缩了一下。非常的快,几乎不容察觉。他在灯光熄灭之前看到她的脸,细腻的牙雕般的色泽,随着光线的消失,在眼前就只成了一个浓重的黑影,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她面部的轮廓……贴近他的身子在细细发颤,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渐渐就重了些……他就那么一个姿势保持了好久,重重地翻身躺回去。
其实整个过程时间非常短暂,静漪的心却已经跳得几乎失控,要过好久才把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给吐出来。
陶骧没有睡着,她知道。
他没睡,她也不敢睡。尽管她已经很疲倦。
床头的马蹄钟叮叮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陶骧起来了。
她看到卧室门一开一合,廊上的灯光透进来一点——他披上长睡衣出去的。是那件崭新的素色的丝绸睡衣,她临行前给他带上的……
陶骧记得陶驷这处宅子里,这一层是有一个小酒吧的。果然出了房间在走廊上走着,转弯之后才走了没几步就找到了。值夜的仆人发现他,被他两句话打发了。他进到小酒吧里搜寻着,看着琳琅满目的洋酒,一时竟无法下手。
“半夜不睡,找酒喝是为什么?”
第218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
陶骧回头一看,他的二哥正抱着手臂,笑吟吟地靠在廊柱上,看着他。他也不说话,拿了一瓶威士忌两个玻璃杯,站在吧台内向二哥示意。陶驷过来,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盒冰,丢些进酒杯。
陶骧看看,倒着酒,说:“还挺齐全。经常自斟自饮?”
陶驷坐下,拿起杯酒,呼了口气,说:“不是我,是你二嫂。”
陶骧正呷了口酒含在口中,咽下去,没言语。
“外面都在说父亲身体很不好了。”陶驷换了话题。看陶骧皱眉,“这次你替父亲来,怕是有很多人会想法子试探你虚实。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只是你这个脾气,总不肯同人周旋。但愿静漪在你身边,帮你补足一些。”
陶骧又呷口酒,单边眉一抬。
“我知道你来,还是想见见我和你二嫂。那些话就不用说了。非得明白说出来,就不是自家兄弟了。”陶驷轻笑。看看陶骧那一脸不自在,竟很有些满足感,不由得边喝酒,边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的……陶骧看他,忍不住说“要被外人看见你私底下是这副德行,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好话来呢”。陶驷哈哈一笑,拿起酒杯来,碰了碰陶骧的。
陶骧看着二哥。
陶驷是西北军在南京的代表。原本他只是在中央军兼任个闲职就好,游手好闲是他的本分,没人会诟病,不料如今任三军总参谋长的石敬昌上将十分器重他,闲职之外,又让他兼了两个差事。若说忙,陶驷也是很忙的。
陶骧哼了一声。
他这二哥,是放在哪里都能变废为宝的奇人。
“我知道你嫉妒我闲散似神仙。那你也不要做得这么显眼。”陶驷笑着说。
他笑得有些太过得意,陶骧看了就更觉得心里有点窝囊。
陶驷很明白他的心思,笑道:“都是为了陶家,你我各居其位、各尽其责而已。你到底窝囊个什么劲儿呢?我原先还有些担心,经过这回的事,恐怕那些老人也未必再敢轻易动你。再说父亲又没有全退,有他压阵,给你几年时间总可以了吧?”
陶骧抚了抚头顶。
陶驷看他的眼神,说:“记住了,下手还是要稳准狠。这一次你给他们喘息之机,回头就是你丧命之时。”
“我知道。”陶骧给陶驷倒酒,“我本不想这么快下手的。”
“你不想,有人等不及。”陶驷转着酒杯。
陶骧揉了揉眉心,说:“这下倒好,真省了我一大把子力气。”
“顺水推舟除了内贼,再反过手来拔掉外患。还省得人说你上位太快,又有话说。”陶驷说着,顿了顿,哈哈一笑。见陶骧瞪他,压低声音道:“我说句越界的话,你二嫂也是这个意思——难怪当初奶奶说,静漪旺夫益子。有道理。”
陶骧斜他一眼。陶驷只管笑。
“能扫净了吗?”陶驷终于笑够了,才问。
“差不多吧。”陶骧回答。
“那下一步呢?”陶驷又问。
“容我缓两天,轻松轻松的。”
兄弟俩言谈间都是语气淡淡的,云淡风轻遮蔽了血雨腥风……
翌日,静漪和雅媚去孔家看望无垢母子,远遒无垢夫妇喜出望外,极是欢喜。尤其无垢,见了静漪,简直把丈夫和新生儿都抛在了一旁,拉着小妹妹的手问这问那。
无垢果然如雅媚所说的,和她的大胖儿子一般的珠圆玉润。静漪看着这个比婚前那个苗条纤瘦的无垢几乎有两倍宽和厚的女人,简直要不相信她就是自己那个三表姐了。
她几乎看呆了,无垢悻悻地道:“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不给你看小贝贝了。”
静漪忍不住笑,伸手要抱小外甥。保姆忙将孩子交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