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漪醒过来时,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
她以为时候还早,人仍在困倦中,还想再睡,忽然觉得不对劲,忙从枕下摸着怀表,但是没有在预想的地方摸到。她脑中一片混沌,忽然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放在了台子上,她原是想回去拿出来的、还有颈子上挂的玉佩……可是后来就没能回去。
她不由得脸上发烧,要起来,身子酸软地跌回去。她躺在那里,弹簧床的震颤,似乎勾起昨夜的余韵……她有那么几次,也试图起身,可总是又重新跌回去,只不过那会儿,等着她的还有灼热的怀抱和更灼热的浪潮……她翻了下身,脸贴在枕上,额上沁出薄薄的汗来,过一会儿,才拉开灯绳。床头灯一亮,她看看凌乱的床上,另一侧早已空空如也——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今天他好像有重要的活动安排……他那半边,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他连枕头都是拍松了才走的吧?这样粗粗一看,好像没有人睡过一样。这让她有点恍惚,简直要疑心是不是昨晚上自己有些醉了的缘故,简直像发了一场春梦,虽然极酣畅,醒来却了无痕迹……她扯了被单裹住身子下床来,浴室里的洗脸台上,果然她的玉和表都在。她靠在门边,把表摸过来,打开,先看到的是母亲那小相片,她呆了一下……昨天那个日子,本来就想念母亲。她只是不想因自己的难过,引得大家都难过起来,于是强颜欢笑。
可看到瑟瑟那歪歪扭扭的字,却再也忍不住、也伪装不下去了。
她疯狂想念母亲。悲伤原就不曾远离,那一下,更是让她难以承受。
在瑟瑟的年纪,她也写不好自己的名字。那么多笔画……被七姐八姐取笑,说她名字都不像是程家的女儿,她们是程家之字辈的。名字写不好,要被母亲罚。怎么也写不完,就哭;哭着说不要叫静漪了,太难写了……母亲却还不准哭。
九哥拖来三哥来给她求情。
彼时三哥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无事甚少进内宅走动了。
母亲虽然教她严厉,但三哥来讲情,还是网开一面,饶她一回。
改名字的事,当然是赌气。她年纪小,可也知道看母亲的脸色,有些事不准提就是不准提。后来长大些,心里到底过不去。杜氏母亲知道她心事,同她提过一次,父亲给她起了和兄弟姐妹一样的名字,倒和哥哥们似的,用了个愫字。是她母亲觉得不妥,父亲才另起了这个名字。
其实,她本名该叫之愫,程之愫。
她始终没胆量去问母亲,为什么宁可让她与众不同?
而现在,又到她的生辰,生平第一次,想到这一天,最痛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再也不会给她来一碗生日面了,更别提解答她心中疑惑了……
静漪吸着气,泪眼朦胧中,看清表上的时刻。
她擦了下眼睛——已经中午了!
“天!”她哀哀地叫了一声,看着镜子中那个裹着被单的满脸通红、披头散发的女子……她慌忙冲出浴室,翻着衣柜。她哪里还顾得上细细挑选,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投进来,竟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满满的阳光将院子里的郁郁葱葱正照的耀目!
她洗漱好出门,轻手轻脚地下楼,宅子里静悄悄的……她走下楼梯来了,还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她正纳闷,有个小女佣出来,见到她忙叫七少奶奶。
“二少奶奶呢?”静漪问。
“二少奶奶带八小姐和瑟瑟小姐出去了,说今儿天气好,和八小姐去逛逛、看看大学校呢。”小女佣伶俐地回答。
静漪这时候觉得肚饿,却也不好意思马上说,便问:“秋薇呢?”
这丫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一早便在厨房里忙呢。我去找她……”小女佣说。
“不用了,我自己去。”静漪说。
秋薇在厨房忙什么?
她有些不解。边走,边放轻了脚步。穿过餐厅的侧门走下去,是段窄窄的楼梯,拐下去再走一段楼梯,才是下面错综复杂的厨房区域。看到她下来,厨娘、厨师和厨房里的帮佣们都有些惊讶,但是随即料到她是来找秋薇的,便给她指路。静漪走到操作间外,从门外看看里面——显然是面案区,厨房里只有秋薇和一个胖呼呼的老头子还有图虎翼在——秋薇正拿着刀在切什么……图虎翼在一旁笑着,忽的抬头看到静漪。
静漪摇摇头,指了指上面,便悄悄走开了。
她上来,吩咐人说:“下去跟秋薇说,就说我饿了想吃东西。让她给我送上来。”
在楼上看着当日的报纸,浏览着头条新闻,等了大约半个钟头,才听见脚步声从楼梯上传过来。她放下报纸,看秋薇端着木盘子走在前,图虎翼拎了一把暖瓶跟在后头。秋薇有点怯,放下盘子小声说:“小姐,吃碗面吧?”
静漪嗯了一声,拿了筷子,挑了下碗里的面。面切的实在是不像样,宽的宽、窄的窄。是碗清汤寡水的咸面。有两个荷包蛋,样子也丑丑的。静漪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汤,开始吃面。
“好吃吗?”秋薇忍不住问。
静漪看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必定好吃的。”秋薇笑嘻嘻地说着,回头看一眼图虎翼。
图虎翼咧了下嘴,没吭声,说着“少奶奶我下去了”先走掉了。
“好吃。”静漪说。
秋薇笑着说:“是我做的!”
静漪看她,惊讶地问:“你做的?”
“嗯,本来昨天就想……可是没人提起小姐的生日,我又怕大伙儿都忘了,就我提起来,不但大伙儿尴尬,小姐也伤心,就没说。还好后来二少奶奶和我说,我才安心呢。今天我老早就起来了,想亲手给小姐补上这碗寿面。二少奶奶说这面也挺好吃的……”秋薇有些得意。
静漪看着面碗里剩下的汤,问:“他们早上都吃的这个?”
“嗯,姑爷和二少爷还说第一回 做,做得这么好吃太难得了。”秋薇笑着说。
静漪哦了一声,本想问秋薇她自己就没尝一口么,听秋薇说:“对了小姐,姑爷说让小姐今天别出门,要小姐陪他去个地方的。要小姐在家等他回来。”
静漪正在喝汤,含着那口汤含混地应着。
秋薇因为给她做了这碗面吃很高兴,她看着秋薇高兴,心里也暖暖的。
秋薇收拾了碗筷下去了,静漪去洗了把脸,回来依旧没有什么事好做,仍翻着报纸。
除了《中央日报》《金陵晚报》这样的大报,雅媚还订了英文报纸,也有两张满是坊间小道消息的小报,连谁家的姨太太生了孩子、哪家的小姐订了婚这样的事儿都在报上。静漪翻看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因为有些人名的熟悉,倒也觉得有趣……小报图文并茂,她后来便只看相片。倒有一则订婚消息登的很大,是杜琠先生和黄珍妮小姐敬告亲友——她仔细看着,竟然真的是黄珍妮……不知无垢是刻意的,还是不知道这则消息,前日见面倒没有听她提起过呢。
她正想着,电话来,说是孔公馆来的,正是无垢。
无垢问她能不能过去下午茶,那里有几位太太小姐,听说她来了南京,想要一睹芳容呢。
静漪想到陶骧说过,要她在家里等等他的,这个时间,要出门去吃下午茶,一去一回很花些时间,怕来不及返回,他就要回来的,便照实和无垢说了。
无垢当然觉得有点扫兴,还是取笑了她一番,说那就改在明天。
静漪答应着放了话筒。
她原想再确认下报上黄珍妮订婚的消息,不想再翻报纸,又看到另一则:金润祺小姐寓所夜宴,高朋满座……她皱了下眉。
金润祺此时竟然也在南京。
她细细读着这则消息。从消息里可以看出来,金润祺在这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的日本籍养母仍同她一道,俨然是混迹于此处上层茶会中的名媛,虽然社交圈子并不见得广泛,可是在某个范围内,显然口碑甚好……她放了报纸,发了一会儿呆,又细细读了读这则消息的文字。
此记者虽是写小报花边新闻的,但笔力惊人,金润祺其人其貌,寥寥数语间已经跃然纸上。
她看看文章署名:记者梅开。只是个笔名,不过很美……她将报纸叠好,放在一旁。渐渐睡意又袭来,她只觉四肢乏力,实在懒得去卧室里了,不如歪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她收起腿来,将靠垫拍了拍,心想陶骧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她一沾到靠垫,哪里还顾得那许多,简直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已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她听见有轻细的响声。她抬了抬酸软的手臂,“秋薇?”
没有人回答她。
她轻轻“嗯”了一声,想翻身,只觉得身子又沉又乏,实在不想动弹……她忽觉得哪里不对,略动了动,睁眼一看,便看到了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陶骧。
她揉了下眼睛,坐起来。“怎么不叫醒我?”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坐在那里看了她多久,自己这样的没有仪态,实在不妥。
“刚回来。”陶骧说。其实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本来想好回来叫上她就走的,发现她睡着了,却坐在这里一再地拖延时间。可能看着她睡的那么香,有点不忍心惊醒她。“叫秋薇上来吗?”
“不用。不是要我等你?什么事?”静漪被他看得不自在。头发也乱了,她起身去拿了梳子,对着镜子梳头。
“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带你去个地方。”陶骧说。
静漪点头。
陶骧等了她一会儿,看她换了衣服出来,是简单的衬衫长裤,戴了一顶俏皮的遮阳帽,看上去活泼泼的,脸色也娇嫩红润。
“走吧。”他说。
第222章 愈浓愈烈的雨 (十四)
下楼去,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门前。
陶骧自己开车载了静漪出门。
“不让人跟着?”静漪问。
陶骧转头看了看憋着坏笑的图虎翼和沉默如常的马行健,说:“不用跟着。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儿?”
静漪把丝巾系了系。天气好,就有些热。她戴上墨镜,看看陶骧,他也将墨镜戴上了。
车子开起来才觉得凉爽。
他们乘车在安静的街巷中穿行,很快就出了城。经过明陵时,陶骧将车速放慢了些。这个时间在这里游玩的人极少,安静的园林几乎完全不受打扰。车子穿过树底,凉风阵阵,很让人觉得舒适。
静漪猜不出陶骧要带她去哪里。但如果像这样,如果只是出来兜兜风似乎也很不错。她静静地坐着,看着路边的风景。
陶骧的车子开得越来越快,一个转弯过桥时,风掀起了她的遮阳帽。她来不及按住帽子,眼睁睁看着帽子飞落桥下……她就瞪了陶骧一眼。
两人都戴着墨镜,她这一眼瞪得再凶,他也看不到。
可是她分明看到他嘴角挂着笑,气的她真想伸手打他。可一想到他还在开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少不得忍了。
“可惜了那顶帽子,二嫂刚刚送给我的。”下车时她低声说。
陶骧停了车,才说:“那问问二嫂在哪买的……”
“是二嫂的大姐从西班牙带回来的。没有第二顶的。”静漪没好气地说。倒不是帽子有多珍贵,是送礼物的人。
她说着话抬起头来,才发现他们停在了一个哨卡前。
陶骧手臂搭在车门上,转头同哨兵说:“陶骧。”
静漪不出声。被放行之后,她才开始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段路穿山越林,树木茂密,路边不时闪过的路牌上有大写的英文和数字,她看不懂,只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进入哪个军事禁区了。
陶骧看她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探过来。
静漪一躲,没躲过去,陶骧手停了停,才从她肩上拿下一截树枝来,向后一抛。静漪看清,知道误会了他,脸立即就热了。这一来她的紧张早落入他眼中,他仍是似笑非笑的,穿过树叶的阳光在他脸上迅速掠过……静漪尴尬地转开脸,不去看他。
“这是哪里?”她忍不住问道。
“军用机场。”陶骧说。
他话音未落,吉普车已钻出树林,开上了一片开阔的平地。果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小型的停机坪。停机坪上只停了一架灰绿色的战机,不远处还有辆军用吉普车。看到他们的车子出现,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空军制服的男人。
陶骧将车停了,同那人握手,给他介绍道:“我太太。”
“陶太太,您好。”那人向静漪敬了个礼。他没有报上军阶姓名,陶骧也没有介绍。他将预备好的东西从自己的车上取下来,交给陶骧就离开了。
静漪看清楚陶骧手中的这些飞行用具,头盔、面罩、飞行服……她有些紧张,看着陶骧,问:“你这是要……”
陶骧已经核对过物品,这时他手中拿的是两套头盔和飞行服。他将那套小码的给静漪,说:“穿上。”
东西掷过来直撞到胸口,静漪忙抱住,还是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迅速将飞行服和头盔穿戴好的陶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陶骧紧了紧头盔下的带子,看着她,问:“我帮你穿?”
他已经摘了墨镜,静漪可以看到他眼里的认真,这才确定他并没有说笑。虽然说得很不像话。
她慢吞吞地抖开飞行服。终于知道自己临行前,他交待的那句穿得方便行动些是什么意思。还好这飞行服穿起来并不复杂。只是她要脱了靴子再穿上,当着陶骧的面未免觉得不便。陶骧却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她只好退到车边,直接就在踏板上坐了,往身上套飞行服。陶骧替她拿了头盔,站在旁边等着。待她穿好飞行服,他过来看看,帮她紧了紧腰带。他手劲儿有点儿大,抽紧腰带时,把她拽得一个趔趄,急忙抓住他的衣服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