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我好歹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人。”逄敦煌微笑。

　　“你是个好哥哥。”静漪说。

　　“陶太太过奖。我不连累舍妹的前程已经是佛祖保佑。”逄敦煌笑着说，“没想到她还能拿到安荣奖学金。念了三年中学，年年都获得全奖。小炆无论如何今晚也要来的。”

　　“我看过她的成绩，实在是好，应该得的。”静漪笑着说。她转眼在舞池里寻找着逄敦炆的身影，一时没有找到。她回头望着逄敦煌，“敦炆没有定亲吧？”

　　逄敦煌愣了下，又笑起来。他微微后仰着身子，望着静漪，道：“怎么你一回到陶家，就婆妈起来了？小炆有没有定亲？当然没有！她年纪那么小，正在求学的时候……咦？”

　　“牧之身边不少很不错的青年。你既然来了，且识人又准，不如多观察观察，或者有中意的也说不定。”静漪说着也微笑。

　　逄敦煌笑得止不住，道：“真难得陶太太热心。虽说你是奉父母之命成的婚，还不忘了鼓励自由恋爱。只是舍妹的确年纪小了些。”

　　“十八岁并不能算小了。”静漪说。逄敦煌一点都不给她留面子。

　　逄敦煌看着她，点了点头，道：“我倒不是觉得你多此一举。小炆嘛，若此时她有了心仪的对象，我尊重她的意思。毕竟不是我们做父母兄长的同她过一生。逄家虽是小门小户，家父家母却开明。”

　　静漪沉默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逄敦煌微笑着问。

　　静漪已经忘了他问的是什么，想了想才意会到，才说：“对不住。今晚我不跳舞。”

　　逄敦煌保持着那副笑容和姿势，看起来很有风度，然而也有些执着。

　　乐曲已然响起，像是帮着逄敦煌催促她做决定。

　　静漪看着他，有点无奈，可还是说：“对不住。”

　　“我已经有很久不曾跳舞。上回跳舞还是在东京，也是被一位高贵的小姐拒绝。”逄敦煌叹了口气。

　　静漪沉默片刻，说：“逄敦煌先生，你读书时候，一定是戏剧社的成员吧？”

　　逄敦煌故作讶异，问道：“陶太太怎么知道的？”

　　“口才如此了得，演技如此之好。”静漪说。

　　“彼此、彼此。”逄敦煌又笑起来。静漪正以为他放弃邀舞了，逄敦煌却行了一个礼，将她的手托起来，一转身，带着她往花厅里走。见静漪虽未立即翻脸，可是眉眼中已经有了不快，他低声道：“我们站在那里说了太久的话了，你也知道隔岸观火者众，不如跳支舞。在舞会上跳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反而一直聊天会令人侧目——陶太太不是不知道，府上的老太太们，正拿着望远镜看我们吧？”

　　静漪果然是不知道的。

　　她一想到刚刚站的那个位置，的确从水阁的窗口望过来，看得最清楚……她不禁背上起栗。她虽始终未有出格举动，但想到在众人目光中，她同逄敦煌堪称谈笑自如，不知会作何猜测，到底有些别扭。

　　逄敦煌见她沉默，自管踏着舞步。他舞步娴熟，她虽心又旁骛，可也完美配合上了。两人舞步天衣无缝。

　　“你应该过得快活些。”逄敦煌看着静漪，说。

　　在清扬的舞曲中，他的声音很沉，也很有穿透力。

　　静漪抬头看他。

　　和面具一般黑的瞳，亮闪闪地发着光。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静漪却觉得被冒犯了。她眉头皱了皱，目光便冷了下来。可这一曲舞蹈正到中途，她若拂袖而去，必定成为全场焦点……逄敦煌从容自然，丝毫不因为她着恼而慌乱。她一个转身，恰恰看到了舞池边的陶骏一家，麒麟儿坐在陶骏膝上，父子俩正望着他们——陶骏那含笑的深沉的目光，和麒麟儿欢快的笑容，一时间全部涌过来。

　　静漪忙对他们微笑。符黎贞站在陶骏父子身旁，正同一对男女在交谈。她细一瞧，认出来那是任秀芳和胡少波。他们边说边笑，相谈甚契。符黎贞发觉静漪朝他们望过去，忙示意客人们。

　　静漪微笑颔首，任胡二位忙回礼。

　　静漪此时更不便立即甩开逄敦煌，只好回头瞪他一眼，警告他不准再信口胡说。逄敦煌深知其意，微笑着抿了嘴唇，作出绝不再多话的样子来。静漪才专心跳舞。这一来，她发现逄敦煌的舞委实跳得极好，这让她毫不费力气，只要跟上他的步子即可……他完全不像几年没有跳舞的样子，反而像是混迹舞场多时的人。即便是陶骧，也没有这样华丽的舞步。

　　她咬了下牙。

　　“逄先生，你真让我意外……”她刚开口，逄敦煌忽的借着转身的工夫，靠她更近了些。

　　静漪骇然，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拉住。

　　她的脸骤然红了起来。

　　就听逄敦煌在她耳边说：“陶太太，你的舞跳得这么差劲，却获封舞会皇后，我未免要疑心，南京的那些舞会上的上流人士，都是三流舞技了。”

　　静漪见他笑容满面，这样开她的玩笑，语气却并不油滑，一双手更是规规矩矩，没有乱动分毫。她一时觉得诧异，弄不明白为何他突然要显出些殷勤来，惹人注意，却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毕竟，他的身份总是敏感的，不好让人更加留意。

　　尤其陶骏，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也许已经看出了什么……

　　她于是仍微笑着，道：“真是胡说！”

　　逄敦煌也微笑，看着她，轻声道：“那两句算我胡说，可这句不是——陶参谋长来了。”

　　静漪这才明白过来，逄敦煌刚才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瞪着逄敦煌。逄敦煌坦然微笑。

　　她的舞步旋转着，来不及看到陶骧究竟在哪里、逄敦煌这话到底是真是假，音乐声戛然而止，她站在那里，裙袂飘忽未定、面颊布满红晕、七彩翎毛遮蔽下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当真是美丽至极！

　　逄敦煌看着她，片刻，鞠躬道：“谢谢，陶太太。”

　　静漪见他鞠躬，也优雅回礼。

　　逄敦煌看她水汪汪的眼中射出来的光，若那是箭，自己简直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忍着笑道：“陶太太请。”

　　他很有风度地将她送至陶骏夫妇所在之处，同在场的人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这位是谁，舞跳得好极了。”符黎贞微笑着问。

　　静漪正同任秀芳和胡少波寒暄，听到问，淡淡地答道：“我也不认得，是某位同学的男伴。”她说着，不经意似的回头一瞥，逄敦煌已经不见了……但她目光定住了。

　　不远处，陶骧正朝他们走来。

　　“七叔！”麒麟儿从陶骏的膝上滑下去，向陶骧奔过去。

　　静漪看向陶骧——他似乎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依旧是衬衫马裤，白衬衫倒是整洁，可来参加舞会，也是太随意了些。

　　陶骧一副很闲适的样子，牵了麒麟儿的手过来。

　　她微笑着，待他走近，轻声问道：“怎么才来？”

第255章 至深至浅的痕 （十三）

　　“陆岐刚刚走。”陶骧牵着麒麟，站到她身边，和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同胡少波握手时，他转眼看了静漪。静漪刚跳过舞，喘息初定，面颊绯红。见他看过来，望了他。他说，“我去后面见奶奶。”

　　“老太太在这？我也得去拜见。”胡少波忙说。他身边的任秀芳看他一眼，他微笑，“还是先让人通报下。”

　　“任医生请一同过去吧，老太太知道你们要来的，还特意问起过。”陶骏微笑着说。他伸手招呼儿子，麒麟扯着陶骧的手不松开。他有点无奈，看了陶骧道：“才能几天不见你，就这样了。”

　　陶骧手指逗弄下麒麟的耳垂儿，说：“麟儿跟七叔一起去太奶奶那里吧。”

　　“好哇，七叔我们走。”麒麟儿拉着陶骧就走。

　　“那七哥快些带任医生和胡医生回来跳舞。他们才刚来呢。”尔宜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路走着，脚尖旋转，豆绿的长裙飘起来。她没有携舞伴，倒牵着仁佩的手，两个都蹦蹦跳跳的，十分活泼。“还有，七哥，礼服也不换就来了，真不合规矩。”

　　“你们的舞会，有我什么事。”陶骧说。

　　胖乎乎的仁佩笑眯眯地说：“有。我们想看七哥和七嫂跳舞……”

　　“就是！可这副打扮，七哥可衬不起七嫂。”尔宜笑着对静漪眨眼。

　　静漪轻声说了句：“淘气。那么多客人，还不去招呼？”

　　“七嫂，哪里用我招呼？强将手下无弱兵。七哥身边的人，竟都是交际高手！”尔宜笑着说。

　　静漪回头望望，也是，三两个一堆的年轻人们，都谈笑风生。

　　“走吧。”她收回目光，望着陶骧。

　　陶骧牵着麒麟走在前头，没走两步，麒麟又伸手拉静漪。

　　符黎贞轻声说：“麟儿，别闹小婶。”

　　麒麟儿回头对父母甜笑。

　　“我们也出去吧。”陶骏见陶骧夫妇同胡任二位要走，就吩咐福顺。

　　符黎贞过来，推着他走出去。

　　福顺默默地跟上，出了花厅，见符黎贞和陶骏在一处，望着那几位朝水阁走去——水阁里亮着电灯，通通透透的。因隔得远，花厅里乐声倒听不到什么，只看到有人影不时走动……陶骏沉默，符氏给他递上一杯水，顺势坐在了池塘边的石凳上。

　　陶骏招手，让福顺过来，说：“等下请胡医生过来。”

　　符氏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这就回去？”

　　陶骏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有。我是有话想问他……福顺？”

　　他发觉福顺走神，刚要发怒，便看到福顺的目光是追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去的，便忍住了。

　　“大爷。”福顺低声，“那人有点古怪。”

　　陶骏淡声道：“不要多事。让七爷的人照看去。”

　　福顺点头退下了。

　　符黎贞看着陶骏，问：“怎么？”

　　“老七问我，想没想过日后送麟儿出去念书。”陶骏说。

　　符氏看着他，暂时没出声。

　　“我想将来让他出去见识下总是要的。男娃娃，娇养太过，不是好事。胡医生是留德的，德文、拉丁文底子都好。我想让麟儿跟他从小学起来，打下个好基础，将来就算不留洋，对他做事情也有帮助的。”陶骏缓缓地说。他并不看妻子，目光有些悠远。恰如今晚的月色，和此时的音乐，清透得很。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符氏沉默半晌，才问。

　　“他有他的打算吧。”陶骏显然不想多说。他把水杯交给符氏，自己动手，转了下轮椅，望着陶骧他们的身影——麒麟儿让陶骧和静漪抬起手，好让他荡秋千……

　　麒麟儿这样玩着荡秋千，荡起来，他便咯咯的笑。

　　只有几下，静漪便吃不消了。

　　陶骧一伸手，把麒麟儿托了起来，扛到肩膀上，麒麟儿笑得更响亮了。

　　静漪少见麒麟这么高兴。陶骧看起来也是高兴的，左右地逗着麒麟，乐此不疲。那麒麟本来就瘦瘦小小的，被陶骧托住，一会儿在这个手臂上，一会儿滑到那个手臂上，险险的、摇摇欲坠的，蚌壳里滚动的珠子似的……她免不了看了有些心跳加速。

　　“七少真喜欢孩子。”任秀芳转脸，对静漪含笑道。

　　静漪顿了顿，对她微笑点头。

　　胡少波轻咳了一声，任秀芳又看他，他说：“留神脚下。”

　　脚下正有一道浅浅的台阶。这道廊子因地势搭就的，水池四周高低不平，虽然有些险，走上来却别有意趣。

　　静漪不想胡医生如此细心，笑了笑。她和任医生并排走着，轻声聊着天。任秀芳人很大方健谈，同静漪讲话爽利直率，不时露出笑容来。两人虽只接触过有限的几次，可聊起天来竟并不觉得陌生……听任秀芳轻声叹息，说自从回了家乡，几乎遇不到能谈谈凯司令的点心、公共花园的风景的朋友了。静漪看看陶骧的背影，没出声，只点了点头。是在沪上居住和求学的经历，让她和任医生比和旁人多了几分亲切感。

　　水阁里，陶老夫人早收到通报，已经等着他们了。待见了面，看着陶骧静漪和任胡二位一起站过来，都是漂亮的年轻人，她看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