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红了脸。
她抿着唇,点点头。
“那我等你。”她说。
“我先走。他们正等着我呢。”戴孟元说着就要起身。
静漪仍握着他的手。他就没有立时挣开。看着她,他微笑。
“傻子,我会给你写信的。事情完了,我就回家。等开学,咱们就又见面了。”他说。
她仍没松手。
戴孟元有些着急了,白净的面皮上一层红晕泛起来,浓而黑的眉蹙了蹙,说:“好了,静漪,我该走了。”
“啪啪”,窗子被敲了两下,压低了的声音,在叫孟元孟元,快些,要迟了。
静漪听清楚了,这不是柳枝,是外面真的有人在等着他。
“我不能不走了呢。”他说。
“孟元……”静漪欲言又止,只看着他的眼,说:“保重。”
戴孟元已经走到了门边,又转身回来,将静漪牢牢地抱在怀里。
静漪的头发丝儿乱了,额头也有些红肿。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他还是发现了。她只跟他说了过来的路线,他也就不难想象这一路上她的经历……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脑勺,说:“让你吃苦了。对不住你,静漪。”
静漪摇头。
窗子又被敲响,戴孟元在她耳边低声说:“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再会。”
静漪想再拥抱他一会儿,他却硬着心肠将她推开,待她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
静漪看着敞开的门,门外只有堂倌穿梭似的来来去去。
她将门关好。
她有些想哭,胸口闷的要命。她应该哭一场的。历尽千辛万苦才能见上一面,他走得却又那么匆忙……过了好久,她才晓得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
出了雅间,她上楼去找表姐们。
堂倌在她们包间里擦拭着桌子,见了她,说:“程小姐,两位赵小姐到后院去乘凉了,我刚要下去告诉您呢。赵小姐吩咐,说请您在这里稍等。”
静漪拿起桌上一条冰手巾来擦了把脸,说:“把这儿的东西收了吧。我也过去。”
她只道表姐们是嫌热。无瑕在朋友里就被戏称为杨妃,最是畏热,三伏天儿无论如何不肯轻易出门的。她心内念着表姐们大热的天陪她走这一趟,便觉得抱歉。下了楼顺着廊子走出去,穿过后面这小小的庭院,她就听到隐隐约约有笑声,正是无垢。
也有男人的声音,她略迟疑。脚步慢下来细听,原也是熟悉的人,孔远遒。便觉得放心些,但她到底站在假山石后,隐了一半身形先远远地看了过去,确定那里坐着的是两位表姐,而陪在她们身侧的两位英俊男士,有一位的确是孔远遒,另一位——虽然看不太真切,但是那模样也是有点眼熟的。
啊,是金碧全。
她顿时心里清亮了些。
昨日无垢开玩笑说改天见见的那位“二姐夫”,其实她早已是在无瑕那里看过相片子了的。金碧全本人看上去比照片里要更俊美些呢……就见金碧全与无瑕坐在一处,虽然不见他们俩热切的说什么,但看在人眼里,就是那么的好看。她看着看着,忽的觉得金碧全的模样,跟戴孟元像极了。
她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真真儿的是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人了……
她忙转了下眼,看向活泼的孔远遒和赵无垢——也是好看的。孔远遒正在解释什么,竟站起来,手中摇摆了一下,做出打高尔夫球的样子来,就那么优美的一敲……随着他的动作,他自然地朝后看来,无意中就瞥见了她。孔远遒顺势做了个被阳光刺到眼的姿势,随即抬手碰了碰他帽檐,很绅士地行个礼。
静漪见已被发现,大大方方地从假山后绕出来,边走边叫了声“孔大哥”。
孔远遒双手抄在裤袋里,笑道:“十丫头可来了,我们等你半晌了。”
等静漪过来,孔远遒开了一瓶冰汽水给她。
无垢笑吟吟地说:“瞧这一脸的汗。我们漪儿,雪人似的人儿,一整个夏天都没见着出几滴汗,今儿算是遭了大罪了。”她说着,递给静漪毛巾。
静漪一手拿了汽水,一手拿了毛巾,坐下来。
孔远遒给静漪介绍金碧全,然后说:“等下还有位朋友也给你介绍下。他原本是在这儿,刚刚被人请去谈事情了……”无垢清了一下喉咙,瞅他一眼。孔远遒多机灵的人,顿了顿,又问:“中午一起吃饭怎么样?我在福华楼定了席面。”
“好。今儿算我的东。”金碧全笑道。
无瑕却在这时候说:“罢了罢了,我们今儿出来,可算是吓着了,还搁得住再折腾?我可要回家好好儿地安安神。”
无垢也附和。孔远遒只管拿眼看她,她也不理,一味地说要走。
静漪倒觉得纳罕。无垢平时最爱热闹,再没有嫌热闹太过的道理。今儿许是真的吓到……可刚刚又没见她怕。但她也想早点回家去,便默不作声,让表姐们拿主意。
“十丫头,过些日子我生日舞会,你可要来。”孔远遒笑着说,“瞧,如今你跟我们生分的,但凡有舞会宴席,从来请你是请不到的。三小姐总说你在家中刻苦攻读,我可不信——是不是孔大哥面子不够大了?”
静漪微笑,看看无垢。孔远遒同她讲着话,余光却留意的是三表姐。她想着孔远遒最爱操办事情,大事小事到他手上,没有不往煊赫漂亮了办的——她的生日在沪上过,他就硬是给办了个舞会,说是成人礼。她虽明白孔远遒不过是趁机追求无垢,到底待她也是真好。
她想了想,便说:“我一定去。可是……”她仿佛记得孔远遒不是最近的生辰,但她顿住,心想说不准这又是他的借口,好趁此热闹一番。
果然无垢先笑起来,碧全也敲了敲远遒。
“你听他呢,也没见过这样的,提前一两个月就张罗着给自己做生日,唯恐人不知道的。”无垢笑孔远遒。
孔远遒看无垢,笑道:“哎,我的生日还远着,那家母的五十整寿,可就在这几天,总归也要来的吧?”
这时候堂倌来说赵宗卿先生的车子已在外面等着了。姐妹三人便告辞往外走。
静漪看无瑕和碧全道别的样子,甚是客气,但从两人的眼神中,能看出些端倪。她不禁微微一笑,无瑕偏看到,脸上飞红,快走两步,同碧全低低说声再会,拉起静漪的手来。
孔远遒原本是要送她们出去的,被无垢看了一眼,讪讪地站住,又笑起来,扯住她的手,也不说话,也不让她就走。当着人这样,无垢再大方的人也未免觉得害臊,夺了手,板起脸来说了句“好不啰嗦”。孔远遒只好松手。无垢走得快极了,他在她背后喊:“难道大白天的后面会有鬼追你吗?”
“鬼倒没有,汪汪叫的小狗就有一只。”金碧全拉住孔远遒,笑着说,“得了,你可真是肉麻。才半日不见罢了。”
孔远遒低声说:“我可是半日都舍不得不见她。”
“你也是。她去天津你追到天津,她去上海你追到上海,正经事没见你办成一桩。”金碧全一说,孔远遒立刻叹了句“那野马似的性子,岂是个容易驯服的,况且我又不能马上给她吃颗定心丸”。金碧全被他说出这话来弄得也是一时没了话。又听远遒说你还要说我,自己还不是对二小姐毫无办法么,就更无言以对。恰在此时,从西侧门进来几个人,他看见,喊道:“牧之,快来!”
孔远遒推了碧全一把,指了指并未走远的静漪等人。
碧全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静漪正走在最后,听见金碧全喊那一声,待要回头看,无垢和无瑕已迈出了院门,见她落在后面,无瑕催促她快走。静漪被表姐一喊,疾走几步,也就迈步出了院子……
陶骧是从后院的西面那道月洞门过来的。他瞅了眼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穿花拂柳的,身姿极潇洒,显然心情相当的不错。
跟在身后的图虎翼等人自觉的选了另一张桌子坐下,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
“汉森他们呢?”金碧全问。
“我让人带他们去天桥了。”陶骧说。
“你现如今是不论走到哪儿,架势都摆得足足的。”孔远遒笑着说。他点了点图虎翼他们,又点了点远处的月洞门。陶骧这些侍从的警惕性, 有些超乎他预想。
第27章 亦云亦雨的夏 (八)
金碧全给陶骧倒了茶,也说:“是呢,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军政要员。不是才回来么?不好好休息一阵子?”
“还别说,连飞行员教员都请回来了,他这是正经八百地要大干一场呢!”孔远遒拿起茶杯来,亲手送到陶骧面前,说:“七少,请。今儿又露脸又挂彩又去商谈大事,辛苦。”
陶骧毫不客气地将茶杯端起来,饮了半杯。
手一抬一放之间,就见他手肘处,有一道很深的血痕。沾在袖子上的血渍已经干了。
陶骧觉得热。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肯将衣衫松开些。只是把领口略拉低。
碧全和远遒知道他的习惯,行动间的利落和衣着整洁是多年来训练有素的结果,只是大热天就这么拘着,未免要取笑他两句。
陶骧并不在意。
他的衬衫式样很独特。是改良过的,既不同于传统的长衫,又不同于和服。看上去虽有些不伦不类,却是将这两种衣服的长处都结合了起来,穿脱都很方便。
“这该不是你那日本女友的杰作吧?”金碧全是知道点陶骧的事的,便指着衬衫开他的玩笑。
陶骧弹了下袖口,没接话。
孔远遒问:“刚才看见了嘛?”
“看见什么?”陶骧反问。
“嘶!你这人。当然是看美人啊!”孔远遒笑道。
陶骧眉一挑。
孔远遒在他面前总有些无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只是孔远遒嘴里的“美人”也多了去了。
陶骧毫无头绪,看了金碧全。
碧全就笑了,指着远遒。
孔远遒撑着他的球杆,说:“好,我说的你不信,老金说的你总该信吧?”
“刚刚赵家二位小姐只管谢你,你倒端得住,还没说上两句话,抬脚就走了。二小姐说改日做东请你吃饭呢。”金碧全跟着说。
陶骧说:“那也值得谢么。”之前发生的意外也不过是巧遇,不值一提。赵家二位小姐虽然都是大方的女子,听她们一再地道谢也受不住。借口要谈事情,他便先去了。
“那你之前救人的时候,看清楚了没?”金碧全问陶骧。
“你今日话总是说得不清不楚的。”陶骧看着他。
孔远遒同金碧全对视一眼,道:“可惜啊可惜,多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陶骧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了。孔远遒这话说得更加莫名其妙,他且等着他往下说。
“刚刚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就是程家的十小姐。赵家同程家是姻亲,这你总该知道吧。”金碧全说。
陶骧眉一皱,笑了下,说:“哦,她呀。”
“正是她。”孔远遒拄着手里的球杆,直瞅着陶骧,但见陶骧气定神闲的,笑道:“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有兴趣呢。”
陶骧淡淡地道:“我只听说闹着要退婚。”
骚乱中那位程十小姐虽然受制于人,竟是毫不畏惧的,看得出来是个烈性女子。只是他当时专心与恶徒对峙,并未十分留意。此时想起来就仍是模糊的那个影像。
远遒笑笑,说:“你这人,好像总是赶不上对的时机。”
陶骧淡淡一笑。
“人家要退婚,难不成还正中下怀了?”金碧全见陶骧不语,问道。
“咱们好久没见了,近来都好?”陶骧并不欲多谈此事,抬眼看着孔远遒,“我和碧全倒是还在巴黎见过一面。”
“你呀,这两年说是出去念书,倒不如说是游历。远遥那日还说,拜托你每到一处给她寄信一封,她好攒邮票。这几年才等到你两封信,竟还有一封是从上海寄的,她提起来就生气。回头你见了她,看你怎么打发她。”
“我记得呢,邮票都给她保存了的。”陶骧说。
“你记得就好。等下吃酒的时候再仔细拷问你——我可知道你抵沪的船票是从京都起航的。”孔远遒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