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多喝。今晚上还有事。”陶骧道。并没否认自己取道东瀛回的国。
“能有什么事?除了你那天王老子爹爹来北平,其他的事,就算总统升你做大元帅,都不算事。”孔远遒笑道。他晓得陶家父子的关系。陶骧的父亲陶盛川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一点,倒是同刚刚离开的那位程小姐的家长很是相似。他想到这儿不禁一笑。陶骧一副不想提起这门婚事的模样,他也就暂时不提那位程小姐的家事。
“正是我父亲来北平了。不过没惊动人。上上下下的若是知道他到了,恐怕闹出的动静大。若在往常也就罢了,此时难免生事,不如悄悄的。”陶骧笑道。
“哦?难不成,是来……”孔远遒笑着。陶家自清以降,自来拥兵西北自重,到陶盛川这一代,几十年稳扎稳打,势力越发强盛,近些年更陆续兼任了西北几个省的主席。眼下局势如此复杂而敏感,他一举一动自然是更加备受瞩目。这种情况下竟悄悄来了北平,这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陶骧没有说话。
父亲要来北平,无论公私,事情的确不止一桩。
二哥陶驷老早就告诉他,这几日无论如何都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父亲来,他还是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已经先惹得二哥很不痛快。他那二哥当然是拿他没办法,父亲又不一样。尤其是,这回同父亲一起来北平的,还有母亲。虽然不是亲生,一手将他带大的嫡母胡氏一向却是待他如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的,他可不愿也不能惹嫡母生气。至于他们怎么会一同来北平,他心里有数。
陶骧拿起茶碗,吹了吹浮叶,慢慢饮尽。
今年夏天的北平,对于刚从欧洲大陆回来,尤其又经过了京都和奈良那凉爽潮润的夏日的他来说,委实过于炎热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这炎热中钻出来,来一场天翻地覆。
而刚刚经历的那场骚乱,则像这茶碗里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沉下去的浮叶,让他心生烦躁。
赵宗卿等在赵家大门口,看到自己的车子回来,往前走了两步。
无瑕先下的车,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大哥”,见赵宗卿板着脸,她又笑眯眯地问:“今儿回来得早?”
赵宗卿一脸的没好气,不理会三妹。等无垢和静漪跟着下来,都站在了他面前,司机也开着车子离开了,他才挨个儿地点着她们,险些就要戳着她们的鼻尖儿说:“出去玩就出去玩,做什么闹出那样的乱子来?你们知道我这些日子忙得连回家都没时间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街面上太乱嘛?”他在警察署正忙得焦头烂额,不想竟接了电话说自己家里的人险些出事。他连忙派车去接她们,虽说下属汇报她们已经安然无恙,到底要亲眼看她们平安才能放心。
“是因为街面上乱,不是因为去见赛凤仙?”无垢低声问。
赵宗卿一巴掌将无垢的鸭舌帽压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也低声道:“不准胡说八道。这些话该从你嘴里出来吗?”
“是是是,不该不该,不说不说。”无垢托起帽檐,瞅着这个在她们面前本来也没多少威严的大哥,照旧低声说:“那你帮我们瞒过去今儿这场,我也不在大嫂跟前儿说你去打茶围的事儿,如何?”
“你还敢说!我那都是应酬!长官去我能不去吗?”赵宗卿眉都拧在了一处。
“那大哥你可是只顾了听外头长官的话,家里长官的话呢?”无垢问到大哥面前去。
无瑕和静漪都忍着笑。
赵宗卿咳了咳,说:“还不快给我进去!见了奶奶和妈,说话都留神些。”
“你不一起么?”无垢问。晓得大哥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我?我不还得回衙门去嘛。你们以为今儿街上的事儿就那一桩?还完了就完了?”赵宗卿说着整理了下他的帽子。招了招手,他的公务车开了过来。“这些天没事儿别上街。不太平。等太平了,哪怕你们上天桥搭台唱戏去呢。”他说着格外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忙低下头,等他上车走了,才抬头的。
赵宗卿的车开得快,卷起一层薄薄的沙土来。
大中午的,沙土沾在脸上,脸上似乎要流下两沟的泥沙来,真让人难受……静漪抬手轻轻摸了摸下巴,果然摸了一手的泥水。碰到颈子,觉得疼,想起来自己被人扼住喉咙险些丧命,又一呆,忙甩了甩头,不去想了。
“这年头就是大哥的差事不好干。偏他还干的忒起劲,你说怪不怪?照他的性格,该去教育部做三哥的那份差事,可偏偏去了警察署,偏偏比三哥做的还风生水起。”无垢笑着说。
三姐妹聊起赵宗卿的笑话来,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无垢这才想起她的车来,又跑过车库去一看,未免心疼地连连跺脚。吩咐让司机悄悄开去修理,别让上人们知道。
“省得罗嗦起来没完没了的。”她说。
“那人我们如何找得到?”静漪看着无垢的车子,想起来这件更重要的事。
“人家都说了不用放在心上,你就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无瑕笑着说。
“那怎么可以呢?”静漪说。可是真要找,又从那儿找起呢?她忽的有了主意,说:“跟大表哥说说?你们记得他的车牌号吗?”
第28章 亦云亦雨的夏 (九)
“嗯,你没听见大哥刚刚那声气,还去拜托大哥找人?那不是找人,是讨打呢。”无垢笑道。
“那怎么办?”静漪皱眉,“总不能不当面谢谢人家吧……”
“再说吧。”无瑕见无垢要说什么,抢先说。无垢也就没说下去。
“怎么了?”静漪有些纳闷。
“今儿咱们先歇着去,这事儿从长计议。”无瑕回答她。
“是啊,说是不好找,指不定哪天遇上,再吓你一跳。”无垢笑。
“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北平城这么大……”静漪扯了扯肩上的丝巾,大热的天这么捂着,真能捂出痱子来……她一转眼看到无瑕瞪了无垢一眼,无垢吐了吐舌尖,依旧笑嘻嘻的——她心就一动。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表姐们似是话里有话。
三个人刚进了无瑕无垢的院子,无垢就忙不迭地吩咐人快些放水她要洗澡,进了屋三人立时仿佛散了架似的。无瑕更是倒在榻上,侍女催她洁面,她都不肯起来,只嚷着说歇会儿再说。
静漪暂时忘了刚才的话,待要坐下来,就见秋薇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喊着“小姐”。
听那声气,静漪便觉得有异,果然秋薇喘着粗气站定了,说:“小姐,九少爷陪着大太太和太太来了,在姑太太房里说话呢。”
“什么时候来的?”静漪忙问。
“刚进门一会儿。”秋薇回答。
“可说什么了?”静漪追问。父亲在一个多月前忽然兴起了修缮宅邸的念头,家里人不是随他去了天津,就是随嫡母杜氏去了西山避暑。只有她为了和孟元通信方便不肯去西山,母亲原是不同意的,哪知嫡母竟准了,她才能留在姑姑这里。如今她母亲和嫡母过来,不知是单单来看望姑姑的,还是顺道也来接她回去的?
“姑太太跟太太说,你和表小姐出门了。太太就有点不自在。还是姑太太说今儿是你第一次出门,太太才没说什么。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哪儿敢去乱转啊,本来太太没想起来我,我一去倒提醒她了。我只悄悄儿地在外面打听点儿消息。”秋薇吐吐舌。
无垢正在洗脸,听到这儿便拿了湿手巾朝秋薇甩了过来,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的饶舌丫头。你家小姐有了你,真是多了不知几副耳朵。”
秋薇叠好手巾放回无垢的侍女手里,笑嘻嘻的。
静漪想到马上要见嫡母和母亲,心里便是一乱。
无垢匀着脸上的面霜,对静漪说:“你快洗洗脸,一会儿准是要咱们过去吃饭的。舅母见了你这样,还不要仔细问出了什么事?秋薇,看看你家小姐的脸,是不是有点肿?”
秋薇一看,惊慌地叫起来。
静漪对着镜子看了看,不止脸有点肿,眼睛也有点肿。她不在意地说:“没事。等下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撞到门上了。”
“还能编更好的瞎话儿吗?”无瑕过来掰过她的下巴,细看了看,说:“伤得不轻。赶明儿一定是要青了的,可有日子没法儿见人……那伙贼人,十有八九不是学生。这个回头是要跟大哥说的,查出来是谁做的,绝饶不了他。”
静漪拿了冰毛巾敷脸,隔着毛巾含含糊糊地说:“这点小伤不碍事。让大表哥帮忙找找那人才是正经。不然搁在心里总觉得过不去,平白无故地受人这么大的恩惠。”
她看看无垢和无瑕,一个忙着化妆,一个才开始换衣裳,忙忙碌碌的,好像谁都没把她的话听在耳中似的……秋薇又拧了一把冰毛巾给她敷脸,问她:“疼不疼?”
“疼倒也罢了。”她说。
“都是些什么样贼胆包天的人啊,青天白日的这么欺负人?平白无故的不好好儿在家呆着,上街闹事作乱,一准儿不是好人……”秋薇低声咕哝着。
静漪拿下脸上的冰毛巾,狠狠地瞪了秋薇一眼,说:“还不闭嘴。”
秋薇被她瞪得吓了一跳,果真闭了嘴。
无瑕却看了静漪一眼,挥手让给她系着腋下衣扣的侍女闪开,自己一边系,一边说:“你跟秋薇发什么脾气,她又不知道分辨那些……”
“二表姐,无垢,小十!”外面声音朗朗的,有人在叫她们。
无瑕已经换好了衣服,先出去,笑起来:“之慎来了?”
“二表姐。”来的人是程家的九少爷程之慎。
瘦高挑儿的程之慎穿着米白色的短袖衫,浅灰色的格子背带短裤,站在花架子下面,十分的英俊秀美。
屋外廊下有沙发和吊床,无瑕就请之慎坐,让丫头上茶,说:“她们还在洗脸换衣服,等会儿就出来的。你是同舅母和帔姨一起过来的?她们都好吗?”无瑕口中的帔姨就是静漪的生母,程家二太太冯宛帔。
“她们都好得很。这不是,在西山住的好好儿的,父亲连着几封信催母亲。他已经先一天从天津回来了。”之慎没有老老实实坐沙发上,而是一翘腿上了吊床。
“花园修缮好了?”无瑕问。
“修是修好了。可是,你知道吗,父亲原来并不打算再回去住。让母亲回来是搬家的。正在让人挑日子,说是这几日都好。”之慎说。
“搬家?原来的住处呢?”无瑕有些吃惊。程家现住的宅子并不是程家老宅,而是舅父程世运在外祖父还在日便自立门户时购入的,虽说规模不大,但也是名园。舅父颇精于此道,宅子打他住进去,几十年来,年复一年的修缮,将那园子打造的相当精致。舅父与一班同好谓之“养园”。将园子养得如此精到,怎么会说搬就搬?
“为什么要搬家?”静漪出来,还没跟之慎打招呼,先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比无瑕更吃惊。
“父亲信里没说为什么。母亲看样子并不觉得太意外。我疑心母亲在离家之前就是知道了的。虽说突然了些,不过新搬的这地界儿,我看着还不错,也就罢了。”之慎歪着脑袋,笑了,说:“新家就在姑姑家两条街远的地儿。从前门出来走姑姑家后门,车都不用套,乘着轿子一会儿就来了。搬过来。母亲过来打牌更方便了。”
之慎本就是乐天的人,在他看来这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静漪却半晌不曾言语。
“这儿哪儿还有空闲的宅邸……难道是庆园?”无垢跟在静漪后面出来,这会儿才开口。庆园是从前的庆亲王府,已经闲了有一阵子了。“倒是听说庆亲王把庆园买了个好价钱呢。”
“就是庆园。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早就把庆园给盘下来了。早几个月听说庆王爷缺钱卖了园子,我还在家里议论,庆亲王府这一支没落也真没落到底了,竟然把祖上传下来的老根底都出手了,日后怎么有脸去太庙拜祖宗啊?我父亲当时听了都没言语。谁晓得,竟然是父亲出手的?”之慎啧啧两声。
无垢吸了口气,说:“庆王爷有庆王爷的难处。他那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变卖祖产养活。卖完了地可不是要卖宅子了嘛。听说他卖了宅子的钱在上海买了些房子,他那十几房妻妾各自别院而居,月月从庆福晋那里领月银,倒是也相安无事。”
“我可是顶喜欢庆园。他们家十七格格最淘气,以前念书的时候,常请我们过去玩儿,还总要捉弄我们一番。不管怎么说,庆园可是数得着的好园子了。又大,又美。舅舅可真行。”无瑕赞叹。
“可也真能沉得住气。合着连儿子都瞒着呢,这要换了咱爹爹,那还不半夜都得笑醒了啊?”无垢笑了。
静漪坐在沙发上,有些呆呆的。
什么庆园什么美景什么的,她想的可不是这些。
程家那老园子,自有老园子的好。
就算不好,毕竟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母亲怀着她随父亲从柏林回来,住进去的就是那所宅邸。她是出生在那里的。她所有的童年都在那儿——可是怎么,这就要不见了吗?父亲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说舍下就能舍下的吗?
“我不愿意。”静漪忍耐半天,说了这四个字。
“漪儿你先别难过。老园子也不是卖,是要留着给你做陪嫁的。”之慎说。
无垢和无瑕同时呀了一声,问:“什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静漪更是呼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对大眼睛瞪着之慎。
之慎说:“你看你,我说一说,你就这样了。你可知道,红姨在家都要把醋缸砸了?说之鸾之凤出嫁,也一定要这样的陪嫁呢。”他转而笑出来。他是想逗逗静漪乐一下的。这个小妹妹,这些事情上倒是都不在乎。她的性子随了二太太,不争。
不过不争也是争。
想必对父亲来说,这个小女儿和他的二太太一样,是有些不同的。不然前面那些姐姐们出嫁,还有两个嫡子,谁都没得着这样的厚赠?
“在红姨眼里,你这门亲事好得很。所以才得了父亲余外的馈赠。”之慎笑道。三太太那映红掐尖好胜,她的双胞胎女儿也如出一辙。他们几个年纪差不多,之鸾之凤只比他大了两个月。他还好些,静漪老实,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那两个姐姐多少暗亏。
静漪牙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说:“谁稀罕……谁就嫁!”
这话不算不狠了。
之慎他们被她那冷冷的语调弄得半晌作声不得。无瑕伸手抚抚静漪的手臂,以示安慰。
“真孩子气。给你定亲的时候,父亲连岁数相当的五姐六姐都没考虑,就当然有他的道理。”之慎从吊床上下来,拿过来一碗酸梅汤,喝一口,口齿生津,说:“母亲和帔姨今天是过来看望姑姑的,顺道接你回去。你也吃了姑姑家一个夏天的米了,再不走,姑姑都要撵人了。”
之慎开着玩笑,无瑕和无垢都没笑。
静漪扭开脸,仍是站着。
“你也该回去收拾你的东西。不过母亲的意思,你的东西不拿也就罢了。所以,大概这几日还是可以住在这儿的。”之慎说的一本正经。这一本正经的话,在静漪听来,简直难以接受。
她的命运……难道,和那所老宅子捆绑在一起被父亲送出去,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吗?之慎说的没错,父亲的安排自由父亲的道理。可她又不是个物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