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封国外来的信笺。
他看着那上面的德文。收信人是胡少波,已经拆开了封。
他抬眼看着车子的后视镜,古梨树下的那个身影,越来越小了……他将文件袋子交给图虎翼,说:“怎么得来的,怎么还回去。”
“是。”图虎翼将文件仔细收好。
他再看陶骧时,陶骧已经闭上眼睛。
“七少奶奶,老太太让您过去。”金萱在门外,脆生生地说。
秋薇正在给静漪打水洗脸,听到声音忙出来请金萱进屋。
金萱笑眯眯地说:“不用啦,我还得快些回去呢。”
“这么早,有什么事儿么?”秋薇小声问。来了什川,晨昏定省的时辰都不必掐得那么准了,老夫人又刚从道观回来,这么早就召见,她敏感地觉得是有事。
金萱看看屋里,也小声说:“好像有什么事要问七少奶奶呢。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太太和老太太都挺和气的。哦,刚刚老姑太太们都在的。”
秋薇送走了金萱,进屋来把这话告诉静漪。
静漪匀着面,仔细想想,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当这样的“三堂会审”。不过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昨日婆婆和尔宜才刚到。这阵子婆婆忙着筹备尔宜的婚事,原本是不预备来什川的。不知怎地突然又来了,她已是觉得蹊跷。
她不敢怠慢,收拾停当,便到陶老夫人这边来请安。
此时老夫人屋里就只有她和陶夫人在,静的让她更加忐忑。
“坐吧。”陶老夫人看她局促,微笑道。
静漪坐了。
陶夫人拿起茶碗,瞥了静漪一眼。
静漪心里咯噔一下。婆婆的这一眼虽是淡淡的,却不寻常。她更觉得今天的事情恐怕不简单……脸上不禁就有点儿发热。
陶老夫人轻声问道:“老七要带兵去进疆,你知道了?”
静漪点头。
陶老夫人点了水烟,却也没有抽。
静漪等着她开口。
“那么,你去德意志读书的事,是不是有回音了?”陶老夫人问。
静漪攥了手帕,扣在膝头。
老祖母和婆婆都在注视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里陡然间乱纷纷一片,也没有细想,她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定了定神,照实了说:“是的。早前胡老师替我递交资料申请入学。我没想到会顺利通过学校的资格鉴定考试。前些日子收到通知,冬季学期便可以注册入学的了。”
她低了头。
在这两位长辈面前,她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而她确实也没有准备好,让她们比陶骧先知道。她是早就想告诉陶骧的了,可昨晚他都来了、就那样在眼前,她都犹豫着没有能开口。倒是有个现成的理由……他眼看就要出征了,她怕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会让他分心。
她抬眼看看,老祖母正望着她,若有所思,陶夫人则仍端了茶碗在喝茶。虽说都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半晌也没见她喝口茶,这让她头皮阵阵发麻……陶骧便是这种越到要生气,越沉稳而不动声色的脾气。
“静漪,你做得非常好。我先要恭喜你。这是非常难取得的好成绩,你做到了。”陶夫人见老太太看着静漪并不出声,将茶碗放在一旁,先开了口。她语气很严肃,同她的面容一样。静漪脸红了。她接着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是反对你出国读书的。”
静漪抿了唇。
陶夫人先不管静漪的反应,把她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你在陶家,一再地开先例,到如今竟是要出洋了。静漪,我早就说过,陶家娶媳妇,不是娶女权斗士,更不是娶女革命家。”
“祖芬。”陶老夫人抬了抬手,“静漪也没有说一定要去嘛。”
陶夫人看向静漪。
她目光如炬,给静漪巨大的压力。
静漪看着她,又转向老祖母。
她轻声说:“奶奶,母亲,我原本就是想试试。算上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也有四五年的底子。这几年书读的究竟如何,总要来一个考核。没想到真的被录取。机会太难得,我舍不得放弃。”
陶老夫人听了,微笑。
她转眼望了陶夫人。
“母亲,这回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的。从前主意都是老七拿的。无伤大雅,我们一概宽容。可宽容也有个度。这回实在过了。”陶夫人显然已经不想再克制下去。她脸沉着,希望陶老夫人说句话,打消静漪的念头。
“母亲,他同意的。”静漪说。
“是么?”陶老夫人望着静漪。她的眼神太犀利,静漪有点招架不住。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将她和陶骧的默契和盘托出的。陶老夫人见静漪面上泛红,微微一笑,“看来你和老七早有共识。”
静漪不言语了。
陶夫人说:“静漪,不管你同老七是怎么商议的,都不能不听听我们的意见。你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一门心思离家读书,我也觉得并不算妥当。往后,老七需要你的时候很多。你离家数载,他由谁来照顾?总不成你的丈夫,要由旁人来照顾吧?”
静漪抿了唇。
陶老夫人吸了口水烟,望着静漪。她虽是笑眯眯的样子,接下来说的话,却直直戳地进静漪耳中来,说:“静漪,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该怎么着,你心里该有数的。”
静漪攥着手帕,一言不发。
陶老夫人见她始终不肯松口,倒也并不怪她。看着儿媳的脸色不佳,她先吩咐静漪离开。
待静漪走了,陶夫人看看婆母,“母亲,下面怎么办好?我看她是主意已定的样子。老七的意思,竟然是准她出洋读书的。”
陶老太太看看她,吸着烟,说:“怎么你这就急躁起来?”
第275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六)
陶夫人说:“母亲,我怎么能不急?若在平时也罢了,眼下正是老七要去打仗的时候,真是太不像话了。老七那天不声不响地来这里一趟,还能为了什么?静漪什么都好,就是心思都在读书上,但凡多放些在老七身上,我也不会这样着急。母亲,这几年我总不说什么,到这会儿再不说,我也不痛快。”
“该说的,刚刚你都说了。让老七和她商议着办吧。老七允了,难不成咱们一力反对?不就把事儿弄拧了么?”
陶夫人忍了忍,也不想在老太太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了,说:“母亲,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由着老七和静漪的性子来。陶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她是陶家的媳妇,就该守陶家的规矩。进门三年,毫无建树。我看着,老七那心思虽说也深了些,总也有她不肯安心的缘故。”
“这个儿媳妇,你实在是不满意。”陶老夫人说。
她语气淡淡的,似不加褒贬。
陶夫人却听出老太太话中有话。想一想,大约是刚才自己语气重了,略一缓和,道:“母亲,我不是看不到静漪的长处。静漪若是肯,再没有比她能干的太太了。就是现在我把管家的事务交给她,她也未必做不来。可就是这一样,总不肯安心伴在老七身边,若让我说满意,无论如何都不能。”
“老七的意思,准她出洋?”陶老夫人问。
“是。我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坐不住了。他马上要出征,这不是让他不安心么?再说,母亲,静漪这一出去……往下可就不好说了。”陶夫人说。
“她的品性咱们都是摸得清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陶老夫人和缓地说。
陶夫人听着老太太维护静漪,忍着没有说话。
陶老夫人见她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当面反驳自己,便说:“暂且搁着,容她考虑些时日。这是大事,她不会不权衡利弊。逼迫太紧,反倒适得其反。”
陶夫人点头,又说:“母亲,老八的婚事,也得抓紧办了……”
陶老夫人说:“你裁度着办。”
陶夫人便捡紧要的和老太太说,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似乎是出了神,便停下来,问道:“母亲,是不是夜里没睡好?还是我今儿来提的这桩事让您心烦了?”
陶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她,问:“这些年,在我跟前儿,少有人提起过老七的亲娘。老七也从来不问,是不是?”
陶夫人怔住,望了老夫人,好一会儿才答:“是。他从来不问。”
陶老夫人默然半晌,说:“你去吧。老八的婚事大意不得。一辈子就这一回,总要打发的她高兴。”
“她自个儿对这些倒不十分上心。”陶夫人微笑着说。
“新郎遂了心愿,余下的,自然就不怎么在意了。”陶老夫人点头,“盛川如何了?”
“咳嗽的轻些了。只是总不肯歇着。昨日二妹妹和妹夫一同来看他,还劝他多休息。”
“我的意思也是这个。横竖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不如就趁着这回卸了那些差事,好好儿将养身子。”陶老夫人说。
陶夫人再坐一会儿,也就去了。
陶老夫人待她走了,仍静坐在原处。
陈妈看她出了神,水烟都熄了,还一动不动,过来替她点上。
陶老夫人看她。陈妈见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太太,要不去歪一会儿?”
“陈妈,我这两日不知怎么的总梦到骧哥儿的亲娘。看又看不分明,可那样貌总觉得就是她,仿佛是有什么事的……凑巧骧哥儿又来。来去匆匆的,也没说什么,只是我心里不安宁……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陶老夫人慢慢地说着。
陈妈想了想,道:“可能时气不好,老太太您前些日子在道观,太清净了,有些事就想得多些。再者您对七少爷的事儿又上心,难免的。二太太生前是个善人。如今也会在天上保佑七爷的。”
陶老夫人听了,略心安些。
陈妈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默默退下了……
那边静漪走出去,好半晌都没有静下心来。待她回神,已经走到了陶因泽的院门外,定定神进了门,立即听到笑声。原来是尔宜在陪陶因泽说笑话解闷儿呢。看见她来了,尔宜亲亲热热地问她昨晚上睡得好么、给她让地方。
静漪刚刚被陶夫人责备过,神态间多少有些不自然。看出她别扭来,陶因泽问:“这是在哪儿受了气来的?”
静漪忙笑着摇头,说:“花都开了,姑奶奶,我和八妹陪您院子里坐会儿吧?晒晒太阳,赏赏花儿。”
“横竖在这儿都看得到,累累缀缀地倒去院子里做什么?”陶因泽虽知道静漪一定要她去外面,无非是想她多活动活动的缘故。可是她身子不便,总不肯多挪动几步,日常费尽心思跟静漪讨价还价。这会儿只听她哼了一声,指着静漪,问尔宜:“打量我看不出么。老八,说说,你七嫂是不是受了气的模样?”
尔宜正在给陶因泽捏腿,听了这话也看看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有点着急,脸就红了,说:“没有的事。”
“还没有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出洋,老太太和太太给你脸色看了?”陶因泽直白地说出来。
尔宜微笑道:“姑奶奶您可真是。不是说让您当不知道么?”
“我不瞎又不聋,更加不哑,怎么可能当不知道?”陶因泽脸上干瘪瘪的,说话有点过于用力,看上去很是有些怕人。尔宜倒不怕她,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静漪听这话,心知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了。
“怎么着,你是一定要去的么?”陶因泽单刀直入地问。
尔宜也看了静漪。
“姑奶奶,我舍不得这个机会。”静漪坦白地说。
“那你就舍得骧哥儿?”陶因泽毫不犹豫追问。
静漪语塞。
“瞧你这神气儿,老太太和太太怎么能高兴了?且不说你一去几年,骧哥儿准了,家里准不准。这几年,你可是要把骧哥儿交给别人照料?你是真不在意这个的?”陶因泽问完了,倒笑出来。看着静漪,“依我看,你若真的要走。怕是还来得及喝一碗二房奉的茶呢。”
“姑奶奶,瞧您说的,七哥是那样人么?”尔宜说着,让人给陶因泽端了茶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