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起身,忽然间拉了她的手臂。她背上有浅浅的伤痕。看得出来是旧伤痕,仿佛光滑的丝绸上有几丝暗纹,覆着她美好的蝴蝶骨……他的手背划过她幼细滑嫩肌肤,轻声问:“一直没问你,这是怎么伤的?”
静漪拉下他的手,没吭声。眼帘垂了下来,小片阴影覆在眼下。
背上似有点针扎似的刺痛,她一时有点僵硬,轻声说:“也没什么,你……”她转眼去看陶骧,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随着他沉沉的呼吸,他的胸膛缓缓地一起一伏。她拉了薄被替他盖好,掩到肩头处,又忍不住撤下一点、再往下撤一点——他肩头的伤是两年前的了,留下了铜钱大小的深深的伤疤;胸口的伤疤可能更早,不是粉红肉色,同他的皮肤色泽不分伯仲……圆的想必是枪伤,长的划痕应该是刀伤。每一处伤都可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事情是过去了,这些却是怎么也抹不掉的痕迹了……
她蓦地觉得心疼,眼眶发涨,迅速将薄被拉起来给他盖好。
她该起身离去了,目光却仍停在陶骧脸上,于是人也就动不得。她看着他,一分一寸地打量着他,那细密的汗珠、清楚的眉眼、稍有点长了的发、发间一点银色……她顺手拿了帕子,印在他额头上,给他拭去汗珠。然后她看了看表,匆匆地去洗了洗,换过衣服才出去。
走到楼下已经觉得热,秋薇过来给她递上扇子,说外面轿夫在等了。
图虎翼进来请安问好,静漪点头。看他们也安然无恙,她心情很好,脸上笑容比平时更多了些。
她出门时嘱咐张妈,让前面厨房送早点过来,“阿图小马他们应该没吃早饭呢。”
“多谢少奶奶。”图虎翼先说。
静漪看看蹲在他身旁的白狮。显然刚刚他正在和秋薇一道给白狮梳毛,轻声说:“你们没事也都去歇歇吧。七少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的。”
第304章 乍沉乍酣的梦 (三)
“是。要不还能早回来两日,正赶上海西地震,七少听说有伤亡,带着部队赶过去视察,想着能救人便要救人的。幸好那里地广人稀,损失并不惨重。七少看着营救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才肯返回来的。”图虎翼搔着耳后,看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马行健咳了一声,看他。图虎翼对他笑笑。
静漪听了这消息心里未免震动,缓了缓,才轻声地说:“你们都平安就好。没见着岑参谋,他人呢?”
“回来的时候,七少发话让他先走了。密斯明看不到他,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呢。”图虎翼笑着说。
静漪微笑,问道:“一定是担心的。他们婚礼延期到何时?”
“还没有定。说是这次回来,挑个好日子就抓紧办了。”图虎翼回答。
静漪听了点点头,边走,边说:“是该办了。”
她心知这会儿出门已经晚了,又嘱咐了几句,出门上轿便打发了秋薇,催着轿夫快些走。
不想经过谭园门口,正遇上麒麟儿出门。
看到静漪的轿子,麒麟儿欢快地跑过来叫小婶。
轿夫停了轿,静漪看到麒麟儿背着书包,只有他的老仆和奶妈跟着,比往日随行的人员可精简了许多,也没见汽车,便问:“怎么没见车来接?”她往院门口一望,并没有像料想中那般,看到符黎贞。
“爹爹让我自己走着去书房呢。”麒麟儿倒是很高兴,仰着脸儿跟静漪说。“小婶,爹爹说七叔回来了,真的么?爹爹说不让我这会子去见七叔……我下了学来看七叔好吗?七叔会不会马上又出门了?那我可见不着他了!”
静漪看着麒麟儿说起七叔来兴奋得鼻尖儿都冒着汗,说:“好。让七叔等你……麟儿上来,小婶带你一段路。”
“七妹,还是让他自个儿走吧,权当锻炼。”门内响起陶骏的声音来,含着笑,清清亮亮的。
静漪一听,忙从轿子里出来,果然福顺推着陶骏,已经来到大门前。她跟陶骧问过安,才说:“去书房这么远,麟儿还要读书,辛苦呢,大哥。”
“又没有让他睡三更起五更,这点儿苦不在话下的。麟儿?”陶骏笑微微地看儿子。
静漪也看麒麟儿。
“小婶婶,我能走的。小婶婶再见。”麒麟儿给她鞠了一躬,高高兴兴地拉着老仆的手走了。她不禁也微笑,虽然麒麟儿还是没怎么长个儿,样子倒是比以往要硬朗多了。
“七妹快去前头吧,已经这时辰了。”陶骏说着,示意静漪上轿。
静漪没能看到符氏,总归有点纳罕,想想时候的确已经不早、来不及询问,也便上了轿离开。轿夫抬着轿子飞快地走着,平平稳稳地将静漪送到萱瑞堂……
她快步上阶,凝神细听时,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陈妈说着七少奶奶早,替她打了帘子,请她入内。她进门便看到陶因清,叫了一声姑奶奶。
陶因清瞅了她一眼,微笑道:“进去吧,都在里头呢。”
静漪被她带着钩子似的目光扫到身上,顿时有点窘。陶因清又微微笑了笑。这时陈妈替她向内通报了,她迈步进去,才发现连公婆在内,姑奶奶们都到齐了——偏偏今儿早上她来得晚了些,人就聚得这么齐——待她请过安,于末席坐了,才知道公婆她们在这里,也是为了商量过两日给老祖母祝寿的事。
陶老夫人的意思是不要大操大办,说:“年年单闹生日也闹不清。”
“母亲,老七也回来了,这回又是打了个大胜仗,上下的都高兴,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也乐一乐。”陶夫人劝着。
陶老夫人沉吟片刻,看了儿子和媳妇,说:“那就依你们。不过不许惊动太多人,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简省些的好……盛川的身体,我看近些日子是好了太多,可见少操劳是最好补药;老七呢,也要提点他些,能从容,且从容些。”
静漪低了头,心里忽的便觉得一阵阵的沉甸甸、又莫名感动,眼下在外人看来,陶家盛势,未免有热火烹油、锦上添花的样子,老祖母却在这个关口如此冷静……
……
陶骧睁开眼的时候,手臂往身旁一搭,空空如也。
他不动了,安静地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头脑才清明起来。看天色,早已是日上三竿……他已经快记不起来上次这样睁眼便是这个时辰,是哪一年的哪一日了,更别提四周都是柔软和馨香。这时候他陷在松软的床上,动都不想动一下,甚至有种就这样被绊住、再停个几天几夜动不得也不是什么坏事的念头。
他嘴角微微颤动。心知自己这番飨足不可多得。他看着低垂的床帐,只管盯住上面的花样,出了好一会儿神,才一点一点地移动,细看每一处——床帐是石榴红色的底子,喜庆的百子图。这样仔细看着,竟真有百种稚子憨态……他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床帐,是个午后。她正在午睡,他便没有惊动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一双细白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床帐用金钩吊了半边,另半边垂着……他们这张床是西式大床,帐子都是依了原样挂的金丝绒的,用这红的耀目的丝绸床帐换了去,减去了些奢华,添了些韵致。虽说这帐子原不是配这床的,最相配的该是中式的架子床,但挂起来仍是好看得很,总归是用了心、以高超技艺制作而成的缘故,无论如何都是美丽和出众到底……他总不在这些东西上留意,那日却也看了半晌那精美至极的刺绣。不过,他停留了那么久,到他退出房去,她都没有动一下。其实她早就醒了,他是知道的……
陶骧微微抬了抬眉。
他伸了个懒腰,握握拳,挑起床帐的一角,外面半只人影都没有。
他预备再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细细碎碎的声响,不由得嘴角一翘。
他闭着眼睛,不打算立即睁开……
静漪从萱瑞堂回来了。
她抱着只白玛瑙碗,碗里盛着荔枝。
同往年一样,荔枝是从广西空运来的。这两年都是白文谟亲自操办,今年文谟与尔宜新婚燕尔,又恰逢祖母寿辰,除了这年年送到的荔枝,寿礼也隆重。
在她看来,寿礼也罢了,倒是尔宜来信里洋溢的喜气和满足,更让家里人、尤其是老祖母高兴。老祖母嘴上不说,心里是极惦记这远嫁的孙女的。
于是那会儿,萱瑞堂上热热闹闹的。大伙儿看着早早送来的寿礼,吃着南来的新鲜水果,商议着如何给老太太做寿、都送什么寿礼,高高兴兴地闲聊。老太太问起陶骧来,她便说陶骧还在休息。
一屋子的人,听她自然地说“他还在休息”的时候,同时沉默。片刻,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别的。这“不约而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反而让她有些窘。也许是看出她有点儿不自在,老太太说,骧哥儿爱吃荔枝,回去的时候记得给他带上,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还凉着呢。这样荔枝最好吃,骧哥儿也最爱这么吃。
她答应着说好。
又坐了没一会儿,婆婆提醒她,说快回房去吧,眼看着都晌午了,老七是不是也该起了,再不起来午饭都耽误了。
她是巴不得有句话,能让她早点儿回房。尽管回房独自对着陶骧可能更不自在,但那么多人在场,忽然间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难免心里更要发慌……
静漪看着白玛瑙碗、红色的荔枝,白的白,红的红,十分的好看。转头看看,床帐垂着,床上的人显见仍是不想起床。她拉了拉袖子。香云纱的阔袖衫子,她特地选了一件长袖的穿。
三姑奶奶早上一见她,就问静漪怎么今儿穿得这么密实?今儿天气可热……眼瞅着荷花都开了呢。
她能穿的不密实嘛……
静漪脸上热烘烘的。抬手拿起折扇,扇了两下。
听到外面有人声,细听,声音低低的。一会儿,秋薇进来,低声说太太遣人来。静漪收了扇子,出去,来人是珂儿。珂儿行了礼,说老太太和太太有话,天热了,往下让七少和七少奶奶就不用跟前儿立规矩了。想吃什么,自管跟厨房说了,就送过来的。另外太太让给七少奶奶送了点儿补品……
静漪站着听了,打发秋薇送珂儿出去,看着桌子上那一堆东西。
秋薇回来,见静漪发呆,便开始收拾东西。先打开那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罐,秋薇小声说:“小姐,要不要吃一点儿?是燕窝雪蛤。”秋薇说着,盖上罐子。她的小姐,这些东西一向不怎么愿意碰。果然静漪皱眉。
“先搁着吧。”她说。
“等下太太那边会遣人来收的,不喝不好吧?”秋薇小声提醒。见静漪没有再反对,就给她盛了一小碗。“应个景儿也吃一点。再说天气这么热,小姐该补还是补一下。太太不送来,张妈也得想着法儿给您炖这炖那的。”
静漪想想也是。每日也不知要吃张妈给预备的多少东西。要不想吃,张妈道理一大堆,讲到她乖乖肯吃才算罢了……她端着碗,叹口气。
秋薇看她很是无奈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瞧您这份儿委屈,旁人想有这样的待遇都没有呢!张妈可高兴了,说她就知道您今年是出不成洋的……小姐,这回真不走了么?胡先生和任医生前儿不是还来电话问,要不要重新买火车票?小姐怎么答复他们的?行李都还堆在那里,好好儿的呢。”
秋薇眨着眼,暂停了手上的活儿。静漪舀了一勺燕窝放进口中,看了她。
卧室门这会儿开了,陶骧从里面出来。
“姑爷。”秋薇忙行礼。不一会儿,借着收拾东西,也就下楼去了。
静漪看陶骧换了一身家常的衫裤,显然是刚刚洗过澡出来的。等他过来坐了,她另盛了一碗燕窝给他。
陶骧看了也皱眉。
“母亲让送来的,还是吃了吧。”静漪说着,把燕窝递给他。
陶骧见状,也只好拿过来吃了。
静漪起身,进房去洗手。瞥见床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不禁一愣。回头看到陶骧也进来,她边往浴室走,便说:“我从奶奶那里回来时,奶奶让给你带回来些荔枝。”
陶骧看了桌上的荔枝,道:“各处不都按时送来的么,怎么巴巴儿的还得你拿回来?”
他拿了一颗荔枝在手里。玛瑙碗底下是冰块,荔枝冰凉冰凉的。
静漪洗过手出来,却没回答他,只是过来,也坐下,拿了一颗,剥着壳。
陶骧见她懒怠应声,也不追问。两人静静地坐在一处,各自剥着荔枝——暗红的硬壳去掉,里面那层粉红的膜整个剥掉,才露出透明的果肉来。屋子里有一种蜜蜜的甜味弥漫开……静漪吸了吸鼻子。这味道真甜。吃起来不见得有多么好,可是闻起来真令人心情愉悦。此时陶骧离她很近,见她只管对着那颗剥了壳的荔枝发呆,他果断伸出手,将那颗荔枝抢了过来,趁静漪愣神的工夫,丢进嘴巴里去。
静漪瞅着陶骧这副颇有点无赖的样子,一时间愣愣的。剥荔枝壳剥得手指上有一点微黄,又涩涩的……陶骧拉了她的手,说:“还要。”
静漪张了张嘴,甩手,没甩动,没好气地说:“自己来。”
陶骧将荔枝核儿吐在水晶碟子里,看了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说的。”
静漪夺手,“我说的。”说着便站了起来,陶骧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静漪站不稳,跌坐在他腿上,“你!”
她忽然意识到她是说错了话,窘的脸上烧起了火。扭着手要离开,陶骧哪儿那么容易就让她逃开?
“松手。”她低声说。大白天的,虽说是在房里,可让人知道,这成何体统。
陶骧不出声。
静漪心里又慌、又急、又奈何不得他,额上便涔涔的有了汗意。
窗外蝉鸣阵阵,没的让人更添了些烦躁。
而陶骧的脸是这么近。
他领口开着,那儿是他白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肌肤。她慌忙转开脸。
太近了,距离太近了……心跳的什么似的。
陶骧收紧手臂,让静漪靠在他怀里。
“静漪,”他低声,灼热的呼吸在她颈间,“刚刚秋薇问你那话,你怎么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