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来，轻声说：“老七回电说他在往回赶了。”

　　静漪点头。

　　她靠着老祖母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和花香，这气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老祖母握着她的手，秋薇在床边守着她，不住地鼓励她。

　　助产士过来检查之后说可以了，要把她们请出去，她不让。她想让秋薇和奶奶陪着自己。

　　助产士说开始用力，她很听话。

　　她们告诉她用力、用力，她就用力……然而疼痛在加剧，她的力气却在消减……她紧攥着手中的东西，试图保持头脑的清醒。

　　偶尔一恍惚，她就会看到娘、四姐……她很想念她们，但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们。

　　……

　　陶骧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进门恰好听到一声啼哭。

　　寂静的院落里，这一声啼哭仿佛是清晨山谷中悠扬的钟声，唤醒了一切。

　　他愣了一下，站下来，仔细听。

　　啼哭声十分响亮，应该是个健康有力的婴儿。

　　随着啼哭声，这院子里上下里外开始沸腾。

　　有人看到他，着急地喊着七少爷、七少爷回来了、恭喜七少爷……他快步进了门。

　　楼下大厅里人很多，他还没顾上一一打招呼，赶忙往楼上去，就见二嫂从楼上跑下来，拍着手说：“生了生了，是个极漂亮的女儿！”

　　他正走到楼梯处，问道：“她呢？”

　　“母女平安！”雅媚一脸喜悦，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流。她擦着泪推陶骧说老七快些上去，自己转身对姑奶奶、姨奶奶们说：“好看得很，孩子好看得很……像极了静漪……”

　　陶因清也跟着守了一夜，听着是个女儿先是“哦”了一声，又说：“这么大阵仗，才是个丫头啊……哎呦！”

　　陶因泽一拐杖头敲在妹妹额上，斥责道：“你不是丫头来的？”

　　陶因清哈哈一笑，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小子更好。”说着怕大姐再打她，忙躲到陶因润身后了。

　　雅媚擦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真把人吓坏了。”

　　“可不是么！”

　　“我们自己生也不见得这么累。”

　　“走，上去看看静漪和孩子。”陶因泽笑着说。

　　“姑奶奶，您可真性急。奶奶和母亲在上头守着静漪呢，得换换衣服……静漪可真遭了大罪了……也得给孩子洗洗澡。你们放心，待会儿准能看到一个金疙瘩似的宝贝娃娃。”雅媚搀了陶因泽上得楼来，却看到陶老夫人婆媳二人也出来了。

　　“咦？”陶因泽问。

　　陶老夫人指了指里头，轻声道：“我们等等，让老七先进去看看。”

　　“这这这……”陶因清又想说什么，陶因泽拐杖一擎起来，她忙住了嘴。

　　陶老夫人示意大家先都坐，轻声说：“孩子可好看了。生下来就这么好看的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

　　也不敢太大声，怕吵到里面的静漪……

　　其实静漪此时已累极，根本听不到什么动静。

　　陶骧进来时，秋薇和张妈都在擦着眼泪，看到他忙恭喜他。

　　他点头。

　　“小姐是太累了。”秋薇哽咽难言。

　　张妈拉了她，两人往一旁退了退。

　　陶骧走到床边去，看着昏沉沉的静漪——她也已经换过干松的衣服，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凉。

　　她没有动。呼吸匀净而和缓。

　　他握住她的手，也一动不动，看了她好久……

　　“少爷，看看孩子吧。”张妈把婴儿抱过来。

　　陶骧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看着他的女儿——酣然而眠的小家伙，小脸儿粉团一般，头发很黑，是个小卷毛儿……没有睁开眼，他也知道她是极像静漪的了。

　　他轻轻地将女儿放在静漪的身边。

　　他摘了帽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女儿。然后，他亲了亲静漪。

　　静漪动了下，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好事，嘴角有一丝微笑……陶骧看了，心跳慢慢地缓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这面孔上有如此幸福的舒心的笑容了。

　　忽听得外面一阵低低的吵嚷，想起来奶奶她们还都等着呢，轻声交待张妈将孩子抱出去给她们看看。

　　“慢着些。”他说。

　　“是，少爷。”张妈小心翼翼的，笑着说。

　　他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和欢笑声。

　　此刻是如此的安逸温馨，让他浑然忘却其余的一切，眼里只有她和女儿安静的睡容……

　　这样的安逸持续不了多久，自然有事情来打断。

　　陶骧心情极好，在楼下书房里踱着步子，听人向他汇报战况。

　　马仲成和逄敦煌的电报里都有好消息，而且在好消息之外，都额外加了句“恭喜司令”。

　　陶骧看了眼岑高英。

　　岑高英笑嘻嘻的，陶骧料着必有下文。最近战况颇佳，马逄二位都在乘胜追击之中。果然岑高英继续说：“马将军部署完毕，电告对方主将，司令得女，我方停战三日，以表恭贺。此间莫来进犯，否则后果自负。”

　　陶骧眉一扬。

　　“对方主将复电，同意停战，恭喜陶司令。”岑高英说。

　　陶骧敲了敲手中的烟，说：“休整几日也好。复电替我说多谢。回来请他们喝酒，一醉方休。”

　　岑高英走后，他在书房里照旧踱着步子抽着烟。窗子开着，不时从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像什么东西，一路沉下来，飘飘摇摇的，到了他心上。

第392章 渐行渐远的帆 （一）

　　夜深了，“哇”的一声，小婴儿张开没牙的小嘴哭起来。

　　静漪无奈地转头看着张妈，道：“快些让奶妈来吧。”

　　等着奶妈进来的工夫儿，静漪捧着这个肤色雪白的胖娃娃，亲了又亲。只是她这样安抚着，孩子还是哼哼唧唧的，小脸一皱又要哭。静漪歉然地看着她。

　　她并不想让女儿吃别人的奶。虽然以防万一在她生产前就早早请了两个奶妈，她还是坚持自己喂养女儿。怎奈她的奶水并不好，女儿只吃她的奶就吃不饱。

　　“囡囡，你太能吃了。”她低头，叫着女儿的乳名，额头抵着女儿娇嫩至极的饱满的额头。这个很能吃的小家伙，长得很快也长得好极了。小胳膊胖得跟藕节似的，结实得很。

　　张妈笑着把孩子抱过去，轻声说：“少奶奶就吃得太少了。您要是能跟囡囡似的这样好胃口就好了。”

　　静漪叹口气。

　　为了囡囡，她可是已经很努力地在吃了。

　　奶妈睡眼惺忪地进了房，行过礼，坐下之后抱过孩子，解开前襟就喂奶——静漪看着女儿大口吃奶的样子，简直要妒忌奶妈了。

　　张妈很明白她的心思，悄悄问她要不要什么。

　　静漪摇头。

　　奶妈给孩子喂奶，她便在一旁慢慢地走来走去。

　　已是盛夏，却怕夜里孩子会着凉，窗子总是不全开，风扇也不开，窗外蝉噪阵阵，没的让人觉得燥热些。

　　张妈见静漪有些烦恼的样子，便不再打扰她，只在一旁给奶妈和孩子打着扇。她倒是知道少奶奶这样不安除了因为奶水不够，总也是因为七少爷在外头打仗，且打仗的对象是少奶奶娘家三哥的缘故……少奶奶虽说在人前从不提及，怎么也不会不为之困扰的。

　　静漪低了头，咬着手指尖。

　　她的确是在想眼下的战事。

　　陶骧这段时间吃住都不在家里，隔几日回来也只是稍稍一停，马上就走。他回来就是来探望女儿的。囡囡简直是他在战事之外唯一的牵挂，也是唯一能让他露露笑脸的。

　　三月底西北军因增援白系与中央军的战局全面铺开。中央军大军压境，西北军全面出击，互有胜负。西北军骁勇，主将多如马仲成等人又足智多谋，出击之后战线收缩，逐渐显示出本土作战的优势来，近一个月来渐渐占了上风，将中央军打的团团转。西北军士气正旺，陶骧更是意气风发。程之忱亲自上前线指挥作战，看样子不把西北军这颗让他最痛的老虎牙拔掉誓不罢休……静漪算一算，陶骧已经有几日没回家来了。

　　她看着女儿还在贪婪地吃着奶，不禁有点惆怅。小家伙果然性子急，肚子饿了若不是立时三刻吃到奶，一准儿要哭得惊天动地的……幸而奶妈性子温和敦厚，张妈细致周到，帮忙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此时张妈给奶妈和孩子打着扇子，细心照看着她们。静漪看了放心，悄悄示意张妈，趁着这会儿工夫进去洗了个澡。

　　出来时便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她怔了怔，发现屋里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张妈、奶妈和孩子都不见了。她疾步走出来，只见卧室门大开着，她走过去探身一看，果然陶骧正站在那里，一双大手抱了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小家伙吃饱喝足，正有精神，踢蹬着一对小胖腿儿，咕咕地对着爸爸笑……是在笑的，大眼睛弯弯的。

　　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识的，总之眼睛一弯，就是笑模样儿，真是让人看也看不够。

　　静漪靠在门边，松了口气，手臂碰到门板，发出声响来。

　　她忙扶好了门板，陶骧却也发觉，将女儿抱在怀里，回头望了她，点点头。

　　她见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穿了件白背心就抱了女儿，肩膊上都是汗，轻声问道：“马上就走么？洗个澡再来抱囡囡吧。”

　　陶骧将女儿交给她，说：“就走的。我去洗洗。”

　　静漪将囡囡抱在怀里，一身奶香的囡囡，身上沾了点他的烟草味。静漪看了陶骧。陶骧似是很舍不得这就走开，手指托着女儿的小手，逗弄着她，过一会儿，伸手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逗得女儿又笑起来。他看着看着，忽的凑过来亲了女儿一下，才去了。静漪站在原地，低头看囡囡，正巧她打了个哈欠，那可爱的模样，让她也忍不住亲了一下……她把囡囡在怀里，哄着她入睡。

　　她在起居室里慢慢地溜达着，听着外头蝉噪。

　　尽管那声响大得塞满耳朵，却仿佛没有刚刚那么让人烦心了……囡囡终于睡着了，静漪进屋将她放在摇篮里，让张妈看着些。她出来收拾了下陶骧的东西。

　　他像是匆匆忙忙上来就赶着去抱女儿了，随身衣物就那么搭在沙发上，虽然算不得脏乱，可在他来说，也是少见的了。她拿起陶骧的上衣，有东西落在地上。她低头一看，是个皮面小本子，弯身捡起来。本子里夹着的叠成方块的一张纸掉了下去。她拿在手里，犹豫了下才打开来看。这是张随手画的地图，但没有明确标出地名来，只用代码和符号做着标记。图上还用红色铅笔标出了线路，有几个大大的红箭头看上去很触目……静漪看着，忽然听见声音，一回头，陶骧正站在她身后，擦着头发。

　　“这个掉出来了。”静漪忙把地图叠好夹进笔记本里，和陶骧的枪套归在一处，只将脏了的制服收起来。

　　陶骧看她的眼神仿佛是老师抓到了作弊的学生……她进去给他拿要换的制服了，陶骧过来坐在沙发上。

　　静漪出来时，看到陶骧仍坐在那里。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她默默地把衣服放在他身旁，他也没有动。

　　卧室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想来囡囡又醒了。张妈在哄着囡囡睡觉，低低地哼着曲子。调子很温柔。

　　他们两人都听得入了神似的，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陶骧看看怀表，慢慢起身换了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