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百日,母亲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大办,至亲好友总要请几桌的。”静漪想起来,七月十八,也就是后日便是女儿百日了。她看了陶骧,“你能回来吧?”
陶骧系着扣子,点点头道:“能。”
她看起来像是还有话说,他等了等。
她轻声说:“你要当心些。”
陶骧看了她,一点头。
静漪知道他这就要走了的,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样样地收拾好东西。她心此时忽上忽下的,迫切需要稳一稳心神。她总觉得他这一去,会发生什么大事儿……陶骧看她将手中的团扇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她脸色红扑扑的,似乎是觉得热,可是又不扇风,只管盯了他。
他微微皱了下眉,她“啪”的一下扯掉了扇穗。流苏散了,翠玉珠子滚了一地,凌乱得很。
静漪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陶骧说了句“我走了”,人已经下了楼。
等她下了楼,陶骧已经出门。
“少奶奶,少爷的香烟没有拿。”月儿发现那几筒没开封的香烟仍放在茶几上,忙告诉静漪。
静漪往外看看,陶骧走得快,已经到了院中。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马行健,说了句什么,马行健立即回了身。料着是陶骧也是想起来忘记拿香烟了,便让月儿拿了过来。
“让他少抽几支烟吧。”静漪等马行健过来,轻声说——陶骧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迈出了院门——马行健点头答应。他就要走,静漪叫住他,“好好保护七少。我有点担心。”
马行健站在阶下,再次点头答应,说:“十小姐不必担心。眼下仗打得很顺利,七少安全无虞。”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站在那里,到他走出院门,听到汽车引擎声响起,直到那声音消失……她仿佛听到女儿的哭声,才猝然被惊醒一般,陡然间身上一颤。
细听时,蝉噪之外,再无声响。应是她听错了。
月儿在她身边,看了她问道:“少奶奶冷吗?”
她点头。
月儿怕她着凉,急急忙忙地去拿了条披肩来给她。
静漪握着披肩,仍旧是有些愣愣的。月儿搀扶着她上楼去,张妈正巧从房内出来,轻声跟静漪说:“囡囡睡了。”
静漪点头,进房去让张妈把灯都关了,自己坐在女儿的摇篮边,看着她——这孩子看起来,完全像了她。可是她每每看着女儿,又不知怎地,觉得处处像起他来……静漪伸出一根手指,轻柔地触着女儿握起来的小拳头。
囡囡在睡梦中,小眉头忽然皱了皱。
这神态,简直像足了他。
她愣了好一会儿,弯身在囡囡额头上亲了亲。
囡囡皱起的小眉头舒展开来。
“囡囡,妈妈爱你……你知道吗?”她轻声说。
……
隔天就是囡囡的百日,陶夫人早早就交代给雅媚,让她负责操办,准备了酒席来庆贺。到午间,静漪亲自抱了女儿出来跟女客们见面。囡囡十分招人喜爱,女客们争着抱她。
静漪看着女儿在女客臂弯间被传来传去,生怕她们弄得她不舒服了。可囡囡今天好脾气地只是睁眼看着她们,那胖嘟嘟的精灵样子,果然是人见人爱。她放下心来,坐在陶老夫人身边。听着女客们交口称赞囡囡,她也高兴。
陶盛春同姑奶奶们与她隔座,看着囡囡正被水家二少奶奶抱着亲了又亲,不禁笑道:“长大了又是个绝代佳人……这小家伙脚头好,老七这一程顺风顺水,这仗怎么打怎么有……”
“是呢。我也这么说。看样子过不几日,也就该喝庆功酒了。”陶因清低声道。
静漪听了这话,手上的汤勺一顿。陶老夫人正让金萱给静漪再盛一碗汤来,说:“多吃一点儿。”
静漪点点头,平静一下,才抬头望着陶老夫人,微笑。
陶盛春这时转脸看到静漪,也微笑,夹了菜,低声道:“带囡囡辛苦,是要多吃点。只见囡囡胖,不见你长肉。”
“谢谢姑姑。”静漪微笑。
“老七还没回来么?”陶老夫人问道。
静漪摇头。
陶骧说了会回来,却到开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第393章 渐行渐远的帆 (二)
陶夫人见老太太问,忙让人出去看看。不一会儿人回来,说七少爷刚刚到家,正在前头陪客人呢。客人们都给七少爷贺喜,七少爷今天酒是躲不过去的了……陶夫人皱皱眉,说:“高兴是高兴,他可不能喝多了。”
雅媚将囡囡抱回来交给静漪,听了便说:“母亲您放心,老七有数的。父亲也在,不会让他喝多的。再不成御之也会替他的。”
雅媚这么一说,陶夫人也便罢了。
时候也差不多,陶老夫人命雅媚陪着静漪母女回去休息。
静漪同客人们告了别,带女儿离开。
出了门,雅媚亲自给撑了遮阳伞,细心嘱咐静漪留神脚下。“这半日,劳神劳力的,快些回去歇一歇吧。”
静漪悄声说:“二嫂不用送我们的。”
“我来偷个懒不成么?”雅媚说着便笑。直送了静漪母女回了琅园,她才照旧回去招待客人。
囡囡饿了,静漪给她喂了几口奶便没有了,只好交给奶妈。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多次,她也渐渐习惯,稍稍焦躁一会儿,自会慢慢消解,可今天看着囡囡在奶妈怀里大口吃奶,却忍不住鼻子发酸。张妈急忙劝她说少奶奶这是很平常的事,算不得什么,有奶妈呢,您放心……她不劝还罢了,一劝静漪更难受。
到底是躲到房里哭了一会儿。
出来时她便有点昏昏沉沉的。张妈看她这样子,劝她去躺一躺。她原是不想歇着的,怎奈实在是有些难受,于是交代了一声,进去躺下,倒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低低的说话声吵醒,细一听辨出是大姑奶奶,起床一看果然就是——陶因泽坐在摇椅上,抱着囡囡,低声和她说着话,满脸的慈祥,而白狮则卧在她脚边,虽一动不动,可那样子,像是随时准备着保护囡囡……她不禁鼻子又是一酸。白狮好像知道囡囡是女主人的宝贝,总在有人接近囡囡时过去蹲守,有时还独自守着熟睡的囡囡。
静漪有点感慨。陶夫人担心白狮会伤害囡囡,一早要她把白狮锁起来。她保证说白狮不会对囡囡不利的,没有从命。陶夫人自然不快。不知是不是白狮听懂了,那之后只要是陶夫人来看囡囡,白狮就不见踪影,可旁人来,尤其是大姑奶奶来,白狮早早就候在那儿了……静漪叫了声姑奶奶,走过去,拍拍白狮的大头。
陶因泽看着她浮肿的脸,说:“我倒向任医生打听过,像你这样生过孩子之后,动不动就要哭起来,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病症。”
她说得极认真。
静漪被逗得笑出来。陶因泽轻轻摇了摇头,将囡囡交给她。
静漪将女儿抱过来。囡囡眼睛很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不由得一颤,低头亲了亲囡囡的脸蛋儿,说:“这要是病,囡囡就是治我的药。”
陶因泽说:“真的,看到囡囡,有什么烦恼也不见了……要是老七时常在家倒也好。有什么烦心事儿,也能帮你排遣排遣。”
静漪不说话了。
张妈从外面进来,说:“老姑太太,少奶奶,少爷回来了。少爷有点醉,在楼下歇了。”
静漪起身,将女儿放回摇篮。
陶因泽说:“瞧着今天他是高兴了些,喝多了。那些人也是,不知道他事情多吗?”
她说着也起了身,与静漪一道下楼来。她让静漪自管去照看陶骧,自己带着人离去。
静漪送走了姑奶奶,回身进了房,陶骧在床上和衣而卧。他仿佛是从酒缸里被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她没叫人来,自己去拧了把毛巾,给他擦了脸……她坐在他身边,默默地看了他半晌。
月儿敲门进来,说太太让人送夜宵来,问少奶奶,囡囡是不是好、少爷酒醒了没有。
静漪给陶骧盖上了薄被,起身出来。看是珂儿来的,她和气地一一答了话。打发了珂儿,她看了在外头守着的马行健——他背对着门内,站姿标准。她站在这里看着他。印象里,小马一身的军装总是很整齐,样子也周正,仿佛从上到下连个多余的褶子都没有。
马行健转过身来。望了静漪,他鞠躬行礼。
静漪走了出去。
院子四下无人,只有白狮悄悄地跟着静漪出来,蹲在了她脚边。
“马副官,今天仿佛不该你值班?”静漪问。
“李副官昨日打靶扭伤了手腕,这几天不能当值。”马行健答道。
“原来是这样……李副官调过来虽没有多久,七少使着却很得力。这伤了,是有些不便。马副官是什么时候跟了七少的?”静漪问。
“大约六年前,七少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回国。他回来,自然是要做事的,想选几个人带在身边。老帅将我从海西调过来的。”马行健说。
“听说你也是钱博呈校长门生?”静漪又问。马行健对她的问题一一回答,措辞利落,思路清楚。
“是。军校毕业后,加入西北军。”马行健点头道。
“那你与我三哥,是什么时候认得的?”静漪问。
马行健沉默片刻,说:“程长官成绩优异,是钱校长得意门生,在学校也是无人不知。”
“那倒也是……只不过不是所有认得他的人,都会到这时了,还称呼我一声十小姐。”静漪拍了拍白狮的头。她似乎只顾着逗弄爱犬,并不在意马行健到底怎么回答她。
马行健并没有回答。
静漪抬眼望了他,说:“马副官,我不同你兜圈子了。对七少不利的事,不管你从前是做没做过,自今日始,绝不许你做。你在他身边日久,也随他出生入死过,他的性情你了解。”
“十小姐,七少知道了,我自是死路一条。程长官与七少都是我深深敬服的军人。他们两人为敌是我所不乐见的。”马行健说,“我有我的使命。我不能抗命。”
静漪看着马行健,说:“那请你替我转告程长官,打仗是各凭本事,使这种阴招儿为人不齿——让他以后少打这种主意。万里江山都拥到眼前来,几十年一晃而过,都是过眼云烟。一统天下就那么重要?”
“十小姐,程长官此时正在困境之中。十小姐想必也有所耳闻。”马行健说。
静漪轻声说:“这是他自找的。这些年他未尝败绩,呼风唤雨惯了,也该让他吃点苦头。”
马行健沉默。
静漪牵起白狮,预备进门时,听到马行健说:“程长官与七少主张虽不同,最终目的却是一致的。”
“他的目的,是要踩着更多人的尸体达到。马副官,七少的主张不是一日两日,没变过。追随他的人,更不是愚昧盲从之辈。程之忱的命运从来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是我哥哥,我当然不希望他出事。但是他选的路既然是这样的。走到这一步,怪不了别人。”
马行健点头,道:“十小姐说的在理。可不管程长官还是七少出了事,都会引起大乱。十小姐不要小瞧自己的能力,在七少这里,您说话还是有用的。”
静漪回头望了他,道:“马副官,你太看得起我了。七少的目的并不是要他的命。他既无性命之忧,我便袖手旁观。刚才的话,你转告他。还有你,我也给你一点时间向七少坦白。你毕竟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晚了,七少今晚恐怕是要睡在这里了,你也可以去休息了。记着在这里,别再叫我十小姐……我是陶太太。”
静漪柔和的嗓音里透着冷意。
马行健答应了一句“是”。他听得出来程静漪的意思。
程静漪进门时,月儿正带着人将厨房刚刚做好的醒酒汤端出来。静漪松手让白狮走开,接了醒酒汤来。她没让人跟着,独自进了房。她将汤碗放在一边,轻声叫了陶骧几声。陶骧依旧睡着,安稳得很。
他睡相很好,从来不扰人。就是此时醉得厉害,这么睡着让人担心。她握了他的手臂,摇着他。
“牧之,醒醒。”她很想用力把他晃醒……可也许他睡的这么沉,并不只是因为醉了。而是这么久以来,他实在劳心劳力。
静漪眼眶发热,转开脸吸了吸鼻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慢慢俯身,靠在他胸口。她的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听着他缓慢而又有力的心跳,她的呼吸渐渐与他的心跳同一节奏……他的手抚上她的头发,让她突然就身子一僵,猛的坐直了,手也急忙从他身上撤了回来。
他扯着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过来。
静漪半边身子伏在他身上,脸上像着了火似的,看着他的眼盯着自己,禁不住身子发颤。
陶骧手上的力气渐渐加大,于是她越来越靠近了他……她的手臂被他攥得疼起来,疼的像被火花灼了肌肤。
他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她闭上眼睛,而他只是看着她,半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