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此时她已经怒火难遏。
“从你进门,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一样样、一桩桩事做来,真让我失望透顶。就盼你能看着老太太和老爷器重你,老七那么待你,总有一日能明白过来,安心相夫教子。那只你变本加厉,从前做下的那些事情也罢了,竟伤及陶家血脉……你怎么对得起老太太?你怎么对得起姑奶奶?她们哪一位不是拿你当眼珠子疼?你下如此狠的手,就是为了要和老七离婚?”陶夫人冷着声,句句逼问。
“母亲……”静漪涩声开口。
“别叫我母亲。”陶夫人立即打断了她。
静漪住口。
“往下要怎么样,你说了不算,得听老七的。但若老七处断不得当,我也是不能赞成的。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容不得你放肆!你离了老七,对老七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可你做下如此残忍之事,也得先尝尝陶家的家法。”陶夫人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竹林外的精舍,“这里清净,你好好儿想想你的所作所为……至于囡囡,你再想见她,也得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做她的母亲!”
“母亲!”静漪脸上变了色。
陶夫人转身盯了她,说:“我只后悔当日没能一力阻止这门婚事,竟由着老七的性子来。今时今日我若再重蹈覆辙,对得起谁?他可是我一手带大的,若他有什么不好,我先对不起他亲娘临终所托,也对不起我几十年的心血……你既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留着你在陶家、在老七身边,终究是祸事。念在你是囡囡生母,我也不过于为难你。离了这,外头海阔天空。以你的心性、智慧,想必将来成就未可限量。假以时日,定会得偿所愿。身边有个孩子拖累,反而束缚你。囡囡留在陶家,你也不必挂念。我是她祖母,不会亏待她。老七更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囡囡不能留下。我要走,就带她一起走。”静漪道。
陶夫人看了静漪一会儿,冷笑道:“罢了吧,老七这个年纪,总共就囡囡一个女儿,交给你带走,怕不是一个不高兴,也随意处置了,还是不劳你费心。”
静漪看着陶夫人那轻蔑和愤怒的表情,呆了一呆,急欲辩解:“我怎么会随意……”
“太太,珂姑娘有急事来见太太。”白婆子静悄悄地出现,身后跟着珂儿。
珂儿过来,在陶夫人耳边低语一阵,说:“太太快些回去吧。”
陶夫人显然是对珂儿禀报的事情很是吃惊。
静漪隐约听得“老太太”和“七少爷”几个字,只是听不清。珂儿面有急色,她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不觉也呆在那里。想到一早哈德广就等着见陶骧,这也是不寻常的……她这一急,心砰砰跳得快起来。
“你在这好好反省。”陶夫人看看静漪,对白婆子说了句“好好照看七少奶奶”,拂袖而去。
静漪眼望着陶夫人的身影穿过竹林,渐渐远去,猛醒过来,要追上去时,院门已经紧紧闭锁。
她呆了似的站在竹林里,此时担心的倒并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陶夫人临走时那冷酷的眼神,仿佛她是十恶不赦之徒……
“七少奶奶,屋里歇歇吧。”白婆子影子似的跟在静漪身后,此时才开口。
她看着白婆子,点了点头。
白婆子引着她往里走。似乎是早有准备的,白婆子给她打开的那间屋子里,放了火盆。静漪进去,还在打量着简陋的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静漪这才觉得浑身乏力、胸口阵阵发闷,不得不在冷板凳上坐了。
她似是能听到人在哭,也有说话声,低低的,若要细听时,又不见了。
她不禁更觉得冷。此时她也有些糊涂,竟也不知害怕,更想不到此时还有谁能来把她从这里救出去……她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知道白婆子进来送过饭。她没有吃。等天色暗了,白婆子又进来给她点了蜡烛。白婆子并不和她说话,只将带来的饭菜给她放到面前。静漪看了饭菜,没有胃口。她默默地坐着……屋子里的火盆燃着,炭火红而旺,可怎么也暖不到身上来。她站起来出了房门,走到那间屋子门前。四周围空无一人,她从窗子往里看。窗帘掩着,看不到里面。她正要离开,忽然间窗帘挑起半扇,一张脸出现在窗后。静漪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一转身要走,就看到白婆子站在她身后,她心脏跳停,一时间挪动不了。
白婆子说:“七少奶奶还是回自己房里吧。”
静漪很想再看看那窗子里的人脸,可是腿脚都在哆嗦。她终于还是转过头去,就见窗帘已经合拢。她站在原地动都动不了,又听见声响时,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简直要尖叫出声,她回身要跑,被人拦住了。
她看清来人胸前亮闪闪的徽章,一声尖叫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第408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七)
“别怕,是我。”是陶骧坚定沉浑的声音。
静漪受到惊吓,心跳仍然剧烈。她看向陶骧。
“你怎么来了这儿?”她轻声问。
他的脸色愈见森冷,再开口则波澜不惊:“我先带你离开。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廊上灯笼高悬,灯光却并不明亮。静漪只管看着陶骧,静静的只有微风在他们之间经过。她鼻尖发酸,轻声说:“你要和我说什么,可以在这里说的。”
陶骧一伸手,李大龙上来,将他的大衣交给他。他接过来抖了下,给她披在身上,然后径自走进房内去。
静漪看了眼在外头警戒的侍从。除了李大龙,今天他身边的侍从比平常要多几名。她想也许是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身上的大衣有他的味道。是淡淡的烟草味,和清新的皂香。在这寒凉的夜里,闻起来也有些冷冷的。
静漪随手关上了门,陶骧立于屋内,打量着这间布置简单的房间。
他看了她,说:“协议书在口袋里。”
静漪愣了下,伸手探进大衣口袋,果然有一个信封。
“字我已经签了。”陶骧坐了下来。
静漪打开信封,将里面厚厚的文件抽出来。最上面的一式两份,正是离婚协议书。她粗粗一看,一条条列得很清楚,内容并不复杂。而落款处,是他工整的字迹,写着陶骧二字,还有今天的日期,鲜红的印章。
她紧盯了这一条:二人育有一女,由男方抚养……双眼便模糊。
“你还是……”她哽咽。
陶骧趁她看文件的工夫,已经从屋角桌案上取来了笔墨。他拿了毛笔,轻轻舔了墨,端正地置于她那一侧的砚台上,说:“三日之期未满,我已成你所描述之伪君子。看来你的人,比你想象的效率还要高得多。”
静漪怔住。
“奶奶从什川回来的路上被示威者拦截,车子被烧毁,司机重伤,随行车辆人员通通被围困……若不是我早有准备,派人接应,后果难料。”陶骧缓慢地说着。静漪呼的一下站了起来,陶骧平静地望着她,“我原本便无意将囡囡给你,这样一来,就更不会如你所愿。”
静漪手按在桌上,撑着身子。
“奶奶怎么样?”静漪问。
“你还关心奶奶怎么样?”陶骧反问,“你手握利刃之时,难道没想到,或许会有这么一时?”
静漪闭了闭眼。
山呼海啸般的游行队伍仿佛在从她面前走过……她紧咬着牙关,低声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陶骧看着她,并不发话。从他眼中,也看不出情绪波动。
静漪低了头,眼前笔墨纸砚具备,那纸上幻化出来的,竟是囡囡胖嘟嘟的面庞……她的手指触到笔杆,那面庞倏然消失。万箭穿心般,痛彻心肺。
“你能答应我吗?”她问。
“说。”陶骧说。
“保护好囡囡。”她说。
“好。”他说。
“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她来到这里,哪怕她闯了祸、犯了错……那我……就签这个字。”她看着他的眼睛。
“好。”他说。
“你答应我的这些,一旦有一天你做不到,我有权带走她。”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的女儿,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要离开她,她肝肠寸断……她腿也发软,不得不用力撑着桌子,好半晌才能拿起那支笔来。
笔端有些涩,程静漪三个字笔画又甚多,她不得不停下来几次,才能写完自己的名字……手边没有印鉴,她看了一会儿他名下那鲜红的朱砂印,低头咬破了左手拇指。鲜血从伤口处冒出来,钻心的疼。她右手拇指帖上左手,沾了鲜红的血,按在自己的名字上,血迹和未干的墨迹混在了一处。
陶骧将手帕递上,静漪没接。
她捏着流血的手指,疼痛渐渐由指尖扩散到全身。她疼到发抖,连视线都在抖……她望着在她模糊的视线中稳如泰山的他,说:“我会回来接她的。我一定会有回来接她的一日。”
陶骧取了其中一张协议书,叠好放在左胸前口袋里,说:“那些文契你收着。是你该得的,一样不会少。”
“囡囡,和时间,什么都补偿不了我失去的这两样……”静漪伸手将桌上的那些文契拿了起来,两三下之间,撕成碎片。然后她将腕上的金镶玉链子取了下来,置于碎片之上。金光玉耀之中,斑斑血迹更加触目惊心。“我要的,你再给不了我,陶骧。”
陶骧一把拉过她的手,用手帕缠住她的手指,紧紧地系上。
静漪解开领口,将颈上戴的那枚玉坠取了下来。攥了一会儿,拉过他的手,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里。
玉坠还带着她的体温。
“给囡囡……给囡囡……”她重复着这句话,放了手。
跌跌撞撞地,她走出了这间冷屋子。
外面有重重的黑影,迫不及待地向她围拢过来,让她头晕目眩。分明有人在叫她,她点头应着,一时之间却有些糊涂,简直不知此时自己身处何方……她扶着围栏走着,竹林前方的空地上,是如霜般的月光……有颤巍巍的黑影踏碎了那月光,清楚地叫着“静漪”。
静漪站下。
她终于看清空地上来的人,顿时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她细细地叫了声“姑奶奶”——陶因泽拄着拐杖,由董妈搀着,伸手过来握住了静漪的手。
静漪经过这一整天已经身心俱疲。责骂、惊吓和苦痛,她都承受过来了,此时姑奶奶温暖的手却让她觉得有千斤之重……她简直要在这重量之下低下去了,直到伏在地上。
静漪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哭。
陶因泽眼中分明也有泪。她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一边骂着坏丫头,一边就朝静漪身上打过去……静漪没有躲闪,可陶因泽的拐杖就在要打到她身上时,却拐了个弯,照着陶骧便去了。狠狠地抽在陶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
董妈怕她伤身,急忙劝阻。
陶骧要扶她,她也不让。
她忍了泪,喘息半晌,将静漪扶了起来,又看静漪半晌,说:“漪儿,到今时今日,姑奶奶是没有法子的了。”
“姑奶奶……”静漪摇头,“漪儿对不住姑奶奶……漪儿这就走了……”
陶因泽怔了似的,看着静漪,咬牙点头。
陶骧怕她撑不住,也不说什么,过来便将她背了起来。陶因泽抬手垂着陶骧的肩膀让他放下自己,陶骧不管不顾,出了门将她送上车,打发人送她回去。
陶因泽终究也是八旬老人,经不得这般动情动怒,只好由着陶骧安排。
张妈也在外头等着,见静漪出来,急忙上前。
“少奶奶,”张妈过来给静漪送了斗篷,“回去吧,囡囡等少奶奶哄着睡觉呢。”
静漪抓住张妈的手,也不看她,说:“回去……你回去吧,张妈。囡囡……不用我哄,也能睡安稳了。”
“少奶奶……”张妈呆住。她有些发慌地转向陶骧。“少爷,少奶奶,这……”
静漪回转身来,对着陶骧,说:“我这就走。走之前,我想再去趟萱瑞堂。老人家今日受惊是因为我。我不提此事让她伤心,总该给她磕个头。”
陶骧点了头。她好像是在暗夜中前行的人,几番挣扎之后看到了亮光。他吩咐轿夫过来,静漪却没有上轿。于是他陪着她,步行去了萱瑞堂。
静漪无声无息地走在最前头,陶骧走在了她身后。
在萱瑞堂的大院里,停了好几顶小轿,她知道这都是谁的。也正如她第一晚到了陶家,此时萱瑞堂里,陶家的女人们,是除了陶夫人,也应都在的。她知道不过是一帘之隔,她们都在等着她……她走到了正房门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她磕了三个头。
“七少奶奶。”陈妈站在她身边,伸手想要扶她。
她没起来,轻声说:“奶奶,姑奶奶,姨奶奶,姑姑……静漪不孝,从此往后不能侍奉左右。诸位长辈几年来疼爱静漪,此恩此情,唯有日后再报。静漪最后再请求诸位长辈,念在囡囡年幼,多加关爱。”
她又磕了三个头。这一次,良久伏地不起。
帘子动了,她从移动的光影中看到裙摆闪动。
她泪眼模糊间,只觉得有双温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头。虽然只是瞬间,这手上的温暖却足以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