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没有说话,帘子随即再一扇动,重重落下。
她起了身,退到台阶前,才转身。
第409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八)
她慢慢地走下去。阔大的院内,曾经留下过多少她的脚印,是数也数不清的……
陶骧依旧站在门外,只是身边多了几个人。
她隐约辨得出那几位都是谁,心里也明白此时他们谈的必是要事。她放慢脚步。待她迈步出了院门,便只有他独自站在那里了。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张妈知道是哪几件。麻烦你让人给我送来。”静漪轻声说。
陶骧替她开了车门。等她上车,他对司机说去七号,并且他也并不等静漪同意,便吩咐开了车。
静漪已经累极。
陶骧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和她居于一处的,这一点她并不担心。况且不管将她安置在哪里,都只是暂时的。陶骧必是已经做好安排,送她尽早离开此地的……
车窗外飞快掠过一道道岗哨,夜晚的街道寂寂无声。在这寂静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不难想象。
她心乱如麻,闭上眼睛,靠在车门上,甚至不能睁眼再看陶骧一眼。
陶骧直将静漪送进七号。
她下车时,他坐在车上未动。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静漪走了两步,发觉车子并没有立即开走。
丛管家带着人来接她。也许是陶骧事先有过交待,丛东升没有多话。
静漪转身入内时,才听到车响。
她并没有再停下脚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走了进去。
她想……那片刻的工夫,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但是他并没有等到……就像她有时候也是在等待的,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可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因为比万一还要稀罕。尤其在他们两人之间。
陶骧终于是离开了。
静漪让使女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熄了。她缩在被底,将自己紧紧包裹住。惟其如此,她才能抵御遍布全身的蚂蚁咬啮般的密集疼痛……而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在往后的日子里,像这样蚀骨疼痛,会紧紧跟随着她,由黑夜至天明。
隔日清早,静漪在鸟鸣声中醒来。她躺在床上听了好一会儿,动都不动。她的卧房环境幽静,院子里却有一个很大的笼子,里面养着许多珍奇的鸟儿——她这两日足不出户,这里又人迹罕至,除了不唤便不到跟前来打扰她的两三个丫头婆子,这些鸟儿的叫声,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动静。
厚厚的床帐低垂着,等微弱的光透进来,她披衣下床,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间。
她弄出些响动来,外面才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她去开了窗透气,清早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鸟鸣声更大,渐渐吵嚷成一片。她望着被光秃秃的花木遮了大半的鸟笼,依稀能看到蹦蹦跳跳的鸟儿……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日,虽样样被照顾的舒适惬意,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了那笼中的鸟儿。
“小姐,离那窗子远些吧,仔细着凉。”有个轻细的声音响起,熟悉无比。
静漪呆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是秋薇。
已经穿上宽大棉袍的秋薇,正在她身后。秋薇的面庞有点浮肿,不知是不是哭过又没睡好的缘故,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凄然。
“你怎么来了?”静漪过来,握了秋薇的手。
秋薇低了头,说:“我……求姑爷让我见见小姐的。小姐,我能不能跟小姐一起走?小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静漪抬手摸了摸秋薇的脸,问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你若跟我走,阿图怎么办?你舍得阿图?”
秋薇点头。
“糊涂丫头。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竟是白说了么?让你好好儿地和阿图过日子,别管我怎么样。我怎么样都能过得很好。还要你操心我,真是笑话了。”静漪说着,捏了秋薇的鼻尖。她眼神中也有些什么在闪动,“再说,你留下,还能时不时去看看囡囡。哪怕不能时常见着,总也更方便得着她的信儿……是不是?”
静漪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秋薇简直要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她忍了又忍,终于含着泪点头答应,问:“小姐,往下要去哪里?”
静漪说:“先回北平。”
陶骧派人来定下行程,却并没有告诉她何时启程。她想这两日外面不知是怎么样的混乱,报纸和广播她都没有去动。但秋薇能来,想必外头的形势并不见得很坏。
秋薇看她沉吟,轻声说:“昨儿还戒严着,行动都不方便,我想来也来不得,急得不得了。经过一夜,今儿我一醒,听见街坊四邻张罗着出门买菜,我就知道外头安定了。出了门果然,一路上除了关卡多些,绝没有前几日那样满街都是打砸抢烧的人。平日里看是好人多,一有事都成了魔……听说抓了些人,起事的人里什么样的都有,还有戏子呢。还是姑爷当机立断,行事果决,这么乱的局势,不过一夜之间……”
秋薇说着,看静漪的反应。
静漪边听,边走到脸盆架处,丫头进来送了洗脸水,秋薇忙过来,伺候静漪洗脸。静漪却不用她,细细地净面,听着秋薇絮絮地说着这两日外头的事,端的是惊心动魄……她拿了软毛刷蘸了牙粉,刷了两下,忽然转身往里头去。
秋薇正说着话,愣了一下追上去。门帘后静漪手中还握着软毛刷,脸色苍白地捶着胸口。秋薇怔在那里,“小姐……”
“有点难受。”静漪若无其事地对她笑笑。
秋薇待要问什么,又问不出口,看着静漪从她身前走过,出去让丫头换了盆清水来,洗了手。她静静地站在她的小姐身旁,等她洗好了,过来给她梳头。静漪的头发如今并不长,秋薇给她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照旧别上那只并蒂栀子花的玉簪。
静漪握了秋薇的手,搁在肩膀上。
菱花镜里是她们两人清秀的容颜。
“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逄旅长来了。”外头丛东升禀报。
秋薇手一颤,静漪拍拍她的手,站了起来。
第410章 渐行渐远的帆 (十九)
逄敦煌等在外面,看到静漪出来,就站了起来。
静漪看他一身便装,心里有数,请他坐了。等着上茶的工夫,逄敦煌问了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说话的工夫,他打量着她。静漪素服素面,仿佛是个淡淡的影子,随时会飘走……
静漪点头说很好,问他:“你来,是送我走的吗?”
秋薇在她身后,听到这一问,忙看了逄敦煌。
逄敦煌说:“牧之脱不开身。”他说着,端起了手边的茶。
静漪看他端着茶,却好一会儿没掀盖,人好像呆了似的,不禁要仔细看了他。
逄敦煌知道静漪那清澈而又敏锐的目光正在落在自
己身上,这口茶就喝不下去,索性放了茶碗,说:“飞机已经在待命,随时可以起飞。我不能亲自送你去,但牧之派了马少校带人一路护送你。我也让义妹跟她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等你安全到达,她们自然会返回。”
静漪轻声说:“不用那么麻烦的……”
“你就听我们一次安排吧。”逄敦煌忽然高声。
静漪愣了下,还没等她开口,逄敦煌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和不满,显然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她敏感地觉得,似乎逄敦煌并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话。她愣愣地瞅了敦煌。
逄敦煌说:“牧之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横生枝节。他已经很难了。”
他看到静漪脸白了下来,也有些后悔自己语气重了。
秋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小姐,到时候用早点了。”
静漪却说:“不用了。车子在外头等了吧?秋薇,你让人把我的行李放到车上去。”
逄敦煌一摆手,喊了元秋来,让他帮着将静漪的行李拿出去。
静漪进去拿了大衣和手袋,出来时轻声说:“走吧。”
“我刚才不该语气那么重。”逄敦煌说。
静漪看了他,对他微笑,说:“没关系。”
逄敦煌看了她温柔的笑靥,呆了片刻,才道:“静漪,你不该。”
静漪先一步出了门。外头寒气逼人,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逄敦煌替她展开大衣,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似完全不为他的话所动,忍不住又要动气。一想到她
要离开,此时任何话恐怕都多说无益;可正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往后再见,遥遥无期,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为了平定这场风波,牧之付出很大代价。他的确少有摆不平的事情,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你,怎么忍心那么对他?他从不是个为一己私心牟利的人!” 逄敦煌尽量克制,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激动。静漪不声不响地走在他身旁。他缓了口气,说:“他现在多难?他以后多难?你竟然还这么离开他……你知道吗,仲成被扣在南京了。若这次去的是牧之呢?静漪,你那三哥,就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不义之人!”
静漪轻声问:“理由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逄敦煌冷哼了一声。
静漪没有问下去。
她走到车边,看了秋薇。
秋薇要跟她上车。她坚持不允。秋薇泪如雨下。
静漪给她擦着眼泪,说:“多保重,秋薇。后会有期。”
她硬着心肠不再看秋薇,上了车,就看秋薇还扒着车边,她忍着不看她,吩咐开车。
秋薇还是跟着车子跑了一段,直到车子开出巷口,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静漪胸口闷痛。
坐在前面的逄敦煌不吭声。
往机场去的路上她一直望着窗外。从幽静的铜狮子巷出来,司机绕了道,经过黄河边,穿过了繁华的街道……这个她生活了几年的古老城市,此时正在醒来。街上还有些杂乱,有密布的岗哨和军警,都是前度混乱留下的痕迹。她胸口的闷痛在看到这些情景之后渐渐加重。
出了城不久便是旷野,今天有风,风里携着细沙,车子仿佛开进了纱帐里,她回头看时,来时的路竟看不清楚了似的……她终于眼睛湿润。
逄敦煌默不做声地将他的手帕递过来。她拿在手里,硬是将眼泪忍了下去。逄敦煌叹了口气,说:“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
马家瑜和七姑娘早已等在机场。
静漪的车子一到,马家瑜过来,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她向静漪行了个礼,仍称呼静漪七少奶奶,说奉七少之命护送您离开兰州。
静漪说了声谢谢,将随身的东西交给了马家瑜。
逄敦煌嘱咐义妹几句,让她先与马家瑜登机,自己陪着静漪走向舷梯。
静漪站下,望了敦煌。
此时黄沙随风而起,细细的沙粒劈头盖脸而来,她有些睁不开眼了。冷风更吹得身子都要冷透了。
“去吧,外面冷。”逄敦煌说。他伸出手来,“保重,静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