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她和凯瑟琳一起。凯瑟琳讨厌，她也讨厌！”遂心声音尖细。尖细的声音让静漪本想移过来的脚步完全停下来了。她看着小小的遂心跟她高高大大的父亲对峙着，没有哭可是这场面让她有锥心之痛……“爸爸也讨厌！骗人……骗人！骗人说要带我出来玩……大骗子！你们都是……骗我说妈妈肚子痛才把我丢了，骗我说妈妈不在了……她好好儿的，她就是不要我了！我讨厌你们！”

　　陶骧只觉得头脑一阵发热。

　　他手一挥，拉住遂心便一巴掌朝她的屁股挥过去。

　　就听着“啪”的一声响，他愣在那里。

　　静漪把遂心搂在了怀里。陶骧这一巴掌并不重，可是打在身上也有点疼。遂心显然吓到，没有想到父亲会真的打她，更没想到静漪会忽然出现……遂心呆着脸，盯着静漪。

　　“别打她……”静漪松开遂心，给她整理着衣服。遂心静默不语，只是看着她。她蹲在遂心面前，顿了顿，很认真地说：“囡囡，爸爸要打你是不对的。但这不代表你做的对。你不应该对别人施加暴力，懂吗？这样伤害别人是错的。有错不认，是胆小鬼，是坏孩子。你必须跟悦凝道歉。”

　　遂心不出声，小嘴紧紧抿着。

　　静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应，只看着她的眼睛。这孩子的目光清澈见底，心思一目了然……她放心了些，知道遂心虽然嘴上不肯服软，心里是明白的。

　　她放开遂心的手，站起来，看着陶骧，说：“她有错，你要教训当然应该，可你别打她……你打她还不如打我。我生了她但是我没教她。”

　　陶骧看了她闪闪发光的眼，知道她此时是气痛交加。他看了眼望着他们俩的遂心，拉起静漪的手，让遂心看着，说：“囡囡，道歉。”

　　静漪的手指红肿，一道红红的印子触目惊心。她不想陶骧这样，急忙抽手。遂心抿着唇，似是被她手上的伤吓到，可是憋着不出声。

　　“牧之，你慢慢跟她讲道理。”静漪拦了陶骧一下。

　　“你别管。”陶骧看看她，转而盯着遂心。“陶遂心？”

　　遂心背着手，只是看着她父亲。

　　陶骧说：“那爸爸先跟你道歉。对不起，刚才不应该打你。现在轮到你了，你必须跟妈妈、跟悦凝正式道歉。”

　　遂心还是紧紧抿着唇，不吭声。

　　“牧之，静漪。”慧安在后面看了半晌，生怕场面再僵了，忙过来，拉了遂心的手，“囡囡又不是成心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囡囡跟舅妈来，让爸爸和妈妈说会儿话。”

　　她说着把包着冰块的毛巾递到陶骧手上，拉起遂心就进屋去了。

　　静漪要走，陶骧没松手，拿了冰块敷在她手上。她此时才觉得手指钻心的疼。

　　陶骧低声问道：“练了多久的琴？”

　　她愣了下，冰块敷在手上，冰凉，可他的手热。

　　她要抽手，没抽出来。

　　“没有多久。”她轻声说。

　　陶骧看她垂下头，手劲柔和了些……他眉舒展开来，也松开她的手，说：“手都肿了，还没有多久么？”

　　静漪不出声了。

　　练习的这么辛苦，不过就是想在女儿面前能把琴弹得像样一些。

　　“等下我带囡囡先走……放心，会好起来的。”他转身之前，低声道。

　　静漪背对了他，点头。

　　“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陶骧说。

　　她又点了点头，但是没回身。

　　她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手中的冰块化了，毛巾湿乎乎的。她展开毛巾，覆在脸上。脸上的热却将冰毛巾渐渐暖了过来……听到车响，她拿下毛巾，看到陶骧和遂心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之慎夫妇带着四个孩子送他们——陶骧站在车边，看着遂心。

　　遂心站下，好一会儿，别扭地又回身，拥抱了下悦凝，迅速地放开，逃也似的上了车。陶骧这才同之慎夫妇握手道别。他整个人都显得松弛下来，还特地弯身同达仁兄妹说了会儿话，笑眯眯的……隔了这么远，静漪都能看到他的笑容。温暖而慈爱。她抬手，掩了唇。手指疼得越发厉害，心也疼，渐渐便不知道全身上下究竟都是哪儿在疼了。

　　他往她所在的方向一瞥。也只是一瞥而已，并没有别的表示。她转了身，听着车子驶离……眼睛有点模糊，她仰头。

　　星星布满天幕。

　　深深的夜色里，星星都显得安静了……

　　她离开程公馆时已经很晚，刚回到家中却接到陶骧的电话。

　　陶骧请她稍等。她拿着听筒等了一会儿，听他说，我让囡囡和你讲话。

　　她呆了下，只听到细细的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的，囡囡。”她鼻尖发酸。

　　遂心那倔强而又气愤的模样，让她想到就难过。

　　听筒里又安静了，随后陶骧把电话接了过去。

　　电话里他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两天我还在上海，你可以抽时间带囡囡出去玩一玩。晚安。”

　　隔天静漪特地空出时间来，去吉斯菲尔路六号接遂心。

　　陶夫人并未现身，陶骏和尔安都在，静漪等待的工夫，同他们闲谈了一会儿。得知陶骏将回西北，静漪请他代问姑奶奶们和姑姑一家好。他欣然应允。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陶骧才把遂心带下来。他把遂心的小手放到静漪手上，叮嘱她出门要听妈妈的话。尔安看着遂心那别扭样子，笑着打趣说陶家上下像送将军出征似的送遂心出门……遂心鼓着脸坐进车里，静漪回头向众人点点头道别。

　　尔安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陶骧却没出声。

　　静漪上车，遂心往旁边挪了挪，故意离她远一些，在车上也并不同她说话。静漪问她什么，她都不言语，索性吩咐司机先去公园，也就闭口不言。

　　到了公园，遂心倒是痛快地下了车，不管不顾地往公园里走去。静漪见她走得快，赶忙跟上去，心里却在想这哪里是逛公园，简直像是打仗……想起尔安刚刚说过的笑话，她不禁苦笑。恰好遂心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笑了，把小脑袋一拧，继续不理睬她。

　　“囡囡。”静漪看到遂心洁白的鞋子踩到泥巴上，喊了她一声。“小心脚下！”

　　遂心却故意使劲儿碾了下。刚下过雨，湿乎乎的泥巴溅起来，遂心的白袜子上顿时粘了泥点。静漪看着，知道她还是在斗气。

　　“好好的新鞋子呢。”她轻声说。

　　“不要你管。”

　　静漪走上去，捉住遂心的手。

　　遂心甩开她的手，瞪着她。

　　静漪蹲下来，用力地攥着遂心的手臂。

　　遂心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她，小嘴紧紧抿着。

　　“囡囡，妈妈不是让你马上喜欢妈妈，但是，你得给妈妈机会……给妈妈机会照顾你……”

　　“我才不要。我有人照顾，好得很。”遂心不为所动。

　　静漪脸煞白。只觉得从遂心的小嘴里蹦出来的字句，冷酷而残忍。

　　“爸爸说要我跟你走。我不。”遂心清清楚楚地说。

　　“囡囡……”

　　“你是我妈妈，我知道了。可是我不会扔下爸爸。以前没有你，我跟爸爸跟奶奶跟薇姨跟逄叔叔都好得很。”遂心皱着眉。

　　静漪松开握着遂心胳膊的手，深深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那好，你不跟我走。我留下来陪你。”她轻声说。

　　他要上战场，他要把女儿把家人都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也许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她明白他的处境，每每考虑到他的想法，她都难以抑制地痛苦起来，她也愿意带着女儿远离战火……但现在看着遂心，她只想和女儿再不分开。

　　遂心瞪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随你好了。我有薇姨，有奶奶，有福妈妈，还有张奶奶，又不要你做什么。”

　　静漪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倔强到不通情理的孩子。

　　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她咬了嘴唇。

　　是她自己吧。

　　遂心好像因为说完了她要说的话，轻松了好些似的，再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

　　静漪跟着她，寸步不离。

　　遂心却觉得不耐烦，回头瞪了她。

　　“要不要吃朱古力？”静漪轻声问。

　　手袋里有些零嘴儿。秋薇告诉过她遂心都喜欢吃什么，她准备了些。她打开手袋，要拿给遂心。遂心看了却摇头。

　　“那我们等下午饭吃什么？你想吃什么？”静漪好脾气地问。

　　遂心看着她，淡淡地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静漪呆了下，将手袋合拢。朱古力的温暖甜蜜的香气，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毫无力量。就像她这满腔的热情，对着冷冰冰的遂心，无用武之地。

　　她抬起眼来，望着遂心，还是微笑着，问：“那我也想对你好。”

　　遂心耸耸肩，转身前又看她一眼，说：“那好吧……午饭你来决定好了。反正也没什么稀罕的。”

　　“好。”静漪答应着，走到遂心身边。

　　从对面走来的一家三口，小男孩手里拿着棉花糖，牵着妈妈的手，边吃，边看了遂心和静漪……静漪低头看遂心，问：“想吃棉花糖？”

　　遂心扭开脸，摇头。

　　静漪看着遂心的眼神，回头找着远远跟随她们的卫士——遂心不喜欢他们跟的紧，一来便要他们走开——没有看到，再看遂心，正望着她呢。

　　“奶奶不让我吃这个，说不干净。”遂心小声着，叹口气。

　　柔柔的叹息，听得静漪柔肠百转。

　　她轻声说：“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卫生。”

　　“嗯，姥姥还给我买过冰糖葫芦。”遂心忽然说。

　　静漪怔了下，意识到遂心说的姥姥是杜氏……她看了看公园门口的方向，说：“等下出去的时候，给你买。”

　　遂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表示反对。

　　许是棉花糖开启了两人之间对话的门，静漪同遂心边走，边找话题说话。说得多了，遂心偶尔也肯同她说一两句。

　　静漪强打着精神。

　　昨晚连续两台紧急手术，她基本上没有睡过。生完遂心被调养得好好的身子，因为灿儿那一胎的缘故，始终没有恢复好。这几年她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很容易就疲倦。

　　遂心走得比她快，她望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在面前似乎是越来越小，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得不抓着长椅站稳。她深呼吸，等这一阵子眩晕过去，清醒过来，却发现遂心不见了。她急忙转头寻找。

第424章 云开雨霁的虹 （十三）

　　“囡囡！遂心……陶遂心！”静漪心一慌，叫起来。

　　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