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正在湖边,垂柳密密地立着,光秃秃的枝条,铁丝似的冷冰冰。
静漪在原地转着圈子,四周的物体都跟着旋转起来了似的。她不住地喊着遂心,一边喊,一边快步走着。顺着湖边的小径,她边走边找。没有遂心的影子,也没有其他的游客。
她的呼喊倒是惊动了跟着她们母女俩的卫士。他们两个迅速地往这边来。静漪看到,脚下却仍不敢停地寻找着遂心。
“囡囡!”她站在水边,看着阴郁的天空下灰蒙蒙的水面,心猛一缩,她扔了手里的东西,沿着湖边跑起来——遂心穿着白色的大衣……穿着白色大衣的遂心……她慌不择路,只知道此时这小片湖泊恐怕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惊慌地叫着遂心遂心,尖细到沙哑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按着额头,腿已经发软。
突然的,她看到远处一小片白色,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正是遂心的大衣。
“程先生!”卫士喊着,在往这边跑。
“快!”静漪先冲着那个方向跑去,那白色的小影子一晃,又不见了。可是她没看错,这回是认准了方向的。那里是被九曲小桥隔断的一小片水域。夏天会开着美丽的荷花,此时只剩枯败荷叶,湖面上杂乱无章。她跑着,木桥被她踏的咚咚作响。身后卫士的脚步就更沉重。那水上的大衣一动不动的,一定是出了事……她慌极了,完全顾不得想什么,甩脱了鞋子,将外衣脱下一扔,立即跳下水去。
她很快抓住那大衣的一角,拽过来却发现只是一件衣服。她惊的心都凉了,急忙回头看,却发现站在桥头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看不清遂心的表情,却听见她惊叫,显然是害怕的很。
她看到卫士赶过来了,正要喊他们看住遂心,就见遂心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她一阵气苦,奋力朝遂心落水的地方游过去……湖水浑浊,静漪拨着枯荷,看到扑腾着往下沉的遂心。她眼前模糊,心里明白自己是累了、可是遂心有危险,她必须撑到救她上岸……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往下沉。忽然间有一双手从背后托住了她,将她托到岸上去。岸上立刻有人将她拉起来。静漪坐在地上,刚刚缓过一点神来,马上寻找遂心。看到遂心正伏在卫士手臂上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水,她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哽咽着,“妈妈应该看着你……不该离开你的……”
她轻声重复着,把遂心死死搂住。
遂心冻得直打哆嗦,却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儿……静漪觉察,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咬牙使劲儿想把遂心抱起来,身后有人说程先生我们来吧。
她转眼看到同样是身上湿淋淋的卫士,想说谢谢,但是牙齿在不住地打着战。卫士将她搀扶起来,背起了遂心……
好不容易挨到了公园门口,等着他们的车子多了两辆。
看到他们,车子上的人纷纷下来,走在最前头的是路四海。
“程先生!”路四海看到她和遂心的样子,忙过来把遂心接过去。
“快些回家。”静漪说。
路四海看她简直面无人色,抱着遂心朝车上跑去。静漪跟着上了车,看到遂心被裹在路四海的大衣里,瑟瑟发抖。
她催着司机快些开车。
司机直接就把车开回了吉斯菲尔路。
此时陶骧刚好送客出来,几辆车子飞一样开进来急刹车。他正想开口训斥,待车门打开后,下车的静漪竟然是这么一副样子,顿时脸色阴沉下来。
“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道。
“等下我再跟你解释。”静漪说着,回身去抱遂心。
陶骧拦了她一下,说:“我来。”
他语气冷得很。路四海看到他的样子,也噤声。
静漪扶住了车门,看着陶骧把遂心抱出来,一边走一边吩咐人:“给热水汀加温,囡囡房间壁炉点上,要快!”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静漪吸了口气。
“程先生。”路四海小心翼翼地叫她。
静漪说:“让车子在这里等一下,我上去看看再走的。”
路四海看她脚上的鞋子都没有了,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忙叫女仆快去找对拖鞋来,还有准备干松的衣服。
静漪上了半截楼梯,女仆追上来。她先穿了拖鞋,问过遂心的房间,跟着过去。
遂心房间门开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都是遂心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尤其是福妈妈,和张妈给遂心换着衣服,急得直哭。可是陶骧在场,她们又都不敢出声。
静漪在门边,看着陶骧坐在遂心床边,拿了热可可给遂心喂下去……她听到声响,匆促杂乱地脚步声,身子往后一撤,果然从走廊那头,一簇人影出现,是陶夫人和陶尔安,远远地就听到陶夫人在说:“……好好儿的带出去,就该好好儿的送回来……我就知道不成!老七还不听,就晓得跟我犟……”
尔安先看到了静漪,拉了一下陶夫人。
陶夫人喘着粗气,瞪了静漪一眼。虽没说什么,可是一脸的怒意,进去便让人随手关门。
静漪被门板一隔,呆住了。
半晌,才听到尔安说:“囡囡出意外,母亲心疼了,在气头上没有好脸色的。”她看到静漪浑身湿透,头发上沾了水草,旗袍开衩下露出的腿,丝袜破了,脚上也受了伤……她低呼,“快,去我房里换换衣服、上药。”
静漪摇头说:“囡囡没事的话,我还是先回去。”
尔安看她脸色发青,就说:“先回去也好。囡囡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的。”尔安担心侄女安危,吩咐人跟着送静漪回去。
“多费心。”静漪说着转身。“同夫人和牧之说我很抱歉。”
“不怪你的。囡囡又顽皮又倔强,我是知道的。”尔安担心侄女,见静漪这样也未免难受,到底送她出来。
“少奶奶,换一下衣服吧。”张妈追上来,拿了厚厚的一叠衣服,说。
静漪喉头发硬,摇了摇头。
尔安示意张妈把拿来的衣服放到车上。
“快回去歇一歇。”尔安嘱咐道。
静漪忍着泪点头,忙忙地上车走了……
回到住处,李婶看静漪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是这样的狼狈,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上楼去。静漪一言不发,进卧室关了房门。
一进门,最后一点力气都消失殆尽似的,她在床脚坐下来,终于落泪……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身上滚烫,且昏昏沉沉的。不住地有人敲门、不住地有电话铃响起来,她不是不想去开门、不是不想接电话,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力气。
后来那些声响都消失了……再后来,门还是开了,她知道有人把她抱上了床、有人在摸她的额头、有人在给她喂水……浑身都疼,就好像有人也在用针扎她全身。她极力想要躲避开,那针还偏偏能够刺到她骨头上,细细密密的疼痛积累起来,痛不欲生。
她忍不住想哭,却得跟自己说不能哭,这一阵子动不动便要流泪,这样软弱很不好……从前这种异常痛苦的时候也有过,她每次都能熬过去的,这一次也一样。
疼痛和灼热渐渐将她折磨地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意识也就混沌了。即便在混沌中,心里那个念头还是很清晰,就是这一觉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遂心……她终于知道,当初她为了追逐那只可爱的小猫咪不慎落水,三哥将她救上来,母亲为什么吓成那样、又为什么再不许她靠近水边、却又让人悄悄教她游水。因为怕,更是因为爱,不能承受失去。
而她,是不能承受再失去……
“妈妈……妈妈……”很轻很轻的娇嫩的声音,叫着妈妈。
她睁开眼。
啊,是瑟瑟,苹果脸的瑟瑟。
天使一样,朝着雅媚跑过去。
她在一旁看着,想喊住她,可是张不了口。这时瑟瑟回过头来,叫她“小婶婶”……她伸出手臂,想要抱住她,可却落了空。
雅媚在前方张臂以待。
瑟瑟笑着扑到雅媚怀里去了,一团金光在她们母女俩身后,她喊着二嫂、瑟瑟……那团金光越来越亮,亮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眼睛被刺痛,终于流出泪来。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这个梦一做很多年,在梦里她便痛彻心扉,梦醒时分这痛楚更加倍将她包裹……她委实不愿醒来,面对如此痛苦的现实。
静漪抬手按着额头。她还在发烧。
她慢慢地睁开眼。
有淡淡的药水味,她意识清醒了些,撑了下手臂。
没错,屋子里有人。
那人就站在窗边,薄纱窗帘边,高大的身材、挺峻的气质,不会是别人。
她转了下头,这里确实是她的卧室,而身上的疼痛,让她确定自己现在已经完全醒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来的,又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她心里一阵发慌,掀被子下床来,不留神将什么东西带到地上,稀里哗啦乱响一阵。她顾不得那些了。
听见响动,陶骧转过身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静漪边问,边拿了件晨衣披上。她披头散发,面目浮肿且苍白……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真是狼狈……可是她还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她头重脚轻,挣着站稳了,说:“你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兴师问罪的,要骂也尽管骂——但是牧之,我可能不是个好妈妈,可我也不能放弃做一个坏妈妈……”
陶骧就站在她面前。
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比起昨天看到她和遂心时候……她心猛抽一下,立即问:“囡囡呢?她没事吧?”
她瞬间就软弱了下来。
“昨天我只顾着囡囡了。”陶骧说。
遂心稳定下来,听到母亲责怪他不该让遂心跟着静漪出去,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场了。转了身大姐告诉他,静漪先回去了,不过走的时候样子很不好……
陶骧望着她的眼睛,说:“囡囡退烧了。你不用担心她的。你顾着些自己。”
静漪怔怔地看着他——他系着衬衫袖扣……很显然他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
陶骧见她对着自己只管发呆,回手拿起他的外衣来,说:“好好休息。李婶说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昨晚你烧得厉害,让他们担心坏了。”
“你一直在这么?那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静漪喉咙干痛,吐字艰难。脸上大约是因为还在发烧,热得厉害,额头更是冒汗。
陶骧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静漪额上汗简直止不住。
“我……”她抬手覆额,“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好吗?有些话,我是……”
她说不下去了。
陶骧的目光太深沉。
她觉得再说下去,她的话和她的人会一起沉在里面,融化……
“有些话,你是不预备和我说的。”陶骧穿好了外衣,又整整齐齐的了。
楼下车子滴滴响,他看了腕表。
“照我们上次商议的,你还是要尽快决定。”他说。
“囡囡这会儿根本不想跟我走。我也不能违背她的心愿,硬把她带走。这样会伤了孩子的心……牧之,我可以等。在囡囡愿意接受我之前,哪怕就只能远远看她……除非不得已必须要撤离,不然我们都不能也不该勉强她接受我们的决定。还有,我也不能扔下医院的事情说走就走。我需要一点时间。”静漪轻声说。
陶骧眉一抬。
静漪的脸上,平静中突然掠过一丝悲伤。
“牧之,囡囡,她讨厌我……”静漪说。这句话几乎是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可是已经说了,又简直是最伤作为一个母亲自尊心的话。她的脸立即红了。她转开眼,不能看他了。她被他望着,能感到他目光中有些什么,并不像是在责怪她,反而有一点点的温情……他们的女儿,讨厌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她这是有多么失败,才会落得如此结果?这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她要同过去的时间搏斗,才或许有一天,能够赢回女儿的爱……“可是,我爱她啊……我那么爱她……”她背转身去,一双手握牢了床头的铁架。
那么爱、那么爱……遂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吧,还不能理解,更不能谅解。他们都这样……
陶骧看她纤薄的肩在发颤。
她人很纤薄,却总让人觉得纤薄的外表下是铮铮然的铁骨……
他走了过来,将她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