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
她一回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竟有淡淡的药水味道。
清凉,薄峭,寒气逼人。
她头脑清明了些,还是靠着他,一动不动。
“对不住,牧之。就算囡囡讨厌我,我也还是想守着她。”她声音极低极低。
汽车又滴滴响了。
陶骧抚了抚静漪肩头。
他道了别,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了她,说:“有些事就不要再放心上了。好好和囡囡相处。囡囡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像你。”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呆了一会儿,看到落在椅背上的黑色围巾……她拿起来。
普通的绒线围巾,半旧不新的。有那么一小截,针织的别扭,仿佛用力不均匀,有的扣紧、有的扣松……静漪握着围巾,拉开房门追了出去。她站在楼梯上,陶骧穿过客厅出了门……她很想追上他,可浑身无力,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程先生,”李婶过来扶住她,坐到楼梯边的木椅上。
静漪坐下来,点点头。
李婶问她好些没有,要不要什么。
她摇头,“辛苦你了。”
并不是什么凶险的病情,可还是闹得众人皆不安宁……
“陶司令守了您大半宿呢。要不是他在,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昨儿夜里烧得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静漪点了头。
李婶看看她的神色,说:“陶司令说,老李的事已经妥了。可是他得受点教训。陶司令不让这么快放他出来……程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陶司令和您大恩……您和陶司令都是大好人。要不是看着先生您,陶司令才不会为了我们这草芥之命操心呢。”
静漪轻声说:“但愿从此以后你少吃些苦头。”
“他险些丧命,还不知悔改,那就猪狗不如。我是不会再跟他有瓜葛了……对了,程先生,早上有位先生来拜访。管家说您不见客,他留下名片子就走了。就是这个。”李婶将一张名片交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看着上面印的字。
律师丁家成。
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她还昏沉着,急需休息,便收了名片,回了房间。
她倒在床上时,依稀又闻到陶骧身上那淡淡的药水味……她猛地坐了起来。
“程院长?”梅艳春第三次叫静漪。
静漪抬头看她。
梅艳春把她面前的文件又推了推,说:“签错地方了。”
静漪低头,可不是,她把名字签在了本应由乙方签的位置。
小梅想笑又忍住,只好重新拿了一份来给她签署。一边销毁着原来的文件,一边看着静漪问:“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要不要下面的手术延期?我看您这些日子手术排得有些满。要不是非您做不可的手术,还是推一推吧。”
静漪签了名,拿了印鉴来,说:“好。”
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这样进手术室也很不负责。她的本意是想救治更多的人,也让自己借住工作过得更充实,可不想适得其反。
小梅拿了文件,并没有立即出去。她看看静漪,说:“下午没有工作日程,院长,您可以休息一下的。”
静漪点点头。
小梅这才走出去了。她过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她让车子沿江跑跑。阴雨天下的浑浊黄浦江、街头乱象、面目凄惶的人……看着这些,她心里更加烦乱。
看了看表,她吩咐司机去安娜的家。
此时正好是下午茶时间,安娜正在煮咖啡。静漪的突然到来仿佛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给静漪也煮了一杯咖啡,说:“来喝杯咖啡……多亏有遂心这个学生,陶司令不忘给我带最好的咖啡豆。你知道在战时,这是多紧俏的商品。”
战时两个字极刺耳。
静漪端着咖啡杯,一时无话。
安娜看了她,问:“你拿不定主意?”
静漪摇头。
“我不是指你对遂心。”安娜绿色的眸子里,有猫一样狡猾的目光。“听说遂心的名字,在中文里有十分贪心的含义。事事遂心,谁能做到呢?从前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俄罗斯血统最纯正的贵族,说被驱逐、便被驱逐。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财宝,最亲近的人相继死去……活着的还不是要继续活下去?若没有了希望和勇气,怎么能熬得过困境?所以我说,遂心,这个名字好。世事虽无常,人总要抱有希望……咖啡很香,可我每天只喝一杯。到我这个年纪,一杯咖啡的快活也是奢侈。能让我快活的事越来越少,让我快活的人越来越少,我得懂得珍惜。”
安娜嗅着咖啡的香气,微笑。
一杯咖啡的快活……静漪啜了口咖啡。
门铃响。
安娜说:“风雨无阻的小遂心。”
静漪手颤。
咖啡在杯中掀起风浪。
她忙放下,拿了擦手巾,按在手背上。
她可并没有想到此时遂心会来……
安娜看了她,说:“遂心勤奋。她父亲说遂心像你。单这一点就不像。当年你随我学琴,该有多懒?遂心绝不偷懒。因为身体不舒服耽误一堂课,都要补上。我告诉她,今日天气不好,可以不必来,她都不肯。”
静漪低了头,说:“她比我可强多了。”
“是啊,强多了。许多在她这个年纪驾驭不了的曲子,她都轻松掌握。这不只是因为天赋,更多是因为勤奋。”安娜微笑。
静漪听到楼梯轻响,但是显然脚步声不止是两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遂心的看妈跟她上来了,不想出现在的竟然是陶骧。
遂心紧握着她父亲的手走了进来,看到她,没有吭声。静漪却站了起来。
陶骧穿着军装。静漪看了,心一沉。意识到他这是要出发了。否则他是不会穿着军装外出的,尤其还是来送女儿学琴……她未免要仔细看他一眼。
陶骧仿佛没有发觉她的注视,从容地拍拍遂心的背。
遂心站在陶骧身前,给安娜鞠躬,又看看静漪,还是没出声。
陶骧牵了牵遂心的小手,示意她给静漪行礼。遂心却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小嘴抿得更紧了。陶骧点点头,她看了父亲好一会儿,还是乖乖地给静漪也鞠了个躬。
静漪心里抽痛,脸上热得发烫。她真想从这屋子里冲出去……她听着陶骧跟安娜道歉,说很抱歉来晚了些。
安娜招手,照例让遂心先坐下,先吃点儿小点心。她请静漪和陶骧也坐下。
静漪和陶骧陪着她们,听安娜问遂心的功课。
静漪看遂心样子已无异样,这才完全放了心。同安娜说着话,遂心反应机敏而有礼……她这么发痴一般地看着遂心,遂心却只看安娜。安娜等遂心把一杯茶喝光,准备带她去琴房上课。陶骧便说要走。遂心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说爸爸再见。
安娜悄悄跟静漪交代了一声:“待会儿替我送送陶司令。”
静漪点头。
她和陶骧都起了身,目送遂心跟安娜走进琴房。遂心坐上琴凳时,小脸儿垮了一下,眼看要哭,可是忍住了……她转头看陶骧。
陶骧眼神中有转瞬已逝的一点点不忍。见静漪看过来,他戴上军帽,正了正,说:“我该走了。”
静漪站了片刻,才走下去送他。
外面走道黑洞洞的。静漪按了电掣,楼梯间里的灯还是没亮起来。白天又拉闸限电了……她又想到“战时”二字,心底像被刺了个洞。
楼梯狭窄又陡峭,她隔了两个台阶跟在他身后,仿佛下巴颏儿一伸,便能碰到他的帽檐儿。她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快起来……他们终于走下楼梯。门厅那一点亮光里,陶骧回头看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静漪点头。
“我已经跟囡囡说定了。”陶骧慢慢地说,“她每个周末到你那里去。以后你想见她,提前跟母亲讲。母亲也已经答应了我。她不会再阻拦的。”
“谢谢你。”静漪说。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静漪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他却没有说。
连句保重都没有……他一定以为她不知道他此去是多么凶险。
静漪在门边站了好久。她没有出去看着他离开。只是一回身,她抬头,看到黑暗的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
她往上走,那小身影没有动。
直到她离她只有几步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才看到遂心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
“囡囡。”她叫着遂心。
“爸爸说他很快回来的……”遂心说。
静漪点头,说:“他从来说到做到的。我们就等他回来。”
遂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静漪心疼到发慌,想抱住她,也想给她擦去眼泪,却也不敢轻易地就伸手过去。
“你会和我一起等爸爸?”遂心问。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静漪说。
“爸爸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遂心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静漪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她动也不敢动,面前似乎是个七彩的肥皂泡,她若呼吸重了,都会碎掉……可是接下来,遂心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儿贴着她的脸,说:“你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她点头,点头的力道也不敢重一分。
“那天,对不起。”遂心说,“我只是想吓吓你。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就想下去救你的……可是我忘了我不会游水。”
“没关系的。”她把遂心抱了起来,“以后我教给你。”
她柔软的、娇弱的花朵一般的女儿,终于在她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