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来。”静漪忙说。
慧安看着她微笑道:“在家里要习惯被照顾。”
“我都习惯了自己动手。”静漪笑道。
慧安叹气,说:“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也知道你吃过多少苦,这些年有多不易……”
正说着,柳妈出来,说三少爷请十小姐听电话。
静漪过去拿起听筒,里面却有个娇娇的声音在说三舅舅我还要上回那糖果……她怔了下,就听之忱说好啊要多少三舅舅都给你拿来……她听着之忱和遂心说话。
这哪里还是威严的长官程之忱呢?
好像知道有人在听,之忱沉默片刻。
静漪先开口说:“囡囡你把电话放下。”
“妈妈早安!三舅舅再见!”遂心急忙扣了电话。
静漪定定神,才说:“三哥早。”
之忱再开口,果然已经又是那副很严肃的口气了。他打来电话,也就是问候下父母亲,然后说了下让她中午过来七星桥一起吃顿饭。他今天中午可以空出时间来了。他特地嘱咐记得带上遂心。
静漪答应着,让之忱先挂了电话。
忐忑了几天的心放下来。
几年来她都回避见到的人,这些天一个一个见到。仿佛一个一个的魔障都在她面前碎裂了,她整个人都在焕发出新的活力……
她中午提早出了门,带上遂心乘车去七星桥官邸。
车子开进七星桥官邸,她朝外面看着。
七星桥官邸几乎完全保持了当年的模样。
看样子程之忱入主七星桥之后,是刻意保留了这里的传统。又或者是索雁林的意思。毕竟索夫人还健在。而这里,是她父亲曾经的官邸。
这一切仍是记忆中的模样……那些宴席间的高谈阔论、舞会上的衣香鬓影,仿佛散落的碎片,一块一块,在她眼前拼接起来……只是那些面孔,有的已经不复当年模样,而有的,已经消逝……静漪慢慢地闭上眼睛。
静漪下车来,看到给她开车门的程倍,恭敬地叫她十小姐。
她对程倍点点头。
“三少爷在等您。”程倍请她往里去。
静漪问三少奶奶呢?程倍说三少奶奶有事出门去了,但是交待下来,等十小姐到了,告诉十小姐,她半个钟头之内准回来的。
静漪点了点头。她看看四周。这里并不是官邸的主楼,而是一所僻静的小房子。下车的位置,距离房屋门口还有一段,她和遂心需要走过去。
程倍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步履沉稳,照旧沉默。
官邸里的安静和肃穆比起从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静漪原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非常压抑,但是并没有。
程倍让人进去通报的工夫,她就站在小厅里等着,没有坐。看了一眼女仆端上来的茶,也没有去动。遂心在她身边,十分乖巧。她看着,觉得欣慰。遂心表现出来的教养和风度,真好极了。
她轻声和遂心交谈着。
隐隐地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她也听不出到底是谁来。但是在这里……她抬头看看,在这里恐怕除了程之忱,没有几个人再敢高声了。果然不一会儿,书房门一开,出来两个人,一先一后地出了门,走在前头的那位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擦着。两人看军衔,都是一级上将,只是一个陆军,一个海军。
静漪看这样子,便悄悄转了脸。
程倍也并不过去。
随后书房里又出来两人,将那两位将军送出门去。
这回静漪认出来,其中一位是从前索长官的侍从室主任闾丘绍谦。如今已经是三哥之忱的幕僚长,可谓是两朝元老,位高权重了。另一位她也认得,是石敬昌将军。他们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都没有留意到静漪。
闾丘绍谦回来,刚定了定神,便看到静漪,忙微笑着过来,说:“十小姐到了,稍等。我让人通报进去。”他说着看向侍从室的温主任。
静漪微笑点头,道:“我等等没关系。”
然而还没有等人通报进去,程之忱已经从书房出来了。他看了眼静漪,一点头,先同闾丘绍谦说:“他们竟然同我打马虎眼!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们说情?”
静漪站着没动,见闾丘绍谦神色如常,显然是见惯了之忱这样发火。她看着三哥手中拿着香烟,衬衫长裤,衣着虽是普通,那威严真丝毫不错地都透出来……他站下,说:“让陶骧马上来见我。”
“陶司令才结束通宵会议,容他休息休息吧。”闾丘绍谦微笑着说。
“我马上要见到他。”程之忱又说。
闾丘绍谦点头,转身离开前,对静漪微笑。
“三哥。”静漪叫道。
第430章 云淡风轻的石 (六)
她牵着遂心的手。
程之忱看到遂心,脸色缓和下来,手中的烟一捻,扔到烟灰缸里,拍着手让遂心过来。
静漪松开手。遂心跑过去,扑到之忱怀里去,搂着他的脖子笑着叫三舅舅。之忱将她抛起来,逗得她直笑。深邃的宅内,孩子的笑声显得突兀,也很快便被吸走了,可是毕竟是让人觉得轻松的动静。
静漪脸上的神情慢慢松动了些。
之忱和遂心说了会儿话,才看了静漪,温和地道:“来,过来坐。”他招呼静漪,但没立时放下遂心。
静漪看着之忱望向遂心那慈爱的目光,心里一顿。她不禁想到三哥在电话里和遂心轻声细语讲话的样子。这大概是程长官难得的放松和惬意的时刻了……
“三舅舅,您要见我爸爸做什么?”遂心认真地问。
之忱想了想,说:“要他来和咱们一道用午饭……好不好?”
“好啊!”遂心高兴极了,搂着之忱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之忱显然也是高兴的,和遂心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他想起静漪来,又看看四周这环境,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他不等静漪发表意见,抱着遂心先走了出去。
静漪跟在他们身后,心跳缓下来……她应该想着如何跟三哥交谈,此时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等下陶骧要来了……
她不知不觉被落在了后面。之忱进了偏厅,把遂心放下来,才发觉静漪没跟上来。
“小十?”之忱在沙发上坐下来,正吩咐人上茶点,看到静漪站在那里发了愣,叫她。
“妈妈,快来!”遂心也叫道。
静漪回神,忙过来坐下。
之忱审视着静漪。
静漪泰然自若地坐下来,边喝茶,边与之忱说话……
这一处所在安静得很,且阳光充足。
静漪看出之忱有些累了,渐渐说话的语速放慢些。她看着三哥,不由得又想起陶骧来。都是这么辛苦……她不由得把从前对三哥的那些怨消减了许多。
听到外头有说话声,她辨出是索雁临。但雁临身旁应该另有旁人,那声音……她回过头去。偏厅里颇有些花木,枝枝蔓蔓的,遮挡着视线。她只听雁临笑起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听不到了。
遂心先起来跑出去了,静漪也站起身。
之忱却仍然坐着。
进来的果然是索雁临,与她一起来的却是陶骧——陶骧走进来是,脸上有笑容。他怀里抱着遂心,那样子,很有些松弛……
他看到了她,对她在这里毫不意外。他对她点了点头,仍将遂心抱在臂弯间,过来同之忱打了个招呼。她就在一旁,他却没有特意同她说什么。
雁临解释说有点事耽搁了,回来晚些,恰好遇见牧之,又问之忱,这时候要牧之来,是算好了时间让他来吃午饭么?
之忱微笑。
雁临见陶骧和静漪仍是站着,忙招呼他们坐下来。
陶骧和静漪坐在一侧,雁临坐在了之忱身旁,把遂心也搂了过去。静漪看看陶骧,见他嘴唇微微有点干裂的迹象,微微皱了下眉,将手边这杯茶先递了过去——他开会时一定是只顾了讲话,没顾得喝水……
陶骧顿了顿,接过茶杯。
他并没有看她,只低声说了句谢谢,将茶杯握在手里,说着话,慢慢地喝了几口,很快喝下去大半杯……
没多久,陶骧和程之忱就由平常的话题进入战局的讨论……静漪在一旁听着,心再次沉下去。可她并不方便参与,也觉得遂心在这里不合适。
索雁临也发觉,招呼她们母女一同出来。
雁临看看静漪的脸色,轻声说:“担心了吧?前方情况不太好。之忱这几日心绪不佳。今天早起还发火呢。我看牧之倒比他沉得住气。”
静漪点头。
雁临低声道:“他这两日常说,若他麾下都是牧之这样的人才,他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静漪不语。
“外人就罢了,自家亲戚也不省心。”雁临笑一笑。
佣人来禀报午餐准备的情况,雁临让静漪稍等,转头细听。
雁临只是提了这一句,静漪却也知道她说的是谁。
之凤的丈夫孟鼎辰此时正任着军政部交通司司长一职。前一阵子被军政部调查,发现交通司自他以下,胡作非为者众。起因是有人跟程之忱密报,孟鼎辰本人还罢了,属下一律好赌。赌起来都是几十万银钱过手。此时打仗正缺钱,不想一个交通司就爆出这么大的丑闻来。程之忱下令彻查,查出来的结果更让他震怒。之凤不敢跟之忱求情,却跑到程世运夫妇面前哭哭啼啼。被程世运呵斥,不肯替他们到之忱面前求情。此时孟鼎辰正待发落呢……
静漪回了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来了之后,八姐之凤她还没见到,想必此时正被父亲命令在家闭门思过,又或许正想别的辙救丈夫呢。
静漪也耳闻军内腐败。这几天风声正紧,恐怕之忱在大战之前会痛下杀手法办几个。只是不知道孟鼎辰会否逃过此劫……她叹口气,相较之下,陶骧这人的清廉,在腐败横行的军中,简直如同一股清泉……将来,这个人,怕不是只能落下一身伤病做勋章罢了……
她正想着心事,雁临叫她,说可以用午餐了。
雁临派遂心去请爸爸和舅舅来,看了静漪。
静漪也看了她,“三嫂?”
“母亲生辰快到了。前些日子父亲病着,如今局势又不太好,母亲老早说了,不准闹生日。早几年母亲为了免得众人借着替她做寿搞些花样,总是进山去别墅住两日,避寿,今年这情形,不便外出的。慧安同我商议,最难得的是你也回来了,咱们不如陪母亲好好儿吃顿饭……你的意见呢?”雁临问。
静漪点头,道:“我正想着这事。我同遂心住不了那么久,到时特地回来一趟恐怕母亲也不允许,况且也难,如此正好。三嫂和九嫂多多费心了。”
“慧安辛苦了。如今家里的事,但凡她在,总是她操心多一些。等会儿我就给她电话,定下时间来。”雁临说着,回头看了眼,再看静漪。“刚才我也听牧之说了。你要和遂心留下来,但他想让你带遂心回美国去,是不是?”
静漪沉吟片刻,说:“三嫂,遂心不想离开她父亲。遂心祖母也离不得她。至于我,我自然是想遂心在哪里,我在哪里。”
雁临拍拍她的手,说:“我明白你的心情。这个时候,走和留,决定都不容易下。前阵子文谟打算送尔宜母子走,尔宜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硬是带着孩子同白家伯母回了乡下。文谟也没辙……早几个月,我就猜你不会不回来。果然回来了,我倒是更关心你现在对牧之,是什么心意?”
静漪转过身去,正对着门口——陶骧牵着遂心的手,正在往这边走来……她心被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瞬间塞了个满满当当。
她没有说话,可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了。
她爱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