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地爱……此时看着他,她就想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再不放开。
她的眼睛太深,眼神太温柔,以至于陶骧走进来时,看到她,几乎是被定在了那里。他们两人就这样互相望着对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似的……
索雁临悄悄地招呼之忱,两人牵着遂心的手,先走开了。
遂心被舅母和舅舅牵着手,仰脸左右看看,摇摇他们的手。
之忱和雁临同时低头,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都笑了。
雁临看看之忱,数着“一、二、三……起”,同之忱一起抬起手臂来,给遂心当起了人力秋千……遂心快活地笑起来。
那笑声打破了深宅的沉寂,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黑夜驱散开来。
静漪听着女儿的笑声渐渐远了,轻轻叹了口气。
陶骧示意她,她点了下头,待转身要走,又看了他,问:“什么时候走?”
“若是顺利的话,明天。”他说。
静漪又点了下头。
不顺利的话,就说不准了……她看看他。
“怎么?”他眉稍稍一抬。
静漪摇头,看着他陷下去的眼窝。
“你呢,什么时间回上海?”他问。
“等父亲的身体再好些……也想多陪陪母亲。所以应该还会多停几日。”静漪说。
陶骧慢慢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她,“那是应该的。”
遂心的笑声伴着叮叮咚咚的琴声又响了起来。
陶骧听着琴声,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些,静漪听了却说又在乱弹了,被安娜老师听到,要教训的了……陶骧看看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他说。
他们走进偏厅,果然看到前方阳台上,遂心正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很高兴地敲着琴键,之忱和雁临站在远处,微笑地看着她玩琴。
见陶骧和静漪走进来,雁临笑着示意他们快些,又招手叫遂心。
遂心答应,却看着静漪笑。
静漪笑着向她走去,站在她身后,看了眼琴谱,忍不住坐下来。她看着遂心的小手在键盘上飞舞,灵活而又有力,试着伸手出去,加入弹奏。
静漪迅速地转脸看了陶骧一眼。
他仍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们。
母女俩的配合算不得娴熟,更远远谈不上完美,然而这一时刻,他却愿意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一曲终了,母女俩相视而笑。
随即,她们齐齐转脸看了他。
他微笑,走过来,将遂心从琴凳上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
静漪起身,轻轻将琴盖合上。
遂心清脆稚气的声音和陶骧低沉浑厚的嗓音就在耳边萦绕,这比任何乐曲都更容易让她心弦震颤……她轻迈脚步,看着父女俩的背影,向他们走去。
算起来,已经在南京住了一个礼拜有余,静漪见父亲身体好转,上海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她便预备要回去了。
之慎夫妇昨日已返回上海,她和遂心又要走,杜氏难免不舍。程世运倒是催着静漪早点回去,毕竟公事也要紧。
在南京还有一天,她本想好好儿陪陪父母,不料早间一则消息让她瞬间火冒三丈——她亲耳听到陶骧的部队被调到第四战区外的最前沿去的消息,吃惊之余,立即决定去见三哥。
她在家中大光其火,即便是在父母亲身边,她也没有掩饰自己对三哥如此布局的不满和自己对局势的看法。这在以前,当然是不可想象的。
她连衣服都没有换,车子备好,立即就出发去七星桥了。
程世运没有阻拦她。
等她走了,杜氏倒有些不安,同丈夫道:“老爷,这事情,她就是有意见,去找之忱,也是碰壁呢。兄妹俩感情刚刚好一些,这一去……唉!”
“夫人呐,就让她去吧。这些闲事,你我就不要问啦。”程世运心平气和。
杜氏瞪了他。从静漪开始发表意见,这位老爷就没开过口,仿佛耳聋口哑一般。
程世运看看杜氏,清了清喉咙,道:“小十为了牧之的事着急,夫人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杜氏不假思索。
“着哇!”程世运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杜氏琢磨了一会儿,骂道:“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死老头子……统共就这么几个儿女,你见天儿算计来算计去的……”
程世运由着她骂,半晌,嘴角浮起一丝笑……
静漪冒雨乘车赶到七星桥官邸,让人通报进去,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三哥。
侍从室的人见是十小姐,不敢怠慢,告诉她长官此时在书房见客,实在不能立时就见,请她到那边休息室稍等。
静漪经过休息室,并没有进去,径自走到了书房门口。侍从室温主任正在外头候着,看到她,过来轻声说:“十小姐,长官在见客。十小姐是不是先……”
静漪看了他,说:“我就在这等着。我马上要见到他。”
温主任打了个顿,说:“十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有急事要与三哥面谈。”静漪没耐心跟温主任周旋。
温主任还想拦,身后的门一开,侍从官出来说:“长官让十小姐进来说话。”
静漪目不斜视地走进书房去。
侍从官关了门出去了,静漪看了看,书房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之忱坐在沙发上。外面在下雨,书房里光线也暗。满屋子都是烟气,还有陈年旧书的霉味。
静漪望着之忱,看出他此时很疲乏。
“坐吧。找我有什么事?”之忱问。
静漪看到茶几上放着两杯咖啡,都原封未动。
“三哥,我不是为了自己来的。今儿我要你说句良心话。”静漪坐下,气势汹汹的。对面沙发里的程之忱望着她,见她像对着老鹰护着小鸡仔的母鸡似的,简直炸了毛。“三哥你说良心话,你是不是故意让陶骧的部队去死守江口?”
“怎么,你要干涉我的军务了,嗯?”
“谁要干涉你军务?我是来同你分辨个道理。你大部队一个劲儿的后撤,就把牧之的第四战区几个集团军放在你的撤退路线上,让他做你的人肉盾牌吗?三哥,你怎么干得出来?”静漪连珠炮似的发问。
程之忱脸色铁青,隐忍不发。
静漪声音很大。
她也不管自己说的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听到也没有什么,在这里的都是程之忱的近卫,什么不是听惯了的?她心里一团火,不找个地方掏出来是不行的。
“这些年,哪一仗,你不是把他的部队放在最前线?平新疆、平川藏,你让他冲在前面,倒说得过去,毕竟他在西北;可是打云贵,你还千里迢迢调用他的西北军?你安的什么心?你怎么不用你的嫡系?你的嫡系装备精良,不是说对你忠心不二?那你就该让他们去打硬仗。为什么不?为什么偏调动第四战区的人?你这是以国家统一、抵御外敌之名,消耗牧之的财力物力兵力,铲除异己!他输了你少一个心腹大患,他赢了你照样坐享其成!”
“静漪!”
“三哥你不能这样。你撤退到哪里算个头?好,你撤,可你若是你把牧之牺牲了,你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将才,你再也找不到更忠诚的部下!”
“你混蛋!”程之忱大喝。
“三哥你才是!”静漪已经火上眉峰了,哪里还记得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可不只是她的兄长。“你……你这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辈!”
之忱“啪”的一下将手中的什么挥出去,两杯咖啡飞了出去。咖啡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回手一扬,静漪动也不动,等着他这一巴掌。
之忱却没有打下去。
他握住手,点了点静漪。
兄妹俩正僵持着,就听着书房门外一阵乱,之忱面色一整,仍端坐在了沙发上,此时门被推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陶骧进了门,跟在他身后的侍从官喊道:“总司令,陶司令他……”
静漪听见,回身看到了陶骧。
陶骧直奔静漪身边,拉起她的手。
静漪不想陶骧从天而降,张了口只是吐不出半个字。
程之忱对侍从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他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陶骧看看静漪惊愕的表情,握紧她的手,才转脸看向程之忱,说:“陶骧今日来,是特地告诉总司令,江口,我部听从调遣,死守到底,掩护大部队撤到后方。”
他话音一落,书房里死死的寂静。
“牧之……”静漪眼里噙了泪。
“总司令,我们先走一步。”陶骧拉着静漪的手,走出了程之忱的书房。
随后,之忱也跟着出了门,看着静漪被陶骧拉着走得甚快。陶骧都没有顾及到她的步子,只一味地向前走……
“牧之!”静漪拉住楼梯上的扶手。陶骧走得太快了,她胸口跟快裂开了似的,还跟不上他的步子。而且,她有话要和他说,“牧之!”
陶骧停下来,迅速转身将她抱起来。
第431章 云淡风轻的石 (七)
官邸内的楼梯像从前的九道弯胡同,深邃而又漫长,静漪手臂搂住陶骧的肩膀,心跳得极快,可是她说不出一个字阻止他。明明知道在这里他们不能这样,但是他的手贴在她的身上,她只觉得全身都在软……刚刚对着三哥发火的气力似乎早已经耗尽了。
陶骧将静漪放下来。
静漪要推开他,却被他搂在怀里。
官邸的后廊下,还是每隔二十码就有一个士兵。他们木头人似的纹丝不动。
陶骧紧紧的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
他背转身去。
官邸口字楼中央的花园,阴沉沉的天都遮不住盈目的碧色。
静漪也转过身来,看着陶骧——他军帽下压低的发,一点点的在增加的银白——她哽了喉。
“你不该。”他说,“这不是个人恩怨。况且你如何不懂,要保存实力,就要战略转移,就必然要有人做出牺牲。这不是他个人做出的决定。段奉孝已经溃败,白文谟正在溃败,这个时候,也只有我们能够顶上去。”
“怎么只有你们?其他人呢?他手上无能者众、贪生怕死者众,唯独你不怕是么?可是你想想跟随你多年的那些人,他们呢?这些年你出生入死没错,他们也追随你出生入死,你看看到现在,你的嫡系牺牲了多少!余下的,省身、仲成他们,如今又都顶在最险的地方,随时可能……牧之,我想想都要心疼死了!”静漪说到最后,不但眼泪下来了,几乎是在对着陶骧吼了。
“你在教我抗命么?”陶骧挑高了眉。
静漪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