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好笑地看着她。
像个小孩子,自己喜欢的,也巴不得人家都喜欢呢……他念及此处,心里极畅快。过了好一会儿,似是要享受下这种暗暗的欢喜,他才说:“你才是傻子。”
静漪嘟着嘴。
陶骧拨开她额上汗湿的刘海。她额角的胭脂痣,在暗暗的灯影中显露出来,他指腹触着那痣,微笑着,说:“我早就说了,姥爷就是不待见你,也不会不待见我的。”
瞧着他自信的样子,静漪哼出声来。
“不信么?”陶骧微笑着问。
静漪团着手指,在他胸前打着圈儿,慢条斯理地说:“姥爷哪儿有那么好哄……就是父亲,若不是这次事出紧急,怕也是难得同姥爷见一见的……牧之?我有事和你商议的。”
陶骧正听着静漪说话,见她郑重地望着自己,点点头。
“姥爷姥姥虽答应转移到后方,依姥爷的性子,自是不会同程家住在一处,少不得另觅住处……按理说他们跟着咱们是最好的,可也没有这个道理。我想先同你商议……”静漪看着陶骧。
陶骧了解她的想法。
眼下她与母亲和遂心留在沪上,租界里是安定些的,但她工作繁重,若是把外祖父母再接到身边,恐怕她会更辛苦……不过不让她照顾他们,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静漪的脾气他太知道,是不会以自己为先的。
他虽心疼,还是说:“他们跟着咱们,自然你是放心了,也应当应分。不过咱们也得听听父亲的意见,再有,更要紧的是听听姥爷和姥姥的意见。我怎么听着姥爷话里的意思,是愿意去西南的呢。现在的形势,当然是大后方更为安全。就是你……”
静漪听到这里,知道陶骧要说什么了,她忙掩着他的口,说:“你又要发表演说了……母亲很能帮助我的。我平日里那么忙,家里常常顾不得,遂心全是母亲在带,我们都很好。你不用挂着我们。我会见机行事,一定不让她们有危险。”
陶骧无奈,暂时沉默。
静漪想了一会儿,说:“姥爷能去大后方更好。我虽想他们,但知道他们安全,也就安心了。”
陶骧望着她——她平躺在他身边,轻声同他念叨着、商议着事情……多是琐碎的小事了,也并不是非要他拿主意的,但想让他知道,她们眼下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日常都会发生些什么。关于母亲、关于遂心……遂心有多么乖巧懂事——他自是知道遂心的乖巧懂事的。
他的宝贝遂心嘛……
“我们再给囡囡添个弟弟好呢,还是妹妹好?”静漪忽然问道。
陶骧没出声。
“嗯?问你话呢!”静漪见他闭着眼,仿佛在欣赏音乐似的,对她的问话显然心不在焉,便碰了碰他。“牧之?”
陶骧低头,含着她的唇,吮了好一会儿,仿佛是要把这个念头给她吸走。
她果真呼吸困难起来,他才放了她,低声道:“现在想都别想。”
静漪恨恨地握了拳,翻身将被子全都裹在身上,往旁边一滚。陶骧身上一凉,笑着过来扯被子。静漪就更将被子裹得紧些,偏不给他。陶骧索性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抱进怀里,道:“回头我着凉了,你还不是心疼?”
被子还是被他扯开一角,他钻进被底,将她立即搂紧。
不过这么一会儿,他身上带着寒气,皮肤也微凉,静漪果然有点后悔,也就不说话了。
陶骧笑着。
她瘦嶙嶙的,肋骨根根分明。
他的手指弹琴样地在那里轻轻敲打,并且果然哼起了曲子……静漪轻轻按住他的手,曲子便戛然而止,可那音韵仍在她脑中回旋……
“静漪,”陶骧反握着静漪的手,“我知道你的心。”
静漪头动了动,没有回过脸来看他。
陶骧从她柔软下来的身子知道她已经不那么恼了,便说:“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姥爷的情形?”
静漪愣了下,这才回过身来,问道:“什么?”
陶骧躺好,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静漪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躺了过去。
两人规规矩矩地靠着,被子也盖得整整齐齐的。
“说呀。”静漪催促他。
陶骧嗯了一声,说:“倒也不算是正式拜见……”
因为知道就算是正式递拜帖求见,冯家也不会允许他登门拜访,他也便没有那么办。除却冯孝章的身份,和冯家门第高贵的缘故,只因冯孝章断绝父女关系一项,同女儿有任何联系的人,都已经被隔绝在冯家门墙之外。
他那时从关外返回,本该直接回兰州,却不顾同行的段奉先等人的反对,绕了个弯,回北平处理一番杂事。他们在关外做下的事,已经引起轰动,那时正余波未平。他们进出北平都甚是秘密,不但没有住进陶家在北平的落脚地陕甘宁会馆,也没有去怡园。虽然那是他和静漪新婚后头一个小家……也是她长大的地方。说起来和她的渊源比别处更深,她也更喜欢那里。可他还是没有去。
从南京来的消息,告诉他静漪仍不知所踪。他们说是已经分开了的,也说了各自珍重,但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嘴上不讲,还是想着或许她悄悄回了北平,那么也许他这一来一去,能遇上她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北平几日,去了她可能去的地方,没有获得任何蛛丝马迹,表明她在北平或者至少来过北平……跟着他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向他汇报,谁也不挑开这层窗户纸。
后来段奉先说,牧之你再想想静漪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一时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除了囡囡……奉先看他的样子,颇有些无奈,叹气道在北平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范围缩小至此,他想来想去,觉得她也许她会去她母亲墓上看看。
他去了程家的墓园。程门冯氏墓被守墓人管理得很好。他问起守墓人,最近有没有人来祭拜。守墓人说并没有。他直觉守墓人并没有撒谎……但或许是她去拜祭过母亲,又很小心地隐瞒了行踪。她是打定主意独自上路,再也不靠任何人了。
她是那么有勇气。
在他得知她果然毅然决然离开了那些能够依靠的亲人之后,他想能这么做的她,真是够有勇气的。
但是他在冯氏墓前立了好久,总觉得空气中隐隐约约有些香甜的气息。那香甜的气息过于熟悉,不是任何一种香精能调制出来的……除了她身上,他再没有嗅到过任何一种相似的味道。在墓园里徘徊良久,天黑透了,才离去。那香甜的气息就像是沾在了他的衣襟上,一直随着他。
回到住处后段奉先就催他离开北平。为了安全起见,还有回西北后等着他做的那么多事情,他也该离开了。不过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去趟天津——段奉先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拗不过他。段大哥后来说过,牧之你有时候果断绝然地冒险行事时那副德行,真让人恨不得宰了你——可是段大哥仍然陪他一道去了天津。他们预备从天津返回金城,这一次,接上了奉先的妻子儿女。
奉先是不知道他为何非要去天津,旁人也都不知道。甚至拿了厚厚一沓子密报给他的情报官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前清遗老、如今寓公有兴趣。即便是这位寓公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可显然他是不会同这样一位老先生轻易攀上什么交情的。
他把密报翻了个烂熟,到天津的第二日他便去了兴安茶楼。天津的茶楼里兴安不算最有名的,但是出入这里的多是老派名流。因多是熟面孔,彼此见了面少不了寒暄。他一去,就显得有些各色。
冯老先生像密报里说的一样,他的汽车在早上九点准时停在了兴安茶楼的门前。老先生看上去儒雅斯文,眼神却锐利的如鹰隼一般——许是他果真在济济一堂的中老年茶客中惹眼了些,老先生进门往他的包间去时,瞥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他觉得冯老先生是把他打量了个通透。
彼此间不过是目光有片刻交会,待冯老先生从他身旁一过,他身上的紧绷感半晌不退。
第446章 番外一:美人如花隔云端 (十三)
那时,已经有阵子了,不曾有谁让他产生这般紧张的心情。
冯老先生不过一个淡淡的眼风扫过来,他立时便觉得有股冷意……
他坐在堂里,从容地喝着茶,看看这里的人、看看外头的景儿——都说“京油子、卫嘴子”,这儿从地界到人的气质和他刚刚离开的北平很不一样……只不过他无心细品,心思都放在刚刚上楼的那位老人身上。
外头冯老先生的汽车停在路边,衣着整洁的司机正趁着这会儿工夫在擦车前挡风玻璃……前两天京津都下了大雪,路边树下都堆着厚厚的雪堆。还有顽童擎着火红的冰糖葫芦笑着跑过……他忽然想他的女儿了——囡囡还那么小,还得些年月才能这样玩耍呢……他心一沉,顿觉自己的心思跑远了。
茶楼里闲谈的人免不了说些时事,议论起来,意见不同,少不了争执——他闲闲地听着,有人在议论那场震惊中外的暗杀……议论纷纷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中未免有人拿诙谐幽默的语气当传奇故事讲,听着竟连腥风血雨的味道都淡了些。
他再喝口茶,温温的,茶香冷冽。
两个大火炉燃着大块的煤,堂里被烘得暖和极了,四周围都是茶客,天南地北无所不聊,气氛更是热烈的很。
他冷眼瞧着,到底是平民百姓的日子,再大的乱子,也挡不了他们喝这碗茶……
一碗茶还没喝完,李大龙就进来了。看大龙的神情,就知道段奉先让他来商议自己尽早离开的。大龙告了座,先让堂倌给他重新泡了一壶茶,再低声说七少,此处还是不宜久留。
他想想也是。况且要看的人也看了,确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该走了。
大龙看看他脸色,又说七少,情报官说据他们的线报,确实有过一个形容略似少奶奶的女子出现在冯家门口,但是并没有迹象表明那女子就是少奶奶,也不知道她到底同冯家人有没有接触过。
他点着头。
若真的是,也合情合理。
大龙把情况汇报完毕,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堂倌再过来送茶时,托盘里两把茶壶。
他察觉,堂倌马上笑着说这位先生,赶巧了,楼上冯老先生同巩老先生昨儿在这儿打赌,赛马场那玉麒麟是不是能七连冠,冯老先生输了,今儿立马儿拿出他新得的上好的茉莉双熏,请在座的大家伙儿一道品一品,先生您就是不爱这个,也尝一尝吧……
他微笑着点头,说原来如此,替我向冯老先生道谢。
堂倌将两壶茶都放下,笑眯眯地走了。
他看看,堂里的确是每桌都添了一壶茶的。
大龙默不做声地给他斟茶。
他示意大龙给他来一杯那茉莉双熏。
李大龙遵命照办,浅浅地斟了一杯给他送到面前来。
跟着的人都知道他不喝花茶的。以前在北平,多半客随主便,出门见人,若是上了花茶,他也喝上一点。
那日他端起茶杯来,轻轻一嗅,浓酽茶香扑鼻而来……已是隆冬,这般暖香的热茶,入口一路从喉间暖到脚后跟。
他不禁微微冒了汗。
正预备喝第二口,听一旁的人议论说冯老先生要走了。他没有立即回头。茶杯握在手中,边喝,边品茶……跟冯孝章道别的熟人很多,闲聊几句、打哈哈的也此起彼伏,笑声就没断过。只这样听着,这冯老先生在此地人缘儿也上佳……但怎么从情报里,分析不出来这点。他以为他必然是个古怪绝情孤僻残酷的老头儿……
他将茶杯放好,抬头时,冯孝章恰好站在他身旁同人说着话。
老爷子面上倒是不带笑容,虽是寻常谈天,也自有一股威仪。似是不经意瞥见他,目光稍一停,他便站了起来,拱手谢过老爷子的好茶。
“不值一谢。”冯孝章开口讲话,慢条斯理,望着他的眼神,湛湛然。“这位先生面生的很,不常来吧?”
他点头。待要说什么,老爷子只对他点点头,道一声不扰,连带着向一旁的友人道别,施施然离开茶楼。
他目送老爷子上了自家的汽车离去,随即结账,带着人直奔机场。
那一见虽然匆促,到此时想起来,仍然清晰无比。连老爷子身边的随从人等,也都能想起来;也难怪冯永好见了他,总在毕恭毕敬之中,多一分熟稔……
“……现在想想,老爷子那时候大约便心里有数的。”陶骧轻声说。
虽然冯老先生这次见他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思来,但是他总觉得老爷子看他的眼神里,是有些什么的。
静漪的手臂环着陶骧的腰。
她静静地听着陶骧述说,并没打断他——就好像看着时间长河在她眼前缓缓流过……陶骧见她不声不响的,托了她的下巴,道:“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出去了一会儿,姥爷和我多喝了两杯酒。”
“姥爷说什么了吧?”静漪看了他,问道。
陶骧沉默片刻,说:“好男儿确当保家卫国,身先士卒。他年纪大了,不能亲上战场,也许有一日反而会成为拖累。但是若有他能做的,他不遗余力。”
静漪点点头,她慢慢撑起身子,伏在他胸口处,看了他。
“他应是很看重你的。”静漪想笑,这在她来说是很高兴的事,可是就他们谈话的内容来说,她又笑不出来。
陶骧揉着她的下巴,微笑道:“我说什么来着?”
静漪微微张了口,轻咬在他颈上,随即吮起来,越来越用力……她的舌尖酥麻。她抬手扶着他的面庞,寻索着他的嘴唇——他的唇舌发烫……仿佛一直是火焰般的热烈地散发着热力的,又像是正在经历一场高烧,难以退却的高烧……烫的她又要开始迷糊了。可是他的嘴唇柔软的出奇……绵软柔和的,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她贪心得很,简直想把这柔软全数都含在口中。
她舔了下他的上颌,却被他瞬间捉了舌尖,逗弄着、逗弄着……痒痒的。他的呼吸也并不重,喷在她脸上,也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