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一）

　　“程先生。”李婶看着正在换衣服的程静漪，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她轻声问道：“您回来的路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静漪系着胁下的钮子，也轻声道：“没什么异常，还是那辆车子跟着。”

　　她听到外头有人声，看了看李婶，摇头。

　　李婶将声音又压低一些，道：“先生您出入千万小心……”

　　“我晓得的。这里是法租界，他们还不敢怎么样的。”静漪尽量语气平和而放松。自从半个月前的某一天，开始有可疑的人和车守候在她的公馆外头、之后就成了惯例，她的人身安全就是这个家里上下第一件关心的事了。三哥之忱让她带着陶家祖孙仆从撤到大后方以免大家后顾之忧未果，指令上海特科暗中保护她。陶骧虽未强制性命令她撤离上海，也托杜文达给予适当照顾。

　　频繁活动在她周围的各路暗探，虽暂时尚未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困扰，还是让她认真考虑是否将陶夫人和遂心送回兰州去。眼下她既不能抛下医院不管，也不能离陶骧太远……这场仗打得太惨烈，军队像被扔进熔炉似的瞬间便被吞噬。她每日读报听广播，租界外的中国，人间炼狱般。她的爱人就在其中，可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已经非常痛苦，如果再不能以这种方式守候他，她不知自己将如何自处。

　　她身处险境，也还是许多人的主心骨。她得担负这份儿责任。

　　“那车子就停在外头，看着都瘆得慌。”李婶又说。她很是担心她的女主人。

　　“别跟老太太说这些。好在老太太不怎么出门，让她知道了担心就不好了。”静漪嘱咐道。

　　李婶知道她的心思，点头答应。

　　静漪说话间换好衣服，预备下去用晚饭。她今天回来得格外晚，虽然打过电话让她们不要等她，陶夫人和遂心还是等着她一起用饭。

　　李婶道：“不过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今儿早起我去买菜，出门前老太太就说让我同司机讲，换条路线走。她特别叮嘱，不要每天走同一条路，也不要定时定点。”

　　静漪心一动，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请进。”

　　她整理了下旗袍。

　　天气热了，刚刚洗过澡换件衣服马上又潮了。她顺手拿了把折扇。

　　进来的是遂心，紧跟着她的是白狮和雪球——雪球已经宛然成犬，却还是调皮的见人就要亲热个够，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静漪旗袍下摆上沾了许多雪白的绒毛——遂心急忙把雪球给抱起来，轻轻拍着它说它太调皮了，问：“妈妈饿不饿？”

　　静漪弯身亲了亲女儿，笑着说：“饿坏了呢，今天就只在下午吃了块蛋糕……我们下去吃饭。”

　　“奶奶就说你一定没有吃过东西。她还说你这些天瘦得多了。”遂心仰脸望着静漪，眨着大眼，黑黑的眼珠湿湿的，“妈妈，你能不这么忙吗？”

　　她抬手攥着静漪的手指，拉了拉，怀里的雪球拼命地舔着她的下巴。

　　静漪又亲了亲她，笑着说：“忙是忙了点，可是你看我很快活对不对？你和奶奶都不要挂心我。”

　　她拉着遂心的手，和她一起出房门。

　　白狮懒洋洋地趴在门内，静漪拉它起来——白狮越来越懒了，她还得多花点时间让它多多运动一下……遂心絮絮地和她说着一整天家里都有些什么事、她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和奶奶做了什么……母女俩走在廊上，电灯突然熄灭了。走廊里暗了下来。最近这是常有的事，她们都没有惊慌，只是慢下了脚步。李婶忙从围裙里掏出洋火来，点亮了一旁架子上摆放的煤油灯捧在手中，走在前头照着亮。

　　黑暗中亮起的微弱的灯光很温暖。只是电扇骤然停止，屋子里顿时闷热起来。

　　静漪看了遂心，遂心也正看她。

　　静漪轻声说：“囡囡，以后妈妈回来晚了，你要和奶奶按时吃饭，知道吗？你在长身体，奶奶年纪大了，不能饿着。妈妈不在家，你就要照顾奶奶，好吗？”

　　“哦，好。”遂心答应着，“可是妈妈，你也要按时吃饭啊。要是不按时吃饭，你怎么有力气照顾你的病人？”

　　静漪被女儿问着，笑出来。

　　“囡囡这话说的对着呢。”陶夫人听见遂心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她和静漪，“来吃饭了。”

　　“母亲，以后吃饭别总等我。我忙起来时候不定。”静漪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略等一等又没有什么要紧。”陶夫人淡淡地道。她让遂心把雪球放下、不要总是抱着小狗会宠坏了的，等遂心听话地放下雪球，又告诉遂心去洗手准备吃饭。趁遂心走开，她看了静漪道：“这些天，咱们家这水管子被查了五回、电话线被检修了四回、电路被建议改了三回……这屋子还不知道哪儿有毛病，等着那起子人来查看呢——我不等到你回来吃饭，怎么吃得下？”

　　静漪默然。

　　陶夫人轻声道：“倒没什么可怕的，琐碎些罢了，好对付。”她同静漪先去坐下，示意上菜。

　　静漪说：“近几天医院里病人也多。”

　　她没解释为什么病人成倍增加。在现有的条件下，医院已经满负荷运转。再这样下去，很快便会超负荷。可是医院打开门，她是不能让走进来的病人再走出去的……他们是教会医院，即便不是，也不能随意拒绝求诊的病患。孤岛一般的租界里相对安全和运转良好的慈济，在很多人眼里已是获得救助的天堂，是灯塔和希望。她得维持住。

　　她也觉得很累，只是不能轻易松一口气。

　　陶夫人看看静漪，没作声。等张妈带人来摆桌，她示意张妈把静漪爱吃的几道菜摆到她面前去。

　　静漪发觉，笑出来。带回家来的一身疲色立时去了大半。

　　“谢谢母亲疼我。”她轻声说。

　　陶夫人的脸色仍是那样，只是眉微微动了动，露出了点笑意。

　　“少奶奶，昨晚上您说想吃白粥，今儿特地给您熬了。另外还预备了汤。这会儿您要哪样？”张妈轻声问。

　　“给我粥吧。”静漪说。

　　“多盛一点。”陶夫人看着张妈照静漪的吩咐只盛了小半碗，便说。“不按时吃饭，还吃这么少，你快成仙了。”

　　“我妈妈本来就像仙女。”遂心爬上椅子，坐在陶夫人身边，笑嘻嘻地说。

　　静漪微笑。

　　陶夫人先让遂心伸手过去给她检查看看洗干净没有。因只亮着烛光，她检查起来格外仔细，过了一会儿才满意地放开遂心的手，说：“你妈妈在你眼里，比观音菩萨还好还能干是吗？”

　　陶夫人瞅了眼静漪那瘦得尖尖的下巴，想起这孩子初初嫁入陶家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时候脸团团的，很有些稚气。她的婆母大人是极喜欢静漪的，说她的模样好看，又有福气……现如今人瘦下来，美是仍旧美得很，可反倒让人惦着那时候的小模样儿了。

　　“奶奶，妈妈像仙女不是我先说的，爸爸先这么说的。”遂心把餐巾铺好，对陶夫人眨眨眼。

　　静漪听了遂心的话，想了想，没想起来什么。她想着这不过是遂心的孩子话，便不理会，由她和陶夫人说话去了。张妈把配粥吃的小菜摆好，说这是李婶刚腌制好的。她点点头。陶夫人带着遂心过来住，近身的仆从只带了几名。这老太太也是富贵时能享得，俭省时也耐得，并不见她有任何不便之处。初时李婶做菜清淡，她也只是让张妈偶尔下厨做一两道她可口的菜……静漪兀自边吃边想，就听遂心笑起来。她抬头，就见陶夫人正板着脸、眼望着她呢，而张妈和李婶也都有些忍不住要笑似的，急忙地避了。她正纳闷，便听到遂心问：“是不是，妈妈？”

　　“什么是不是？”静漪问。

　　“爸爸说妈妈你是妖精啊。我听到他说的。就是爸爸走之前那天早上，爸爸说妈妈是妖精，妈妈还掐得爸爸很疼……”遂心嘟着嘴。

　　静漪的面孔简直像突然被火扑了一下，眉毛头发都被燎了……此时就要庆幸，幸好只有烛光照亮，旁人都看不清她的面色。

　　她不说话，遂心小声说：“我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是妖精，爸爸说因为妈妈很聪明……奶奶，小翠就是聪明美丽的妖精吧？还有婴宁……张奶奶说婴宁不是妖精，是仙女。不过张奶奶说狐狸精也有好的和坏的……白娘子就是好的妖……”

　　静漪听着遂心这一串妖精仙女狐狸精的夹缠不清，一时要说什么，情急之下是说不出来的……她真后悔和陶骧说话时，再没提防遂心这孩子……都是陶骧，当时明明遂心在他们身旁，偏偏不留神浑说。

　　遂心这孩子的记性也太好了些，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离家已有数月之久。遂心还把他的玩笑话记得那么清楚。也许，只是这孩子太想爸爸了吧……她这么想着，心又酸软起来，一时也顾不得发窘了。

　　“囡囡，吃饭吧。”陶夫人说着，拿起筷子来。

　　遂心点头，也拿起筷子来，还没有动，又说：“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啊，真想他。”

　　桌上杯盏错落如星，点点地闪着光。

　　静漪没出声。

　　陶夫人给遂心夹了菜在盘子里，说：“你乖乖吃饭、好好练琴、用心读书……爸爸就回来给你发奖状。”

　　遂心咕哝了一声说：“奶奶骗人。爸爸在打仗，才不会有空回来给我发奖状呢。”

　　虽然是抱怨，但是小女孩儿爱娇的语气，还是听得出来充满了希望的。

　　陶夫人忍不住摸了摸遂心的头，温柔地说：“你知道就好，吃饭吧。”

　　饭吃完了电还没有来，静漪陪着陶夫人坐到客厅里，喝茶听遂心练琴。

　　她们听遂心练琴时，总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静漪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陶夫人都在想什么。她是总忍不住会想如果这时候陶骧也在，该是多么的好……遂心练琴总是很认真，花在练习上的时间，一秒钟都不会白费。陶骧要是在，一定会对女儿多加赞许的。他空闲了，也是会想起从前陪着女儿练琴的时光吧……她托着腮，看着烛光里女儿的身影，再看看陶夫人。

　　陶夫人微微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时间一久，静漪有点困了。

　　这两天她太累了，身上乏得很。这会儿端着茶杯，时间一久，似都要端不动了……她抬手掩住嘴巴，微微打了个哈欠。

　　“上去歇着吧。我陪囡囡就行。囡囡练琴高兴了，总要多来一会儿，你明日还要早早出门办公，就陪到这儿吧。”陶夫人轻声说。

　　静漪坐直了，有些赧然，摇摇头。

　　陶夫人看她，晓得她在自己面前总是懂礼数的，也未必不是想多花些时间陪陪她和遂心，总归是要工作的人，想来是因此对家人多了些愧疚……她想了想，道：“有件事，我考虑了几天了，得和你商量商量。”

　　“母亲您请讲。”静漪道。

　　“如今秋薇一个人带孩子住，虽说住得不远，有点事要招呼，还是得花点时间。我想着，不如让她搬过来和咱们住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静漪沉默片刻，问道：“那您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图家那四个小虎崽子似的儿子，也像小虎崽子一样的精力旺盛。住进来，这宅子里怕不是要像下饺子似的热闹了……

　　“哪里会有什么不方便。秋薇住过来，也省得你总挂心，一早一晚还要绕路过去看他们。”陶夫人啜口茶。

　　静漪明白过来，婆婆这是看她每日早晚要去探望下秋薇，怕她辛苦的缘故。

　　“要我说他们过来是很好的，囡囡平时也有玩伴。我看囡囡一日日也寂寞，玩也玩得不起劲儿，念书也念得不起劲儿。”陶夫人和缓地说着，想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了眼这客厅，“不过，若是让他们也搬到这里，未免有些拥挤。还是回六号去，怎么也安顿得开。你细想想，这样成不成。”

　　琴声戛然而止，遂心跑过来，不乐意地说：“奶奶和妈妈只顾说话，不听囡囡弹琴！”

　　静漪笑着说：“听着呢！囡囡今天弹得比昨天有进步，妈妈挑不出错儿来了……囡囡，奶奶正在和妈妈商量要紧事。来，我问问囡囡你的意见。”

　　静漪说着看看陶夫人。陶夫人微笑点头。

　　“让薇姨一家搬来和咱们一起住，你说好不好？”

　　遂心问：“薇姨和大宝弟弟他们都来？”

　　“对啊。”静漪点头。

　　“好！什么时候？明天吗？我现在就去给薇姨摇电话……”遂心一高兴，就要立即打电话给秋薇，被静漪给拦下了。

　　“晚了，薇姨这会儿准在哄四宝睡觉呢。你明儿再给薇姨打电话，问问她的意见。薇姨同意，这事儿才成——囡囡，你要好好儿跟薇姨说啊！可是有一样，等大宝弟弟他们来了，你可得像个姐姐样子，知道吗？”静漪笑着说。

　　“知道！”遂心答应得很痛快，仿佛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似的，“这是当然的！我本来就是个姐姐呀！”

　　“乖！”静漪揉着遂心的脸蛋儿，又看看陶夫人，笑着说：“囡囡跟大宝他们在一处玩的时候，可真的像个姐姐，很懂事呢……”

　　陶夫人还没说什么，遂心拉了静漪的手，摇头。

　　“不是的！是小舅妈跟姥姥聊天的时候说的，说我迟早会有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的。我想着怎么也不能比悦凝表姐和毛毛表姐差吧？悦凝表姐有两个弟弟，毛毛表姐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是吧妈妈？”遂心问静漪。

　　静漪捏捏女儿的脸蛋儿，很认真地道： “那下回你见了爸爸，就这么去问爸爸，好不好？”

第448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二）

　　“好。”遂心爽快地说完，离了静漪，过去攀着陶夫人，“奶奶，要是爸爸再说，小孩子怎么那么多问题，奶奶帮我不？”

　　“帮！”陶夫人答应得更爽快。

　　“奶奶，我想吃奶奶做的乳酪……”

　　“想吃乳酪还不容易么，明儿奶奶就给做。”陶夫人搂着遂心，笑眯眯地说。

　　静漪看着腻在一处的祖孙俩，叽叽咕咕和祖母说着话的遂心，好像鸟巢里毛茸茸的黄口雏鸟……她靠在沙发上，想着若是没有遂心这孩子，此时她们的境况，该是多么的寂寞……她倚着沙发靠背，不知不觉间，那祖孙俩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远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