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夫人和遂心说着话,发觉静漪睡着了。她拍了拍遂心的小屁股,指指睡过去的静漪,又指指一旁搭着的披肩。遂心蹑手蹑脚地从沙发上滑下来,拿了披肩给静漪盖在身上。她转身回来,轻声细气地说:“奶奶,要不要叫醒妈妈?这儿睡得不舒坦。”
“让她睡一会儿再叫醒她。这会儿醒了,免不了又要忙着听广播看报纸,再不就读书,还不是累。”陶夫人起身,牵了遂心的手,示意张妈在这看护着静漪,自己带遂心去厨房,亲自准备明天要做的乳酪。
遂心安静地望着奶奶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外头隆隆声响,叹了口气。
陶夫人不动声色地望了眼遂心——这孩子身上有陶骧的沉稳和静漪的聪慧,有时候她听到空袭警报和爆炸声都心惊肉跳,遂心从来泰然自若,即便是在练琴,听到也不会中断的。遂心甚至还会跟她分解各种警报的区别。问起来,知道是静漪给她讲解过的。她觉得遂心在这段时间里长大了好些,还觉得遂心不像从前那么刁蛮了……再也没有比遂心更好的孩子了。不,一定会有的。
“囡囡,等你爸爸回来,千万要记得问他,他打算什么时候给你添个小弟弟哦。”陶夫人微笑着说。
遂心正逗着雪球玩儿呢,抬眼看着祖母,笑的大眼睛弯弯的,说:“我知道啦,奶奶。可是非要小弟弟么?”
“不是。只要是小娃娃,都好。”陶夫人说。
“我也这么想……不管小妹妹还是小弟弟,总要有的呀……”遂心抱起雪球来。她看着雪球,“可我现在只有小狗子……我要跟爸爸说我要弟弟妹妹。”
“好啊。”陶夫人心满意足地笑着,然而想到战事,又笑的不那么轻松。
外面电铃响了。一阵一阵响得急促。
在给陶夫人打下手的李婶说:“外头来客人了。”
陶夫人微皱眉头。
这个时候上门来访的不知是谁,门铃响得如此紧迫,没得让人心慌意乱。
遂心看了祖母,等她示意,才跑出去看看是谁来了——门厅里站着两个穿着暗色长衫的男子,遂心并不认得,但是她看到妈妈正在和他们说话,妈妈很严肃……她妈妈有时候是很严肃的,严肃得让人有点害怕。于是遂心远远地站着,一声不出。
张妈站在静漪身后,察觉遂心也出来了,回身过来要领她走开,遂心摇头。
等那两个男子出门,静漪转身。她看到遂心,微微一笑。她脸上的笑容很舒心,遂心一看,也露出了笑容。
静漪将披肩交给张妈,交代一声备车。
遂心问:“妈妈是要出门吗?”
静漪点头道:“医院里有急事,我得回去看看的。”
遂心乖巧地点头,又问道:“妈妈我能陪您去吗?”
“今晚不行。时间太晚了,再说妈妈会很忙,顾不得你。你在家陪着奶奶,好么?”静漪说着,看陶夫人也走了出来。“母亲,我得马上回医院去。晚上兴许回不来。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的。您不要担心。”
陶夫人知道静漪常常是这样的,不但忙起来饭都顾不得吃,时间太晚,时常也就在办公室将就一下了……不然,她何苦带着遂心和仆佣来挤到静漪这小公馆来呢?她对静漪也是十分放心不下。
陶夫人点头道:“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静漪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只拎了她的皮包,便出门上了车。
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再嘱咐管家几句,才让司机开车。
车子开出大门去没有多远,司机看看后视镜,就说那辆车子又跟上来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又多了一辆车子。
静漪笑了笑,道:“这阵仗,前面再加一辆前导车,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元首出行呢……横竖他们也不打扰咱们,随他们去吧。”
司机原有点紧张,见她这么说,微笑道:“程先生您胆子真大。虽说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料着也不是善茬儿呢。”
静漪微微一笑,暗叹了口气。
胆子不大又待怎样呢?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她首先得坚强……她伸了伸腿脚,让自己尽量坐得舒适些,继续闭目养神。刚刚在家中幸而小睡了一会儿,总归是恢复了些精神的。
车子开到了住院部大楼前停下。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病房虽然都还没有熄灯,也已经都沉寂下来,少见人走动。静漪进了大楼之后,直奔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换了医生袍,稍等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她没有将办公室内的灯熄掉,这样从外面看起来,就仿佛她在那里办公一样。她下了楼,留神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跟随,悄悄从后楼梯走了出去。她没走几步,看到前面就闪出几个人影来,其中一人叫了一声程院长。
这是她的秘书梅艳春的声音。
“是我。”静漪加快脚步走过去,果然是梅艳春在前面等着她,“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罗兰德医生和施耐德医生正在实施手术。还有一位重伤的,在做术前准备,孟医生在赶过来,应该很快就到的。”小梅边走边向静漪汇报。走到一扇门边,守在暗处的守卫过来替她们开了门,两人进去之后,随行并没有跟上来。
静漪和小梅继续往下走。
“晚上就停电了。还好我早催着把发电机安装好了,不然这会儿可真是糟糕了。”小梅轻声说。
静漪点头。
自从上次因突然拉闸停电他们不得不中断手术,她就想办法弄来了几台发电机。所幸医院因为停电的情况频繁发生,必须配备发电机,悄悄弄到这里来几台倒是不难办。可为了不引人瞩目,她也颇费了点心思。
小梅边走边趁这时候和静漪说几件小事。
她们此时在往设在地下室里的手术室去——这是藏在慈济深邃的地下室中的秘密手术室。一段时间以来,这里接收的都是从战场上被移送过来的特重伤员。他们经由隐秘渠道本辗转送到这里,有的经过复杂的手术幸运保住性命,有的就在这里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路……接收这类伤员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就像第一次接受这个任务时罗兰德医生说的:“我们是医生。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自己还有没有明天。但是只要有能力救人,就要救。”
静漪从未有过强制谁参加进来这个救助计划,却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而来到这里的护士和医生,只要出了这道门,对这一处所和从事的活动对外绝口不提,并且平时在外,也会很有默契地互相掩护。就像他们真的正在为了一个信念和理想,从事着隐秘而又了不起的大事业……
若不是医院里恰好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加以利用,也有一部分乐于奉献的医生和护士义不容辞地加入,她便是有心,也无计可施。可当她和她的同事每救一个人,她也会觉得她是在帮着他打了一场胜仗。
她每次接到有伤员送来的消息,其实都怕。
怕那张需要她过目的手术单上的编号,代表的是她最怕会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直到她确认为止,她心底的那点恐惧才会完全消失。
“这次总共送来几名伤员?”静漪站下来,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看着里面正在紧张地进行手术的医生和护士们,问道。
他们的人手并不充足,主刀医生之外,只有有限几名辅助人员。
“就这三名。”小梅说着,从一旁等着的护士手中接了病历来。
静漪翻看着,像往常一样,除了编号,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这三人的伤势都非常重。野战医院的条件有限,他们只经过了初步的手术。到达这里之前,他们得熬得过辗转的路途。而在这即便熬得过漫长的手术,也不知熬不熬得过下面的恢复期……她心情沉重,看着最后一份病历。病历上沾有血迹,已经成了红褐色。
她仔细研读着军医匆促间写得很潦草内容却仍旧严谨的病历,这期间小梅去接了个电话。
小梅回来和静漪说:“院长,急诊那边有个孕妇需要急救,联系不到您,就联系了孟医生。这会儿孟医生被急诊拖住了。”
静漪立即说:“我去替换孟医生。这手术还是要孟医生来做,这是他的专长。”
她说着又看了眼病历。
“这病人伤势太重,动了手术,也不知能不能行……好像还是有些地位的。我等下上去向跟着来的人打听打听……总觉得这人不一般。”小梅说着,陪静漪出来。见静漪并没有反对,还是说:“要是您觉得我不该问,我就不问。”
她们的规矩,是只管救人,不该知道的一律不问的。
静漪这回却没有要阻止小梅的意思。
她只嘱咐小梅不可多话,若一两句话问不出来历,就不要再问了。
这是不合规矩的,只是她也太想多了解一点前线的第一手消息了……
到了急诊室,孟医生果然正在抢救孕妇。静漪做好准备,进去替换了他。孟医生急匆匆地离开了。
静漪过去,先探望了下病人。这是位年长的孕妇,看得出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但看到静漪,眼还是亮了亮。
静漪拉下口罩,对她微笑点头,说:“我会帮你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先放弃好吗?”
看到孕妇点头,她又笑一笑。
给静漪做助手的李医生说:“今天不知怎地,生孩子的特别多。”
静漪心情正有些沉重,听了这话却莫名觉得受到了振奋。
战火中会有无数的生命逝去,新生命的降生会带给人希望……她看看李医生,说:“准备开始。”
李医生很年轻,给静漪做助手已经不是第一次,还是有些跟不上这位动作极其麻利的主刀。
一场手术下来,婴儿已经在啼哭,他看着替孕妇缝合的静漪,笑着说:“程院长,我什么时候能跟上您的速度,应该就可以做主刀了。”
静漪头都没抬,说:“那你要加把劲儿了。眼下就只有施耐德医生可以和我比一比。”
李医生点点头道:“施医生也这么说。”
静漪将收尾的工作交给李医生,在一旁看着他缝合,偶尔开口给句指点。
她转头看到小梅的身影在手术室外晃了晃,说了声辛苦李医生收尾,便出去了。正巧护士抱着婴儿给病人家属去看。病人家属对护士行礼,她站下。
“是一家在租界里经营商行的日侨。”小梅冷着脸说。
静漪还没说话,病人家属看到她,围过来连连鞠躬。脸上有劫后余生般的喜悦,还有谦恭。静漪往日是很愿意和病人家属说几句话给他们些安慰的,今晚却只有例行公事的话,便去换衣服了。小梅并没有跟着她过来更衣室,不知又去忙什么了。
静漪想到小梅马不停蹄地忙碌着,辛苦不下于自己,有点心疼。自从她来了这家医院,小梅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就秘密接收伤员这个计划的实施来说,小梅也是出力最多的。和她一样,虽然不明说,当然小梅也有她的私心在里头,但是小梅的勤恳和热心客观上帮助了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也全赖小梅的周全,这样复杂而又必须秘而不宣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进行的都很顺利。
天气热,屋顶的风扇旋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
静漪刚刚洗过澡,还来不及休息,又有急诊,还是难产的孕妇……等她接生了又一个婴儿,再坐在更衣室中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这一晚辛苦的她简直要瘫在这里。
急促的敲门声又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就来……又是孕妇吗?”静漪看着进来的小梅,问道。
小梅鼻子眼睛都是红的,显见是刚哭过。
静漪看了她,问:“什么事?”
第449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三)
小梅虽然年纪不大,可在工作时极干练,甚少失态。如此惊慌失措,她还没见过。
这由不得她不心惊。
“程院长……”小梅刚一开口,忽然蹲在了地上。
静漪忽有不祥的预感,急忙过来扶她,见小梅哭得厉害,问:“先不要慌,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边出什么事了?手术时出了意外?”
小梅摇头道:“手术是成功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静漪心内一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小梅拉了起来,让她坐在长椅上,“说完了再哭好吗?”
小梅哽咽半晌,才说:“那个头部受重伤的,是……是逄将军!”
静漪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头脑有一瞬是空白的。她听着小梅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怎么认出来的逄敦煌、逄敦煌的伤势是怎么严重、又是怎样在手术过程里险况迭出……她好一会儿才觉察自己腿都软了,动都动不得。
她自己也被这个消息震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小梅才好。
虽然她从很早前就开始不住地给自己暗示,也许有一日她要面对这样的情况,甚至比这更糟糕的,但真正发生了,她立时便觉出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
静漪按着小梅的肩膀,说:“你先在这里冷静一下。我去看看他。”
小梅哭着点头。
静漪看看小梅,哭是并没有哭得很凶,只是人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一时之间都没有法子缓过来。
静漪又用力按了按小梅的肩膀,才走了出去。
此时天刚亮,清晨还是有些凉爽。她将医生袍拢了拢。往地下室去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守卫的人,终于认出来其中有一位身着便衣的青年正是逄敦煌的副官元秋。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昨晚她来的时候,这几个人并没有现身。
她还是粗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