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帔看了看静默不语的女儿,思忖片刻,才说:“我还是不去了。既然老爷有话,那漪儿去吧——漪儿,换了衣裳去。”
“是。”静漪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一起来,她和母亲总要去一个的。她虽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总归不能勉强母亲去。
好在衣服什么都是现成的。
之鸾之凤拥着她去了她的房间,帮她挑了件洋装换上。静漪好性子地由她们打扮她——之鸾之凤一会儿挑剔她少这个,一会儿挑剔她少那个,给她戴了满头珠翠,还嫌她不够隆重似的。一转眼看见她妆台上无瑕无垢送她的香水特别,问过静漪,到底一人挑了一瓶。静漪待她们转身,将头上的首饰取下来几样,才跟着一出去,三太太看了她还说:“十小姐你就是素净了些。年轻女孩子不怕打扮的花枝招展。”
静漪不吭声。
宛帔看了看女儿,一笑,也没言语。
反是四太太笑道:“三太太正好说反了。年轻所以当得素净。半老徐娘才要花枝招展——脸上的褶子若是不用脂粉遮掩,怕是没法儿看了。像十小姐她们年轻,衣裳首饰再怎么样,丝毫夺不去风光。”
三太太大笑起来,拿着手帕弹了下四太太的肩膀。
宛帔仔细看看静漪,说:“今儿孔太太做寿,倒是该穿得喜兴些。静漪,去了别只顾着玩,孔太太跟前儿替我问安、告罪吧。记得听太太的话,不准淘气。去吧。”
“是。”静漪跟母亲告别,带着秋薇随三太太她们走出杏庐。外出的车子都停在二门内,此时杜氏已经在车上等着了,看见她们来,特地让人把静漪叫到跟前去,说:“小十跟着我。”
静漪坐进车子里,见之慎也在,叫了声“九哥”。之慎笑了笑,当着杜氏,什么也没说。
杜氏看到静漪,就问这问那的,末了说:“既是去了,就散散心。旁的什么都别管。”
她语气越是慈和,听得静漪心里就越发酸。
看到她的样子,杜氏伸手过来握了她的手,笑道:“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你去吗?”
静漪摇头。
“这么些丫头,数你像老四。带你出门儿,我心里最舒坦。就像老四在我身边儿一个样儿。”杜氏说。
“母亲……”静漪听杜氏提到四姐之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今儿也是之敬生辰,我得找点儿乐子。”杜氏说着,摇了摇头,道:“这么些人,也就只有你娘记得今儿是之敬的生辰。她懂我的心思呢,要不,她才不肯放你出来跟着我。”
静漪这才想起来。
往年她都是记得四姐的生辰的,偏今年忘了。这一急,脸就发热。
“母亲……”
杜氏看出来,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总想着你四姐的。来,跟我说说,今儿这衣裳谁替你挑的?”她说完,故意往后仰了仰身子,又拿了花镜戴上看。
之慎坐在她们对面,这会儿才笑着说:“甭问,准是之鸾之凤干的。小十也老实,就穿成个孔雀出来了。”
静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确实花哨——翠色的洋装长裙,款式并不很新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得来的,只记得当初试衣服的时候有些窄,索性一次都没上身。她近来瘦了些,这裙子反而合身了;白色的缎面跳舞鞋子,横着一段水钻搭扣,在车子里仍熠熠闪光;白色的长袜,显得小腿倒是修长……再加上满头珠翠,难怪她出门时,母亲说了那样一句话。
第52章 或浓或淡的影 (五)
“八姐不知道怎么把这件挑出来了。”静漪说。这应是收拾出来要拿去收着的衣裳,就挂在了衣橱的最外面,之凤性子最急躁,未必耐心替她找。“很难看吗?”她扯了扯裙摆,这会儿就算是难看,也来不及换了。
“怎么会难看。”杜氏很满意地笑着说,“你平日里穿得就是素净了些。你们姐妹的衣裳,都是一式三样的做,她们整日姹紫嫣红的,独你不肯鲜艳。我看今儿这么穿,就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挑的。好看,我爱看你们穿得艳丽些。”杜氏说着,替静漪将头上的发饰拢了拢,再看看,更觉满意了。
之慎忍着笑,不敢多说什么。
好容易忍到下车,他悄声跟静漪说:“等下进戏楼呢你可千万当心,别让人一不小心认作要登台的。你看看你,这朵钻石花亮得都赶上程老板那行头了。”
静漪气的伸手便要打之慎,一转眼看到杜氏那嗔怪的眼神,便只拿了手袋作了个势,挽起杜氏的胳膊扶着她,说:“母亲我们走,不理九哥。”
“老九老十自小好的跟双生子似的。”三太太笑道。
杜氏笑笑,点头。
孔家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提前布置过,巡警和便衣在附近巡逻。电灯拉到街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轿车马车纷至沓来,到门前有听差专门指挥着停到合适的地方去。
“门庭若市啊。”之慎笑着说,“连卖酸梅汤的都来了。”
静漪一看可不是嘛,这附近做小买卖的不少都趁机来招揽生意了。其中有个卖花的老汉,车子上挤挤挨挨的摆着各色的鲜花,隔了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那香气……此时孔家的接待员早就看到程家的车子来了,正忙着将程家的太太小姐们往里请呢。静漪因看到那卖花老汉,略停了停脚步,跟杜氏耳语几句。
“去吧。快些来。”杜氏微笑。
静漪跑到卖花老汉的车前,跟老汉说要一个新编的花球。她看着车子上的柳编筐子摆得整齐,多的是夏日当令的花。虽没有名贵的,这样花团锦簇,看了也委实令人喜悦。看到那垒得整整齐齐的栀子花,朵朵都娇艳,她凑近了些瞧瞧、闻闻,拿起一朵来,爱不释手。若不因是白色的,她真想买一大把带进去……她站在这小花铺前左看右看,身后的喧闹嘈杂、车来人往,都不在心上似的,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了。
除了她,倒也颇来过几位客人,卖花老汉忙着,看静漪流连,禁不住喜笑颜开。
静漪最终挑了一个漂亮的花球,付了钱。待要走,老汉又从架子上拿下一小串白兰花来给她,说是送的。静漪本不想接,但见那白兰花馥郁芳香十分可爱,可挂得时候久了,要无人将其带走,在这炎炎夏夜,也是凋零的命运,就接过来,只是坚持要给钱,掏了几个零碎钱给老汉。
老汉却不收,笑着说:“小姐也是喜欢花儿朵儿的,送您。且您往这儿一站,真替我这针尖儿大的小花铺添彩,您瞧瞧,一会儿工夫,花都下去大半了!”
静漪方笑着点头,说:“那多谢了。”
她细看看,忽然发觉也不过是她掏钱的工夫,栀子花全都不见了,怔了怔。老汉笑着说刚才一位听差替里头一位先生把栀子花全买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倒没看见这样一位听差。
这时之慎在大门口喊她快些,她再道谢离开。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之慎身边多站了一个西装少年,看到她,笑眯眯地问好:“十姐姐来了。”
是孔远遒的幼弟远达。
“有日子没见你,长高了不少。”静漪看他,问:“远遥呢?可出来了?”
“出来了一阵子,才替母亲招待了几位女客,就说头疼,这会儿不知在哪歇着呢。十姐姐想她,过会儿我替你找她去。”远达说着话请程家兄妹进门。
静漪看看这门内,比外面自然又是不同的光景。远达在跟之慎说,东园有大哥他们主持,舞会还没有开始;堂会戏在西园——客人多得很,府里闹市一般,穿梭似的仆役一溜儿小跑的应付差事——“母亲去了西园?难怪远遥说头疼,我看着人这么多也发慌。”静漪道。
“程伯母刚刚还和我母亲说,我们家的堂会戏北平城里要说得是首屈一指。我母亲说,这都是我父亲素日爱好这些的缘故。他自个儿也写戏、票戏,梨园行里认识的人多,家里堂会一呼百应,来的都是大腕儿,能不好么?我母亲还说改日让程伯母请客呢——现如今您家里的戏楼可是京城私宅里一等一的了。”远达年纪小,讲话却极有分寸。
静漪笑笑,听之慎说:“可惜我父亲不喜好这些,听到谁说听戏都要皱眉头。我记得从前那家里也有个戏楼,愣是被父亲拆了。这回没拆庆园的戏楼,怕是一时事忙,没想起来呢。偏生我们家里戏迷又是最多的,都得看父亲的脸色。”
说着话他们往西园去。戏已经开台,太太小姐们已经坐得七七八八。重头戏倒是没开始。程太太她们还上房里在和孔太太闲谈,并没入座。静漪和之慎进去规规矩矩地给孔太太拜了寿。孔太太看着穿的喜庆的静漪格外高兴,给了她和之慎一人一个大红包。因看到静漪手上拿的花,笑着问:“这可不是给我的吧?”
静漪笑着过去,把那个颜色喜庆的花球放到孔太太手上,道:“在门前看到,一时喜爱,想起远遥妹妹爱这个,是送她玩的。”
孔太太笑着点头,拿起花球来瞧着,说:“我也爱,给我吧。”
静漪笑。
“你娘怎么不来?”孔太太笑着问静漪,把花球还给她。
静漪接了,说:“我娘连日来有些劳神。她说过几日过来再给您问好的,让我替她给您拜寿。”静漪说着,将花球举高些,向孔太太拜了两拜。孔太太忙扶住她。
“好孩子!回去跟你娘说,让她记挂了,多谢她。替说我问她好。过几日闲了,我去瞧瞧她。”孔太太笑着转脸对杜氏说,“你们新搬了住处,我得去好好儿逛逛呢。上回去你们家里打牌,还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儿了。”
“刚安顿下来,等弄利索了,下帖子请你们去逛。”杜氏笑着说。
“不等你下帖子了,我歇息几天就去。”
“和我们姑太太一个脾气,急性子。”杜氏笑着说。
“说到你们姑太太,到这会儿还没来呢。”孔太太笑了笑。
杜氏看看她,一笑。四周围除了程家的女眷,还有外人在,她想说的话不方便这就说出来。孔太太也是明白人,摆摆手,说:“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赶得上就好。”
“我们姑太太也是个爱瞧戏的,尤其爱程老板的戏。今儿晚上听说程老板和冬皇唱压轴,戏瘾一犯那还得了?您瞧着,用不了一刻钟,我们姑太太准来。”杜氏笑着说。
静漪心想今晚上姑姑恐怕是准不来。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招待员说黄家的车子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驻英公使黄誉?若是黄誉,再携女前来,那今晚上,她倒是能见到那位誉满京华的黄珍妮黄小姐了,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呢……她正琢磨着,就见有人进来跟孔太太报告,说黄太太和小姐到。
孔太太一边说请进来,一边跟杜氏说:“说着话儿这就到了。”
静漪要等着看看,就被人扯了一下。她一回头,是秋薇,对着她指了指身后。她看过去,后面屏风那里人影一晃。她认出来是孔远遥,正招手让她过去。她点了点头,让秋薇过去和嫡母说一说,自己悄悄地往后走。
绕过屏风并不见远遥的影子,她走了两步,叫了两声远遥,走着走着便进了后面的屋子。这是间布置华丽的内厅,静漪走进去,仍不见远遥,便站下来。忽听见格格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她拎着那只花球,穿过内厅出了门,果不其然在外面的亭子里,孔远遥正站在那里,和之慎远达在聊天。
她笑道:“好呀,什么时候都悄悄儿地跑到这里来了?就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孔远遥笑嘻嘻的,过来拉了她,说:“就只有你规规矩矩地在那里,没见你们七小姐八小姐,都没来得及站稳了就奔东园跳舞去了吗?看你可怜,趁乱叫你也出来。咦,这个花球好漂亮!”她说笑着便要拿,静漪把花球藏到身后去。
“不给你。”静漪笑着。
“还是给我吧,你今儿这行头再拿个花球,等会儿往戏楼子里一坐,人再当你是要串戏去——唱一出抛绣球?”远遥打趣静漪。
之慎和远达都笑不可遏。
静漪故意气狠狠地说:“你们就取笑我吧。”
“生气啦?”远遥拎着花球,攀着她的肩膀,说:“难得看你穿这么隆重嘛,想必是为我母亲做寿特意穿的——你看我今儿不也是这样,要是不这么着穿,我母亲虽不说什么,回头奶奶也得念叨好些日子。”
静漪见远遥一身枣红洋装,忍不住也笑。
之慎就说:“你们俩搭得好,红配绿,看不足。”
“你就说我们土就是了嘛。”远遥笑着说,一手拉了静漪,道:“我猜你要陪着看戏准嫌闷,一会儿咱们也东园去——大哥在那边招呼客人,年轻些的、爱玩的都奔了那儿。不过今儿堂会戏也好看,只是程老板好像不能来了。”
“为什么?”静漪问。
“程老板是一辈子遛鹰,让鹰叼了眼。他的班子被人撬了。”之慎说,“早听说今儿有他,我就觉得不定能来。果然吧?”
第53章 或浓或淡的影 (六)
“既是老早便定了的,依程老板的性子,必是来的。今儿班子倒是齐全,全套梅家班,只不是他用惯的人就是了。要是他能和冬皇唱那出《游龙戏凤》,咱们也去听听。”远遥给静漪拿了一碗冰酸奶。见静漪不明就里,远遥少不得讲几句来龙去脉。“我听说,事儿是那样的——程老板不是不收女徒嘛,那女戏子,从前跟程老板拜师不成,愣是偷师两年,一招一式学了个七七八八,竟是程老板嫡传嫡子的模样,似模似样地登台唱起来。新近又有人捧,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特意在程老板班子对面唱对台。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前几日更是让人连诱带拐将程老板的琴师什么的整套班底挖走,打了个程老板措手不及。程老板为这事儿大怒。戏班子都暂时歇业了。”
“梨园行儿最是讲规矩的,偷师第一个要不得,如今的子弟竟也能做下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之慎说着,摇头道:“我听说背后是有人的。不然未必能挖走琴师。就算背信弃义这贼名声都不怕担上,非被许下重金,便是受了胁迫,有性命之忧。”
“或是两样都有。虽说梨园行儿讲义气,不也有那句话么,戏子无义。”远遥说。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啊?有好的自然有坏的。”之慎道。
“现如今这坏的未免也太多了些,那日我父亲跟他一班票友在家清谈,到了儿说起这事儿来,也感慨泥沙俱下。”远遥耸耸肩,看了静漪,笑着说。“你是不知道这些的,我们成日家听,多少知道些。”
静漪不太知道这些,只听他们说。
“有情有义者自然受人敬服;鸡鸣狗盗之辈,一时风光而已,成什么大气候?纵然成名,底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且等程老板旧貌换新颜,不怕没有更好的戏出来。”远达说着,一碗冰酸奶已经吃光,说:“咱们东园去瞧瞧吧。躲在这儿倒是清静,回头大哥该说咱们不管事儿了。”
“有他和那几位在,都一个顶十个,还用咱们操心?”远遥虽是这么说,还是和远达一起,同程家兄妹自后院出去。
他们来到东园,从进了门开始铺着厚厚的地毯,路边都是成盆的鲜花,沿途电线拉着彩灯,院中借着地步,也安置了些藤椅沙发的,方便客人们;那临时改成舞池的大厅里,热闹喧哗,舞曲响着,远远的听起来就像是百乐门舞厅——百乐门被安置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那句中西合璧的说法,倒是恰如其分。
之慎与远达说着话就走远了,远遥拉着静漪边走边聊,慢一些。
静漪心里倒是愿意在清静的院落里多呆一会儿的,怎奈今日过府是客,只好客随主便。
远遥看出来,说:“来点个卯,等下咱俩找地儿玩去……我找你,另外有事相求。”
静漪嗤的一声笑出来,“你跟我还用一个‘求’字?只管吩咐就是了。”
远遥握了她的手,“你可也知道,黄家那位今天也来了?”
静漪点头,道:“刚刚听见说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