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遥低了声,说:“赵家姐姐今儿一定是来的。若这二位狭路相逢,不定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我大哥打定了主意是要跟黄家那位摊牌。他倒不怕难看,可我怕两下里都难堪。黄家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见了就知道的……”
静漪心想黄家那位不是省油的灯,难道无垢就是?疯起来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主儿。
但无垢是她的表姐,她的确为她格外要担心些的。
“都不至于那么不得体的。”静漪说。
“但愿吧。”远遥说着,舒了口气,悄声问:“你呢?我听说,你的婚事在议……”
“你也听说了。”静漪说。
“我是那日无意中听我父亲和母亲谈起来。陶家虽不在京中,和我家也算通家之好。七哥那人,我也知道点。”远遥看静漪脸色,判断该不该往下说。静漪沉默,她就笑了笑,说:“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儿,搁别人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我说……哎!我在这儿呢!”
静漪见有人招呼远遥,知道她是主人的身份,须得照顾一下客人,就让远遥先去,说:“我自个儿先逛着,闲了你再来找我。”
远遥看看她,说:“我话还没说完呢……给你钥匙,从这往后走,我哥的书房这会儿空着呢,你去歇歇。我刚就在那儿偷懒了一下,等我去找你,咱们好好儿聊一会儿,有些话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早想和你说说话,偏你一个暑假都不见影子,把好朋友都丢到爪哇国了!”远遥嗔怪着,看静漪笑笑不语,从腕上的小荷包里扒拉出一把钥匙来,连着手里的花球都给她,“拿去给我放好了。不准弄丢。”
“去吧。”静漪站在原地,看着远遥倒往后走,原来是后面来了一位身着明黄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东园门口的灯下,她那身明黄极是耀目,又因礼服款式袒胸露背,大片雪色的肌肤看在人眼里,未免觉得她太过大方些……静漪看了一会儿,转身顺着抄手游廊踱着步子。偶尔遇到认识的人,不过是打个招呼,经过大厅,她往里看了一眼——舞厅的中央一对对舞者欢快地跳着……那其中最抢眼的一对,正是孔远遒和赵无垢。
此时正好一曲终了,远遒和无垢站在那里,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定,四目相望,脸上竟也是红扑扑的……静漪趁着没人留意她,悄悄走开了。
东跨院比起隔壁院落里的喧嚣热闹,就像一片静谧的小天地。静漪穿过跨院,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她隐约记得这应该是孔远遒的书房。门上挂着锁,她拈着手里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借着穿窗而过的月光,静漪走到窗下的长沙发处,坐下来。
她将窗上的纱帘推开,仰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弯弯的、皎洁的月亮……她原来并不喜欢抬头望月。总觉得月亮、月光都有些孤寂。后来才知道,如果身边有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人,月,也可以是很温暖的……月影有些模糊,她抽出帕子来擦擦眼睛。
不知不觉的,脸上有泪。
她只当自己的视力又下降了,这样难过会少一点……
院子里有男人的说话声,并不远。她警醒,等待片刻,确定有脚步声走近了。她四下里看看,拿起她的手袋来便起身往里间走,随手将门掩了。
她听到他们进来,起先并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安静的出奇。接着有人特地往里间看了看,隔着玻璃窗,她只见浓重的黑影晃了过来,心里一慌张,不由自主就往衣架后面一缩。那黑影停了停,回身跟同伴道:“没人。”
他背对着里间,在他对面有个人则背对着他,说:“说吧。”
“七……”
“嘘。”那人嘘声之后,走了两步过来,推开里间的门,朝里走了两步。
静漪后悔自己没有磊落地留在外面,此时竟成了个偷听的人。脸上的泪痕当然未干,她刚刚怕的是自己会模样狼狈地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不想却让自己更为狼狈起来……她紧贴着墙,衣架上的衣服挂得密密的,一时倒也看不到外面究竟如何。她正准备干脆走出去,那人却也走开了,只是接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声音越低,静漪反而有了种一窥究竟的心理,不由得就想要听清楚,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人家声音太低,而是人家根本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她一错神,手袋没拿稳便落了地。她险些叫出来,就在这时,她听到那男人说:“那就不用客气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有十足的杀气。
静漪汗毛竖起来,禁不住打了个战。
她不敢弯身去捡起手袋,且连手掌都贴到了墙上。
“是。那我先走。”
“去吧。”这两个字倒说得懒洋洋的了,是大事了却的放松。
听脚步声离开的至少是两个人。
静漪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不能忽略掉那人强烈的存在感……她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在朝一边倾斜,下意识的,她想要看看那个人……外间比里间要亮一些,可依旧是暗,她还没有能够看到什么,就听见咯咯咯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而随着一声“Darling”而来的,就是亮起来的灯光。
忽然而至的亮光让静漪赶紧缩回衣架后头去。她看到自己的手袋,伸脚踢了一下,将手袋踢到柜底。
她闭了下眼,默默地念着:程静漪……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并不友善。
“我怎么不能来了?难道这儿是什么秘密基地么?怪我打扰了?”是个娇滴滴的女声,较之刚刚那一声“Darling”,听在人耳中让人更觉酥麻难耐。
回应这样娇嗔的是沉默。
“刚刚看到你和那几个随从进来,猜你们必然是有事,还特地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他们走了我才来的。你打进了大门就奔了这儿,知道的是你有事要处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呢……怎么你竟也要躲我了吗?”
淡淡的烟气飘了进来。
静漪抚摸着手臂。
她竟起了鸡皮疙瘩……
第54章 或浓或淡的影 (七)
既因为外面女子那媚进骨子里的声音,也因为能将那杀气收放自如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人家今天可是特为你来的。”媚声丝丝入骨。
“这是你未来夫家。”冷冷淡淡的,男人说。
女子笑出了声,道:“哟,听听,还吃上醋啦?我倒真希望你是吃醋的。我可以立即同意解除婚约。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个婚约……”
烟气浓了些。
“你又要说,这是我的事,是么?是我的事,若我不满,大可解除婚约,是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解除婚约是为了谁呢?就因为孔远遒是你的好朋友?可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那女子激动起来。
“珍妮,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那人声音低沉而冷酷。
静了片刻,那女子说:“你这个浑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孔远遒是你好兄弟,他正要和我闹退婚,这不恰好称了他的心?还是要我坚持嫁给他,你才高兴?你说!”
“要怎么样,随你愿意。今天是孔伯母寿辰,你注意分寸。”
“分寸是什么?你倒和我分解分解。你既不爱我,当初何苦来招惹我?知道我是黄珍妮,孔远遒的未婚妻,就一脚把我蹬开?虚伪!伪君子!”那女子恶狠狠地说,“还有那孔远遒,更是个伪君子。瞧他今儿兴头的,明知道我今儿晚上来,还和赵家老三那样热络、毫不避讳,他们又知道什么是分寸?我今儿若咽得下这口气,就不是黄珍妮!总有天揭下你们的假面具来!”
“珍妮!”
“你想说什么,想说我不忠于他在前,他就有权利另择良伴是么?就算是,那也没那么容易就让他得了意!何况我们的婚约一日不解除,我就一日是他孔远遒的未婚妻!我不退婚,她赵家三小姐想嫁孔远遒,就要做小!”她说完,转身就走。
和来时一样,去时的高跟鞋依旧踩得脆响。
静漪缩在衣架背后,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也没想到今晚会听到这样的隐密。
黄珍妮……孔远遒的未婚妻黄珍妮?那么,这个男子是谁?听黄珍妮的话,这男子和她必有瓜葛……她头脑晕晕的。这多角的恋爱关系,不是她的脑袋瓜能转过来的。
“听也听够了,还不打算出来吗?”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二分的戏谑。
静漪心头突突跳。她抿了下唇,弯身拉出她的手袋来捡起,犹豫片刻,便从里间走出去。她拉开门,正要开口,却发现正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呆了一下,急忙走到窗边,望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静漪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窗前,瞥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半截香烟放在那里,还没有熄灭。
她坐下来,看了看,是骆驼牌。
香烟的味道里混杂着浓浓的香水味,想必是那个女子留下的。
静漪吸了吸鼻子。
这香调,跟无垢表姐惯用的有些相似,但是木质香更浓……想必这女子的性子,也是个自由不羁的。听她说的那些话,虽有些胡搅蛮缠,却不失真性情……静漪拍了拍面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茶几边的灯罩垂着珠子,静漪手指触着那珠串。灯泡的热度让珠串也温乎乎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忽然间想到什么,急忙锁了书房门出去。出了院门便听见跳舞大厅里悠扬的音乐,是支快曲子……她脚步不由得也快起来。
“静漪,快来。”无垢看到静漪,便招呼她。
静漪走过去,就见无垢拿着一把小巧的檀香扇不停地扇风,说话间,香风阵阵。
静漪站在她身边,留意大厅里的人,心想是不是该马上提醒无垢一句——黄珍妮来了,而且黄珍妮要找她的麻烦……她看着无垢,快活的无垢,是不是心里现在完全没有“分寸”二字?这可不是往黄珍妮心里那盆火上浇一桶油去么?
“别只顾看我啊,跳舞去。”无垢手上扇子一合,发出一声细碎的脆响。静漪看着这潇洒而爽快的小动作,心里是不安的,然而又不免替无垢高兴。无垢正在眼里心里只有挚爱而容不下其他的时候,多么幸福……无垢见静漪只是不动,忽的打量了她一番,笑道:“难怪之慎说我今儿一眼准能找到你,你可是真难得穿得这么惹眼……老七老八穿惯了艳色,我倒不觉得出眼。不过等下二姐来了,必定要笑你。”
静漪问:“二表姐呢?”若是无瑕在这里就好了。无瑕总懂得该怎样提醒无垢……
“哦,二姐临出门被大姐遣人来叫走了……”
“又怎么了?”静漪问。大表姐无忧夫家这几年每况愈下,加上丈夫又不争气,三两日总会闹出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来上小报,让她疲于应对。无忧回娘家的次数少之又少,她等闲都见不着这位大表姐。但凡是一回娘家,就准是又出了什么过不太去的事情。
她想起大表姐来便觉得遗憾,怎样温柔贤惠的人儿啊……
“想是有什么事。大姐有什么话也只肯对二姐说。她下个月也该生养了,这时候叫二姐去,必有缘故。”无垢吐了口气,说:“我说要一起去,二姐不让。说她先过去看个究竟,到底有什么事,回来再与我商议。我想想也对,不好劳师动众地说去大伙儿就都去了。到时候汪家又觉得脸上不好看,受气的还是大姐。”
“姑姑知道么?姑姑来了?”静漪问。
“她不来,会让我来吗?在西园听戏呢。原本是不肯来的,奶奶偏要听冬皇的戏,她就陪着来了。这事儿还没让妈知道呢。二姐说还不清楚究竟什么事,先别让她知道。”无垢说着话,从侍应那里拿了汽水,问静漪要不要。
“不要。冰冰的,喝了怪难受的。”静漪摆手。
无垢喝着汽水。
静漪看着橘色的汽水顺着无垢红润的嘴角滴下来,正要伸手替她擦,就见一条手帕凭空的出现,她一转头,正是笑吟吟的孔远遒,说:“瞧你这埋汰样儿。静漪跳舞去吧,这么多年轻人看着你呢,怎好躲在这里?”静漪见他说着话,却只管目不转睛的望着无垢,无垢拿帕子擦了下巴,依旧将帕子还给孔远遒——静漪往日只见他们亲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这会儿看了,心里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这边是替他们两情相悦感到欢喜、那边偏又惦着即便如此仍前程未卜……不由得就呆了。
“小十,你是怎么了?”无垢碰碰静漪。
静漪回神。
她忽然闻到一股栀子花的香气,轻轻咦了一声。“好香。”
转了转脸,四下里一望,却也没有看到哪里有栀子花。
“想是谁用了香水。”孔远遒道。
静漪和无垢异口同声:“这可不是香水能有的味道。”姐妹俩说完,看着远遒一脸的惊讶,一齐笑出来。
“静漪先跟我跳支舞如何?或者我介绍人给你认识?打你进来,无数的人央及我。连你们七小姐和八小姐在内,程家的小姐们高傲名声在外,等闲的也不好意思来碰这个钉子。怎样?”孔远遒问静漪。
静漪笑着摇头,说:“我今晚不跳舞的。”
“正是最好的年纪,不跳舞、不交际、不玩乐……你打定主意要把好时光都贡献给书本吗?多么可惜。我真要替一班年轻人一哭!”孔远遒笑着打趣静漪。
“你少来。我们漪儿只是不愿意把时间贡献给无聊的事罢了。漪儿未来可是要做医学专家的。”无垢正色道。
“嗯,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要说——此女一生都贡献给了书本和病人。”静漪微笑着说。
“多惨。一个女人,至少该贡献一部分自己给丈夫和孩子。”远遒笑道。
“沙文主义。越说越不像话。”无垢拿扇柄敲了下远遒。
“好吧,我收回这话——但是,赵无垢该把好时光,和不好的时光,都贡献给孔远遒……”
“别这么说,这么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呢?”无垢板起面孔来,不笑了。
“就是那个意思……”孔远遒低声。
静漪转开了脸。
三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看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翩然起舞,衣香鬓影充斥着阔大的空间,让人浑然忘却这宅门外的现实……静漪看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