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样的么?就是小姐的画啊!”秋薇掩了口,声音极细。
“这还一样?你干脆把你绣的鸳鸯枕头给我摆在这里头好了。”静漪哼了一声。
“小姐画得这么好……不是也说,先前太太就不爱那些俗气的样子,总是自己画了山水、花草、人像来做绣样子,你很喜欢的?这幅画线条这样简单,正好替小姐试试。再说人家都要求了,最好是手工制品……小姐又不是不知道,您那女红,哪里是拿得出手来的?”秋薇低声说。
静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听到后来,瞪了秋薇,正要说这不成、我非得把这东西要回来……转念一想,秋薇未必有这个胆子擅自做主,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秋薇见瞒不过她,忙道:“那我跟小姐说实话了。其实是太太不小心把画弄湿了一点点……她懊悔得不得了,是我出的主意,这不就……小姐?生气啦?”
“难道我是那么小器的?再挑一幅送来就好啦,还这么麻烦,又额外费这些工夫。”静漪微微皱眉。想想又要笑,“不过这么看来,是比画要好看得多了……可是,让人知道了可不要笑话我么?”
“咱们不说,谁会知道嘛……再说我这叫锦上添花。不是小姐画得好,我如何能绣得好?是不是?”秋薇见静漪不生气,笑着说。
静漪再哼了一声,说:“你总有理。”
秋薇挽着静漪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有些撒娇的意思了。静漪看她,抬手戳了戳她的额角,又看了这绣屏。刚刚因觉得意外,她没仔细瞧。此时看起来,这的确称得上是艺术品——且她瞧着瞧着,竟觉得从整体风格到细密针脚,异常熟悉……她看得入神,半晌才说:“我娘的手艺,竟是你还得了些真传。”
“我如今想起来也后悔,从前年纪小,总是贪玩,不晓得守着太太这样的大家,该多学些技艺。乔妈就总说,每当要我好好儿学手艺、我总是偷懒,日后肯定会后悔的。那时候哪里懂得!连后悔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如今懂了,也晚了,幸好多少保存了点太太的东西,自己个儿琢磨着,慢慢儿摸着点儿门路,不过学个意思……幸而我这些年也下过些功夫,不然如何配得上小姐的画?”秋薇轻声说。
静漪微笑,轻声说:“亏得你有心。”她说着,往一旁挪着步子。紧邻着她的展位,是秋薇的,但不是她擅长的绣品,而是一套婴儿服,蕾丝编的小帽子、小手套和小裙子。淡淡的粉色,很小巧精致,真是给小女孩儿准备的最美的礼物。她叹了一句,问:“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
“那时候住眷村,邻居里有位上尉的太太是意大利人,看她给家里婴儿做得衣服上都有这样美的蕾丝,我就跟她学了半年呢。这个很精细,我做得还不够好……不过囡囡小时候,给她做过一些。小姐回头看囡囡小时候的相片吧,可好看了。”秋薇笑着,也叹了口气,“这是新做的,怕是用不上了,不如拿来看看谁喜欢,收了去也好。”
静漪拿起笔来,在簿子上写了一行字,把支票投进箱子里,低声道:“自个儿留着多好,迟早会有个漂亮的女儿嘛。”
秋薇低了头看着这小衣服,不语。
静漪怕她伤心,拉了她去参观别的拍品。陶夫人嘱咐她留意的那几样,多是此时享有盛誉的几位女子书画家的作品。她照着陶夫人的意思,替她捐款,顺便欣赏画作……此时人慢慢多了起来,她边和秋薇低声交谈,边往一旁走动,以避开人群密集处。待她们上了楼,更觉得僻静些。静漪看看四周,有侍应托了香槟和果汁过来,她正要问秋薇想喝什么,听到有人轻声叫了句陶太太。
静漪回身。
她的裙摆轻柔起舞,人也仿佛是被一团会发光的云雾托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美得令人炫目……秋薇在她身后,看她转过身来时,也不禁吸了口气,继而也看到对面站着的两人眼中那惊艳的神色——但是她并不认得这两人。她走近了些,站在静漪身侧。
静漪转脸对秋薇说:“去给我拿杯香槟。”
秋薇怔了怔,看看那两人,答应着去了。
静漪站在原地没有动,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
站在面前的这两位,的确是好久不见。十余年并不是段很短的时光,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人和事,模糊许多曾经在记忆中打下烙印的影像……但是这两人的出现,立时令她觉得时间也可以是走的极慢的。她从未忘记过这样两张脸……但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或许他们已经改名换姓,而记忆中的姓名,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名实姓……譬如,这位女士丁晓玲,这位先生……曾经叫做顾鹤。看他们的装扮,与先前亦不可同日而语。虽远称不上是富贵逼人,总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度,与今晚的舞会气氛,倒是相得益彰。
“难得二位还认得我。”静漪说。她目光清澈。这是一种很平静甚至很温柔的目光,但落在谁身上,都觉得在短短几秒钟内,便已经被看了个透彻。
这意味着,她已经预备好了交锋。
“有谁会不认得陶太太呢?何况我们虽很久不见,也都还是老样子呢。刚刚看到陶太太,忙过来打招呼。来得晚了些,还请陶太太见谅。”丁晓玲轻声说。她过来,以一种很熟稔地要同静漪攀谈的态度,看着静漪的眼睛。
静漪看她伸过来的手上,亮晶晶的钻石戒子戴在无名指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了她,又转眼望着顾鹤,道:“顾先生和顾太太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我这些年人在国外,很多消息都收不到,没有能够道贺,也请二位见谅。”
“今年是第七年了。”丁晓玲似乎是被问到她同顾鹤的婚姻十分的幸福,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声音都比刚才还愉快了。
“恭喜二位了。”静漪也配合地笑着,“顾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从前圣约翰医科毕业的同学们,不管在国内还是出国的,都做得很不错呢。”
丁晓玲看看顾鹤,笑道:“或许陶太太听说过《新报》?是我先生创办的,如今也是他在经营。”
“哦?《新报》?”静漪着实有点意外。《新报》是家不大不小的报馆,出版的报纸内容也是不左不右,有时甚至有些低俗。如果不是被告知,她很难将这样一份报纸与顾鹤联系起来。不过她转念一想,以顾鹤的身份,越是不像,反而越好吧……她与丁晓玲交谈着,得知她也是妇救会的一员,今晚是特地来参加舞会的。
“看到陶太太的拍品,实在是精美。过来同您打招呼,明知冒昧,但是,还是要向陶太太表示敬意。”丁晓玲说。
“哪里。大家今日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要表示敬意,该是我们彼此都有所表示。”静漪客气地说。
秋薇回来,将香槟酒递给她,轻声说:“小姐,有位杜先生请我来问问您,是否方便,他有重要事体要同您谈。”
“哦?”静漪抬头,立即看到远处有位先生,对她举杯致意,竟是杜琠。杜琠正与几位朋友在一处,身旁并没有黄珍妮的影子。静漪一笑。今晚还真是故人似云来呢。她向杜琠略一点头致意。杜琠也忙回礼。
顾鹤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到这时才说:“陶太太忙,我们不打扰您了。日后有机会再拜访陶太太。”
静漪看他。与十年前想比,他样貌身材显得臃肿迟钝了好些,唯有一对小眼睛中露出来的光芒,依旧锐利。且他这句日后拜访,听在耳中,未免有些令她觉得异样。但她笑着点点头,道:“哪里谈得上打扰。”
她没有答应日后再见,这一层意思也从眼神里透出来了。她想面前这二位一定是知道的,而她也知道,日后相见这句话,一定不是白白说出来的。
他们一定有再相见的机会。
“凯瑟琳,让我好找!”有人高声叫着静漪的英文名字,楼下大厅里人声鼎沸,这一层现在人也聚了不少,这一声竟似有穿透力,还带了回音。
静漪听出是梅季康的声音,立即笑了出来。
她转头一看,果然是他。
一身黑色燕尾礼服的梅季康,正从楼梯口处走过来。一路走一路微笑着,只看着静漪,顺手拿了杯香槟酒,过来还没站定,便碰了下静漪的酒杯,说:“真让我好找!咦,顾先生也在这里?顾太太也来了,难得见到您——晚上好,顾太太您今晚真是美极了。等下我一定来请顾太太跳支舞,还请顾太太赏脸。”
丁晓玲微笑点头,说谢谢梅先生、您太客气了。梅季康说哪里哪里,平日难得聚在一起。我同顾先生倒是常见面的。
静漪看着梅季康与顾鹤夫妇寒暄,心想梅季康果真是风度极佳,但顾氏夫妇也不是等闲人物,几人谈笑风生间,从报纸发行到时事新闻连今晚都有哪几位重要客人来都说到了……等顾氏夫妇离开,静漪松了口气。
静漪想起杜琠有事要同她谈,不知是何事。她的目光在周遭一转,并不见杜琠身影。秋薇会意,轻声说我帮您留意杜先生。
静漪点头,看了梅季康。
“怎么还同他们说起话来了呢?”梅季康低声问道。
第475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二十九)
梅季康既然这么问,静漪就明白了几分。
她微笑,道:“今儿晚上来的都是妇救会的贵客,谈几句不是很寻常么。”
梅季康微笑。
“密斯特顾是我的校友。念书时便认得的。多年不见,难得还能认出来。”静漪解释。
“我倒忘了,他也曾经念过医科。圣约翰医科出身,转行做了报业的,也并不多见。”梅季康轻笑,手中水晶杯碰了碰静漪的。
静漪看了杯中浅浅的蜜色液体,啜了口,道:“人各有志,譬如我有心医治人的身体,便有人意在挽救人的精神,这不矛盾。”
同样的话,她似乎在别的场合也说过。应该说过不止一次,这会儿才能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自己这种想法吧……年少时她便意志坚定地认为必得将医术修炼精湛,治病救人。到如今这信念也不曾动摇过。
但是当时同她一样,抱着坚定信念的人呢?
“凯瑟琳?”梅季康发觉静漪走神了。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想来她并没有听进去。
“抱歉。”静漪立时表达歉意。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尤其是对梅季康这样殷勤的朋友来说,而且刚刚,他确实替自己解了围。尽管顾氏夫妇并没有令她太过烦恼,但是遇到他们,她远远称不上愉快……若是可能,她也不想同他们有任何联系了。
不过,她也看出些端倪,问:“你好像同密斯特顾有些意见?”
“的确是有些意见的。”梅季康倒不掩饰什么。
秋薇喝着汽水,轻声道:“《晨报》和《新报》前阵子还打过一场笔墨官司。那场官司可真是半斤八两。
静漪看了她,笑道:“说起这些来,你一定知道得清楚些。”她转向梅季康,笑着说图太太订了许多报纸,很关心国家大事,也很留意社会新闻,对《晨报》的评价是很不错的。
梅季康笑而不语,但向秋薇点头致意。
秋薇道:“我是觉得文章有趣,一路跟着读过来了。笔墨官司常有,但有时一些议题,大家写起来未免多些酸腐气和学究气,这一场却不一样——原是一名在大舞台唱红的女花旦,长期同《晨报》合作的,有什么消息总先告诉这边。她自己也在《晨报》开了专栏。专门写些梨园行的趣味小事儿。我每个周末必读的,她比许多老学究、专门研习这个的写得都有趣呢……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就转去了《新报》开专栏。专栏文章从每周登一次,到隔日登。看着看着,也就没了意思……文章也要火候培,注水自是不妙的。有一日她因为一篇文章,乱批评了一位老前辈,一时间口诛笔伐。《晨报》的主笔陈先生率先发难的。《新报》的编辑认为陈先生小题大做,撰文回击。沪上多加报纸参与这场论战的,到后来简直像连台好戏轮番上演,由新闻局长出面才压了下来。作为一个看热闹的读者,我其实并不希望这场论战被劝和。”
“自古以来,就是瞧热闹不嫌事儿大。”静漪看梅季康笑起来。“看来密斯特梅颇得意这次论战的结果。”
梅季康爽朗一笑,引来众多正在参观或交谈的注目。他并不在意,笑道:“那里谈得上得意。不过没落下风,还是很好的。”
静漪小口啜着香槟。
梅季康虽是微笑着,语气却是淡淡的,似有些待说未说的话,搁在了半空中。静漪并不想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事实上,她对顾鹤其人其事,都已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虽是如此,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他们,仍勾起她些关于过往的思绪。梅季康见静漪兴趣缺缺的,同她说起了别的,气氛渐渐欢快起来。
这时秋薇轻轻提醒静漪,杜琠先生过来了。静漪和梅季康抬眼看时,果然杜琠携着几位朋友向这边走来。待站下,几个人彼此寒暄。杜琠特别介绍这几位先生给静漪认识。
静漪问起杜琠,太太有没有来?
杜琠微笑道:“若在往常,捐款之事,拙荆未必积极响应,但凡是舞会,绝不肯落于人后。只是这两日身体不适,医生交代务必静养,只好在家中闭门不出。且让我在十点之前赶回去陪她打牌呢……说起来,我是特地过来同陶太太聊几句的。”
静漪点头。
“如若方便,改日我们拜访陶太太。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杜琠道。
静漪听得身体不适,已然有所猜测,杜琠一讲要改日拜访,更是明白,于是笑道:“随时恭候。”
一旁的熟朋友打趣道:“小杜向来唯太太马首是瞻。太太指东,他绝不敢向西。往后的日子恐怕更是要变本加厉,决心要做当代模范先生的。”
杜琠由着人打趣,只是笑嘻嘻的。他人很斯文,看上去更是好脾气的很。
静漪心想,黄珍妮也的确需有这么位先生陪在身边呢……她倒也听说,黄珍妮与杜琠婚后多年并无子女。为求一男半女,黄珍妮简直若神农尝尽百草,几乎没有她没尝试过的方式。
“前阵子听说杜先生同太太是要到重庆去的。”静漪趁身旁这几位先生各自走开去会朋友的工夫,问杜琠。
杜琠顿了顿,有点尴尬地笑道:“不怕陶太太您笑话,想来不久您可得是我们的医生……”
静漪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杜琠这样坦然又大方地提及私事,她有点意外。这在她来说自然是没有什么要紧,可本国人毕竟思想保守得多。
她微笑,轻声道:“那是要恭喜杜先生和珍妮。”
“谢谢您。希望能有幸请到您照顾内子。说到去重庆,我们的行程本已定下,哪知竟有这桩意外。珍妮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待稳定些再定去留。”杜琠摇着头。“我本意自然是希望内子的安全第一。在这里坚守,毕竟变数太多。可她执意如此,我只能遵从她的意见。”
“我会尽我所能。”静漪微笑。不晓得同这对夫妇,还有这般缘分。
杜琠轻叹道:“早料到局势会恶化,不想临了还是走不掉。陶太太,此时还坚守在此,真令我们佩服不已。”
静漪微笑,说:“哪里。杜先生过誉。职责所在,必得如此。”
“租界内暂时无虞。不过凯瑟琳的确要格外注意安全。”梅季康这才插话。他脸色严峻,郑重其事。
杜家的招待员特地过来同他们说,舞会马上开始,请各位移步花园。
静漪让经过身边的侍应住了脚步,换了杯香槟酒,同梅季康等人举杯示意,微笑道:“我们都是在危难时刻,还坚守着职责的人。谁没有危险?但愿我们幸运,更但愿这个国家幸运。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就去跳舞吧!”
她的笑容明媚极了,语调不高也不快,柔和中竟能听出点铿锵有力来,真令人振奋。
“但愿。”秋薇先说。
“叮”的一声,水晶杯碰在一处……
舞会即将开始,他们赶着往花园里去。大厅里音乐舒缓而又优美,静漪觉得自己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在往楼下去时,只见这大厅里金碧辉煌,晶莹剔透的黄水晶一般,那些看上去显得细小的人们,蚂蚁似的,在大厅里随着音乐的流动缓慢移动,渐渐都往外汇聚……她轻声一叹。
这音乐十分熟悉,听在耳中,她的身体几乎要伴随着音乐翩然起舞了。
只是,她心里再明白不过,即便是相同的曲子、相似的地方,此时此刻,也不会出现那期待中的人儿……轻声的叹息在心中回荡着,她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一丝丝的落寞。
梅季康低声道:“凯瑟琳,既然来了,就当是偷来一点快活的、能让你轻松些的时光吧。玩一玩,能让你更有精神去应付那些难做的事。”
静漪轻轻点头。
下楼时,梅季康抬起手臂,向静漪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