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看他,微笑着虚虚一搭,轻声说:“谢谢。”
秋薇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处,一同往楼下走,也听到梅季康低声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楚,只看到小姐垂至脚踝的裙摆,在铺了红毯的台阶上,流水般地移动着……忽的一滞。也像流水,流过石面,这略微的停滞,瞬间一过,了无痕迹。她看了,心砰砰直跳,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不知这位梅三先生,刚刚跟小姐说了什么……她本想找机会避开人再问问小姐。可总也得不到机会。在大厅里时没有,出来花园就更没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过来同小姐寒暄,小姐简直分身乏术……她只好随在小姐身边。梅三先生被杜家的招待员请走了,就有更多的男宾来同小姐邀舞……她见小姐始终面带微笑地应对,原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或许今晚,她们应该只当做是难得闲暇的一夜。
“你也多笑一笑嘛。”静漪趁面前暂时无人了,转脸和秋薇说。她早看出来秋薇有些神不守舍,“怎么?”
“刚刚下楼时,梅三先生可同您说了什么?”秋薇问道。
静漪笑笑。秋薇的敏锐,如今也不可小觑。她顿了顿,趁着转身取酒的工夫,说:“让我小心些。最近丁家村会有针对我的行动。”
秋薇听了这话,手不禁攥紧。她手中拿了一杯冰镇的橘子水,杯子上流下来的水珠滚到她手背上,沁凉。
静漪看秋薇瞪大了眼睛,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具体时间就在今晚。”
秋薇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几乎失声。还好及时克制,然脸色大变间,下意识地寻找着陶夫人和遂心的身影,随即意识到她们并不在此,心跳得更加厉害。
“今晚?!”她无声得地问道。
“今晚。还好这情报早已被四科截获。”
秋薇眼瞪的更大,胸口被捅了一个大洞正要往外喷涌鲜血时被一块石头及时堵住了似的,她缓过一口气来,问:“千真万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静漪嘴角一弯,笑道:“不然你以为之忓是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秋薇低喃。
静漪笑笑。不时有人经过她们身边,她微微颔首回应。
花园里凉风习习,这已是初秋时分略带干燥的风。风里混杂着青草香、酒香和男人女人们的香水味,甚至轻快的音乐也带着难以名状的香——她看着花园一角搭建的台子上那俄人乐队。他们的演奏从容而又优雅。花园里处处是鲜花和彩带彩旗,随风舞动,美的像仙境。
秋薇说是惊讶,却也还算镇定。果然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女人了……静漪将手中的香槟换成了红酒,喝了一大口。秋薇阻拦她,她也不在意。多少有点痛快的意思——丁家村的计划,竺维获得时已经很晚,仅仅在他们出门前的一小时。竺维建议取消今天全部行程,她与之忓商议,决定声东击西。
竺维起初是反对的。但他这这段时间与之忓的合作并非一两回,彼此之间非常了解。同时丁家村最近的猖狂,也令竺维大为恼火。于是他的特务四科与林之忓带领的陶家护卫,迅速制定了严密的行动计划。
林之忓乘静漪常坐的车子先行离开六号,杜家和特务四科的护卫车辆都紧紧相随。在他们离开之后,静漪她们才乘车赴杜家宅邸。她心里是有点忐忑,但掩饰得很好,来到杜家这么久,始终没有人发现一样,唯有逄敦煌有所觉察,也被她掩饰过去了……逄敦煌这个千年狐妖,哪里有他摸不到的门路?
静漪转着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道:“密斯特梅刚刚得到了消息。他知道我今晚来了,赶忙找我,要我小心些。”
“他也是很有神通的人。”秋薇说。
“做新闻的人,自然要有神通。”静漪说。秋薇听出她话中有话,“他的提醒绝不会毫无根据,必要留心的。”
比如,梅季康提醒她要同顾鹤保持距离。他说顾鹤此人和他的报社,恐怕不像看上去那样,在报业行事方式不入流、做新闻没有良心的大有其人,顾鹤和《新报》总觉得有些蹊跷。
“或许这只是他的一个身份。谁知道呢……如今为了抗战,各方当然求同存异,一致对外。我听说最近要释放一批在押的犯人,都是从前被关押的革命党人……”梅季康说。
静漪想想,梅季康提醒她的意思很明白。他当然不会知道、即使是知道些也不会全部了解她同顾鹤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联系,但是他知道这些,首先想到的是点醒她。只这一样,她便觉得很可贵。
他们认得并不久,他待她却已然老友。
静漪不想把这些告诉秋薇,免得她担心。于是她逗秋薇,想让她喝点酒,见她仍闷闷不乐,轻声道:“高兴点儿。”
“小姐,我哪儿能高兴的起来?”秋薇转开脸。乐队换了一首曲子,节奏轻快急促,周围的太太小姐先生们,边说话,边被音乐逗引地同样轻快地摆动着身体或是迈着脚步……她心里一团乱。“太太知道了,不得骂我们自作主张?”
“不告诉太太就是了,这会儿偏偏又老实起来了。”静漪抬手刮着秋薇的鼻梁。
秋薇攥了拳,使劲儿地忍耐着,好一会儿方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人家替你担心的心呐……别说太太,姑爷知道了,不定怎么着急呢。我们就不该来……”
静漪将红酒一饮而尽。秋薇说的,她并不解释。
她的目光在舞池中逡巡游弋。看到杜文达夫妇向她们走来,她微笑。
杜文达夫妇过来,同她们站在一处,先就聊起了今晚花园里的装饰。秋薇是被静漪说的话搅乱了心神,难以集中精神去欣赏着园中美景、舞会盛况。她看着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静漪,正想着等下回去如何能哄得小姐答应她不要再铤而走险,就见之忓陪着程之慎从人群里走来。
秋薇轻声提醒静漪,说九少爷来了。
静漪看到从众位宾客中边走边驻足与人寒暄的之慎,脸上挂着轻松自在的微笑。之慎身边跟着的除了一贯沉稳严肃的之忓,还有两位她也认得,都是财政部高级官员。之慎一时没有能够马上过来,之忓却对他耳语几句,疾步来到静漪面前。
之忓先同杜文达夫妇见过礼,才对静漪说:“对不住,十小姐,我来晚了。在外头遇到九少爷,同他一起来的。九少爷马上就回重庆。走之前特地来同杜先生和太太道个别。”
“程九先生真是太客气。”杜文达眉开眼笑。
静漪也微笑。杜文达才是客气。这位上海王,曾经和现在,都没少给程之慎找麻烦。之慎在上海要办点什么事,若杜文达给他找麻烦,他可就真的不会太顺利。
她微笑道:“都说我家九哥是财神爷。财神爷驾到,今晚的募捐金额,一定超出预期。”
杜文达大笑,杜夫人更是笑得厉害,对静漪道:“程九先生是财神爷不假,不过我恐怕今晚你也手捧聚宝盆啊——我听说,往你那拍品簿子上写名字的先生们络绎不绝,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争先恐后——我倒不知,这是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缘故?怎样各位女士也纷纷向你示好?”
“正是!连我看到各位女士的贡献,也忍不住出手竞拍呢。若是有幸取得最高价,我可要郑重去邀舞的!”静漪说着,看了看秋薇,一笑。秋薇也一笑。 “我非常好奇,今晚谁会是募集善款最多的女士。”
她们正说笑着,乐队停止了演奏。
花园里聚集的宾客们谈天的嗡嗡声还响着,今晚的总调度杜家的九太太站上台,拍拍麦克风,说:“各位来宾晚上好……”
静漪抬手鼓掌。
之慎这才过来,不便交谈,暂且同杜文达夫妇分别握手致意。他站在静漪身旁,看静漪凝神细听九太太的演讲,低声道:“今晚的事情很顺利。”
“知道了。”静漪说。
之慎声音平静得很。这眼前繁华热烈之外的暗战,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丝毫不显露。
“现在,有件事非得你办不可。”之慎说。
第476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三十)
静漪看了之慎,道:“九哥一说非我不可,我心里就有点儿打鼓。什么事儿?”
之慎稍一侧身,微笑道:“打什么鼓呢,我还能害你不成?”t
静漪笑一笑,道:“那偏在这个时候说有事儿,成心不让我好好儿跳舞不是?”
“这可不赖我。不为这,我还就不巴巴儿地这会儿还来这儿了。我赶着回重庆呢。”之慎说着,招手让之忓过来,“我的车在外头等着。让之忓跟你走一趟。”
静漪见之慎虽说语气和缓从容,乌黑的瞳里神色却是严肃的,立时觉得事有蹊跷。
四周的宾客在此时发出阵阵笑声和掌声,她应景儿地轻轻鼓掌,眼睛却望着之慎,低声问道:“是牧之?”
之慎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靠近静漪的耳边交代了几句,说:“……这事儿还真就是你方便些。刚清理了尾巴,眼下仍不安定,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这样,让之忓跟你去。外头的人我交代过了。阿僖在,他知道的。”
静漪心突突跳了一会儿,也就镇定下来,说:“那我这就走吧……不用之忓大哥跟着,他还另有安排。”她说着对秋薇点点头。秋薇看这情形,也猜到了几分,并没有问用不用她跟着去,只是望着静漪,很担忧似的。静漪对她笑了笑,说:“我先走。之忓大哥和你留下来,照看好太太和囡囡。”
“小姐放心去。一会儿我们就去她们那里。”秋薇说着,看了之忓。
之忓点头。
之慎忽的笑道:“父亲把之忓派来,真对极了。”
静漪看看秋薇和之忓,正要说什么,又听到一阵笑声和掌声,心想今晚的宾客如此之多,趁着这会儿正热闹,她悄然退场,应该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
“你去吧,这儿的场面我帮你应付。我来跟杜先生讲。”之慎低声道。
静漪看了之慎,默默地挽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九哥,那我就赶紧去了……”
“去吧。”之慎笑笑。事情有些令人措手不及,他自告奋勇来同静漪讲,看她镇定自若地应付着,临走又对他难得地露出这种信任和依赖的神色……他不禁感慨,“快去吧。”
静漪点头,看看台上。杜家九太太款步走到舞台中央,简单致辞之后,宣布舞伴名单。杜文达夫妇笑容满面地看着台上的九太太,笑着鼓掌。
九太太在台上每念出一位女士的名字,紧跟着便会宣布获得邀舞权的男士名字。她宣布一对舞伴,掌声和笑声便起来一浪……花园里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气氛热烈。
静漪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正欲走过去,就听九太太说:“下面宣布今晚募集捐款最多的女士……我想各位同我一样都非常想知道这位女士的名字吧?让我来打开这个信封……程静漪女士!”
静漪恰好站在了杜文达夫妇面前。忽然间满场人的目光都在搜寻着她,她只好就这么站着,抬手对九太太示意。
九太太立即笑道:“感谢程静漪女士。也多谢各位先生的慷慨解囊,程静漪女士,各位参与的女士,今晚的第一支舞,都价值连城。哦……是的,大家都好奇谁将会同程女士跳这一支舞是吗?我来宣布……”
静漪微笑着,心里有点着急,可面上却不能露出来。
杜夫人拉了她的手,紧紧一握,在她耳边道:“我刚刚还想,今晚若是牧之在这里就好了。这第一支舞,一定是他同你跳——真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看你们一同跳舞呢……”
静漪托了托她的手肘,轻声道:“很快就可以实现的。”
她的声音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里甚至显得有些飘忽,然而这声音落到她心里,却一遍又一编地回响着,越来越清晰……是的,很快的。
她嘴角微微上扬。
“梅季康先生!”九太太笑着,在人群中寻找着梅季康。在场的人也纷纷笑着鼓掌——“梅季康先生捐款一百万金元。多谢梅季康先生慷慨解囊。”
不止一人发出惊叹。一百万金元在物价飞涨、纸币贬值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硬通货。
梅季康正在花园一角同友人交谈。这般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他看起来稍有点意外,但马上镇定下来,笑微微地向大家致意。然后遥遥地,他对静漪微微颔首。
静漪微笑回礼。众人的掌声越发热烈。九太太说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夜晚,乐队重新奏起了音乐。她看到梅季康朝这边走来——这短短的音乐之后,便是开场舞了……
“这位梅三先生啊……”杜夫人叹道。她看了看身旁的杜文达。杜文达一笑。“这一百万金元,都够创办好几家赔钱的报馆了。静漪,你刚刚是不是有事?”
静漪略踌躇,轻轻一点头,承认了。她原本想悄悄便走的,这么一来,她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走了之的。她再心急,也不能忘了今晚这舞会的重大意义。跳好这支舞,是今晚与会者的责任。
她向杜夫人耳语几句,轻声道:“……实在是抱歉,事出突然了些。”
“那没关系的。我同老杜去说。要不要多些人跟着?”杜夫人问道。
静漪轻轻按着她的手臂,微笑道:“不用呢。这样一来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反而不好。”
“也是。难为你了。”杜夫人拍拍静漪的手背。两人相视而笑,却也都因为不知事情究竟,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忐忑。杜夫人看到梅季康来到近前,先微笑道:“梅先生真古道热肠、慷慨大方。”
杜夫人说着,手翘起大拇指来。
梅季康忙谦逊回礼,笑道:“今晚大家都慷慨解囊,梅某也不能落后。杜先生和夫人为此次盛会既出钱又出力,很令梅某佩服,怎么能落后诸位呢?”
杜夫人笑着,看看静漪,道:“梅先生这话说的,我们都要不好意思起来。舞会马上开始,我是不会跳舞的,就只管欣赏了。”
梅季康微笑着,同她和静漪轻松地聊着天,直到音乐短暂停歇,再响起的乐曲,便是开场舞了。花园中央巨大的空地上,杜文达同九太太作为主人率先入场领舞——是短短的一段苏格兰舞。静漪转头望着梅季康,微笑。
她只要同他跳这一曲罢了。
梅季康也微笑着做了个潇洒的邀舞动作,姿态优美华丽。
静漪将手轻轻搭在梅季康手上,两人向舞池迈出的步子,踏准了节奏,轻巧的很——舞池中除却杜文达和九太太,便是程梅二人。这二人中,梅季康是有名的风流君子、儒雅英俊,程静漪更不消说,便是没有那些足以炫耀的名号,只看她这大美人翩然起舞,也足以赏心悦目……故此舞曲过半,方陆续有人步入舞池。女士们的跳舞衣,若春花般在草坪上灿烂绽放开来。
梅季康虽是舞林高手,同静漪跳舞却总有点拘谨。静漪已尽量配合他的舞步,却还是被他踩了两脚,忍不住要笑。梅季康终于叹口气,说:“依我看,我这舞林高手之名,在你这里可要摘了。”
静漪笑着,却说:“密斯特梅该不是豪掷百万金,心疼到神不守舍了吧?”
梅季康笑起来。
“了不起,密斯特梅。”静漪由衷地说。
“比起前线的流血牺牲,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国破家亡,留钱有何用。”梅季康说。
此时一曲舞毕,静漪同梅季康站在舞池中,和大家一道鼓掌。
“我送你出去。”梅季康在华尔兹舞曲响起的时候,托了静漪的手,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