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路上时时会看到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乱象，还好回来的路上非常顺利。静漪先是去安置了诸葛庆，确认一切都在正常运行之中，再让人送孟颂华回去休息，并且特准他今日休假。

　　程僖上车后等着她的吩咐，她说去爱多亚路。

第490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四十四）

　　“是，十小姐。”程僖答应着。

　　司机却说：“这条路有点不好走。可能得多花点时候才能过去。”

　　静漪没说什么。她累得有点不想开口了。就听程僖说，往下难民会越来越多地涌进上海。上海滩从前是鱼龙混杂，再过段日子，说不准会是什么样，真让人担心。

　　程僖或者不是有意说的，司机也只是应声。静漪却拨开车窗帘子，看着街上——还是早晨，街上人不算多。迅速掠过的人影，总有些仓皇失措的意思……她手按着皮匣子。

　　“车子在前面老大房门前停一停，我买点老太太喜欢吃的点心……阿僖，九哥定了时候走吗？”静漪问道。

　　“九少爷说等十小姐回来，他同您见了面再决定什么时间走的，不然他不放心。九少爷现在海格路他的住处。您要不要顺路先去见见他？”程僖忙说。车一停，静漪要下车，他就问静漪要买什么，他负责下去买。

　　静漪说：“我去吧。老太太爱吃新出炉的枣泥糕，要是没有，我挑点儿别的。”

　　她也知道程僖是不想她多露面，以免招来麻烦。不过也像以前一样，她开口吩咐，程僖即便反对也照办不误。于是她下车来，程僖就跟上。铺子早起刚开张，伙计刚刚卸下来门板，透过玻璃窗已经看到里头的人们在忙着，香甜的气味更是扑面而来，令人垂涎。

　　但是围着玻璃窗站着一些衣着破旧的孩子，从高到低个头儿不一，扒着玻璃窗往里看，伙计过去驱赶他们。静漪谙熟沪语，听得懂伙计骂人的话是颇为难听的。

　　她脚下一顿，眉头便皱了起来。程僖看她神色，忙说：“十小姐，十小姐？管不了这么多的……还是快点买了东西回去吧，老太太和囡囡在家不定怎么着急呢……”

　　静漪问：“街上的流民可是越来越多？”

　　她住在法租界，出入最多的除了医院，活动范围不算小，可往远了走，也不过就是几个租界。租界里虽然也因为时局的原因，居民很有些变动，更有些日本人趁势入内的情况，到底看到这些情况还是少了些。她边走，边看着被伙计推搡着走远的少年。

　　“是。惨是老百姓最惨。可怜也可怜不过来。”程僖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静漪看他一眼。也许是见得比她多，程僖也显得比她镇静沉着得多。

　　静漪也不多议论，低了头往前走。

　　看到静漪，伙计忙替她推开门，很热情地请她入内。

　　铺子里香气更浓，饶是静漪刚刚用过早点了，也难免被这糕点的味道引诱的想要来一点。

　　她在铺子里转了转，站在柜台前，让伙计给她包枣泥糕，说：“一斤一包，两包一提，店里现在有的，都给我包上。”

　　伙计手上捻了张纸铺到柜台上，听她吩咐，很利索地应承着，夹了枣泥糕，回头喊着同伴，要他们把后头刚出炉的枣泥糕也都抬出来，柜台里顿时忙碌起来。

　　程僖先是有些诧异，马上领会静漪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十小姐……您还是这么着啊……”

　　“怎么着？”静漪问着，对端了一只托盘请她品尝店里其他点心的伙计微笑摇头。

　　“心善。”程僖笑着说，“我还想着从前的事儿，老爷带九少爷和您一起去逛庙会，您就非得把人卖糖人儿的骡子拉回家。硬说卖糖人儿的不给骡子吃的，把骡子饿得缺皮少毛的。老爷说那不是饿的，是骡子到了时候得褪毛的，毛没褪好，瞅着就是那副样子——其实卖糖人儿的确实也是穷苦人，那骡子对他来说很金贵，可穷苦人家喂骡子，总不能跟咱们家里似的吧？饿不着就罢了。您打小儿见咱们家的牲口都是油光水滑儿的，哪儿见过喂得不好的，就是褪毛儿褪得难看的很的，您也没见过——老爷怎么说您也不听，愣是把人骡子给买回去了。回头看见一群骆驼，九少爷就说咱们可别再买骆驼了。那群骆驼才叫瘦得不成样儿呢……您就看着骆驼吧嗒吧嗒掉眼泪，老爷也不落忍，又买骆驼……您还记得这事儿嘛？九少爷前几日还和姑爷说起来，姑爷说这像是您干出来的事儿呢。”

　　静漪听着听着，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不记得这茬儿了？”

　　程僖嘿嘿一笑，说：“有年头了，我想着您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这些事儿您可不止干了一桩，不记得也是有的。大表少爷有一回抽了他的马一鞭子，抽得有点儿狠，您可也是好几日没同他说话。大表少爷跟您这儿赔了多少不是啊……”

　　“哟，这……九哥也跟姑爷说了？”静漪问。这事儿她倒是记得……这都是什么年月的事儿了，九哥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跟陶骧说啊。

　　“说了。还说，当初……”程僖不说了，只嘿嘿笑着。

　　静漪险些要翻白眼了。不用说，九哥这是弄不好，把当初赵家想让她给大表哥做媳妇儿的玩笑话也说了。这到底是不是亲哥哥呀……他是瞧不得陶骧心里舒坦是吧？他也不想想，陶骧心里不舒坦，她可得怎么哄啊——“看我不……”静漪伸手提了一提枣泥糕，近乎咬牙切齿。

　　程僖捂嘴。

　　静漪也笑了。

　　程僖这样子，让她想起小时候，九哥的这个小跟听差，因为换牙怕丑，说话总是抿着嘴，一笑便捂嘴……她笑着说：“一晃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再过几十年，你们还能记得几样这些小事儿？”

　　“那怎么能忘？老爷都还想着呢。”程僖见她没生气，笑着说。“有时候九少爷吩咐我去给冯家老太爷老太太送东西，赶上老爷跟冯家老太爷一处喝茶，能听老爷跟老太爷说会儿话，就说您小时候的事儿……十小姐，您还是早点儿过去吧。您的事儿固然重要，国家啊民生固然重要，就冯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儿不也就您一个亲人么？您想想他们哪。”

　　静漪不出声了。她看着柜台里的伙计们飞快地称重、包装点心，像是发了呆。

　　过一会儿，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卷钞票来，给程僖道：“结了账，让人拿出来，给门口那些孩子们分了，一人一提……听见了？我先上车。”

　　“是，十小姐。”程僖答应着，送静漪出来。

　　伙计谦恭地给静漪开了门，请她慢走。

　　静漪跨出门来，看了这清秀的小伙计，忍了忍，到底还是回头跟过来同她打招呼的掌柜的说：“您这铺子虽说是有铺子的规矩，可那还是些孩子，若不是饿了，谁肯遭这个白眼呢？闻闻味道总……”

　　“程先生当心！”“十小姐！”

　　静漪就听见几人同时出声，她人还在铺子门口，被人猛然间推了一把，她趔趄几步倒在地上，眼前人影一晃，手中一空，人就倒在地上，顿时膝盖手掌剧痛。

　　她听见一阵吵嚷，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问她十小姐伤到哪里没有、又喊着把人带过来……她站起来，整理着衣裙，看到程僖满脸通红、一脸怒意地对着她身后怒喝：“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动了抢，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阿僖！”静漪挽着手袋，喝止程僖。

　　程僖住了声。

　　静漪看着被随从扭着到跟前的这两个“劫匪”，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也不挣扎，只是看着她，其中一个，被扭着手，还是死死攥着一截麻绳——是那提点心上的绳子。点心包早就碎了，散了一地。

　　“放开吧。”静漪说。

　　“十小姐，您先上车吧，这儿事情我处理。”程僖说。

　　静漪望着这两个少年。他们看上去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脏乎乎的，身上瘦得很，一望即知，营养极度不良。

　　她不出声，程僖也不敢催她。

　　街那头跑过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大大小小的萝卜头，看见同伴被扣住，都急了，赶快涌过来。随从们见不好，先是阻拦，见不奏效，统统逮住，顿时吵闹成一团。

　　“你们是一起的？”静漪看看那边，问。

　　她的声音出奇的温和。

　　面前的少年不出声。

　　“没关系，点心就算我自己弄丢的，不追究你们。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静漪又问。

　　“山东。”终于有一个孩子开了口。

　　“啊，挺远的地方。”静漪说。她伸手过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看到他帽檐下溃烂的伤口，她心里也就有数了，就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从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子来，递给这孩子，“你身上有伤，得好好儿治。带着这张名片子，来慈济医院找我，我给你治伤，不收你药费。或者拿着去博文学校，带上你的同伴一起。那里会有人收留你们。记着，孩子们，任何时候，抢都是不对的。大家都是平民百姓，绝大多数人的钱财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人该被抢去自己的东西。失去家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做人的骨气。”

　　她说完，示意随从放开他们，转过头来对程僖说：“我先上车。阿僖，你看着把点心分给他们。别为难他们。”

　　“是，十小姐。”程僖强压着火，也不得不按着静漪的吩咐来。

　　静漪倒是始终平静，只是坐下来之后，伤处火辣辣地疼。

　　她也不去看那些孩子到底怎么样了，等程僖上了车，便一路往爱多亚的公寓来了。

　　开门的李婶看到她，慌得都忘了问好，张口便失声喊道：“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第491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四十五）

　　静漪正怕惊动了陶夫人她们，不料还没等她说呢，李婶就已经出了声。她忙摆手示意李婶不要再大声了。

　　“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受的伤啊？要紧吗？”李婶也知道自己这般一惊一乍的很不妥，可是看静漪腿上那大片的伤痕，瞧在眼里由不得她不心惊。她再看看跟在静漪身后的程僖他们，一个个儿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她忙请静漪快些进门，“先生您快点儿进去上药吧……”

　　“没要紧。别担心。”静漪安抚李婶。

　　“小姐？”

　　静漪一只脚还没进门，又听到秋薇的声音。她心里暗暗一叹，心想这顿抱怨可是躲不过去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秋薇说着话，将身上的围裙摘了跑过来，急忙搀住静漪。她仔细一看，也不等静漪回答，看了程僖，“阿僖，十小姐可是全须全尾儿、好好儿地出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瞧这伤的！”

　　程僖喏喏，正要说话，静漪摆了手，说：“我这还不够全乎啊？缺哪儿了？”

　　“受伤就是不行。”秋薇说。

　　程僖赔笑。他满心愧疚没保护好十小姐，这会儿也没的辩解。

　　静漪笑笑，说：“李婶，阿僖他们都没用早点呢，你去安排安排。阿僖，等下你就回去，九哥等着呢。你别跟九哥说我受伤的事儿。就说我这儿都好，晚点儿我过去跟他商议点事情。”

　　“是。十小姐。”程僖点头，看静漪由秋薇搀着坐下来。 “十小姐，我……”

　　“好啦，我就是走平地都能跌跤的人，磕磕碰碰有什么大不了。甭把这当一大事儿，不然以后你们谁还敢跟着我出门儿？快去吧，一宿都没能歇歇。记着，别跟九少爷提，不然我可真恼了。”静漪说着就撵程僖下去，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等李婶带着程僖他们退下去了，静漪才吸了半口凉气，还没缓过来，就看秋薇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于是也剩下那半口凉气只好咽下去，问道：“昨儿晚上睡得好吗？太太和孩子们都好？之忓呢？”

　　她问着话，就听见哗啦哗啦门响，四下里看看，又问道：“是白狮吧？”

　　“嗯，昨晚上过来，白狮可能没看见您，有点儿暴躁。刚刚之忓大哥出门，我把它送后院去了。我这是给您这一吓慌了神，竟忘了它了……之忓大哥去六号了，说是得照应着那边，不能让人这么快察觉咱们转移了。”秋薇起身疾步往后门去。静漪看她一走，俯身看膝上的伤处。从膝盖往小腿处，约有两片手掌那么大的擦伤，血渗出来，沙粒尘土黏在伤处，看上去着实肮脏……她抬头看看公寓里的陈设，同她上次来看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这是照陶骧的意思提早预备的住所。她当初并不想这么麻烦，他却说狡兔三窟、有备无患。如今看来留有后招的确是从容得多。这一处房子虽然也不大，暂时容身是很可以了。

　　她正想着，就看白狮跑了过来。她伸手摸摸它的头，让它乖乖卧下，对着白狮问：“来了生地方了，不高兴了吧？是不是四处巡视，忙着呢？你这一不高兴，没少给家里人添乱吧？”

　　白狮轻轻抽动鼻子。

　　静漪身子伏在腿上，看它不住地嗅着，微笑。这家伙，她去过哪儿、又见过谁，怎么瞒得过它呢……“他很好啦，别担心。”静漪说着，直起身来，“昨晚过来得仓促，措手不及了吧？”

　　秋薇说：“可不是吗！别说是白狮了，昨儿晚上上上下下都没消停了。太太说白狮是没见着您，不安心。后来还是囡囡一直拖着它，它才听话些。”

　　静漪又摸摸白狮的头，说：“好。白狮就留在我身边儿吧。它这才好些，等完全恢复了再说。”

　　秋薇明白过来静漪的意思，看了她，问道：“小姐决定了？”

　　“决定了。”静漪望着秋薇。她知道秋薇必然是会与她共进退的，但如今还有几个孩子在身边，不能不考虑孩子们的安全。“我希望你带着孩子们跟太太一同撤退。你们过去以后，你带好孩子们，就跟着太太。以后我去了，你就跟着我。”

　　“小姐……”秋薇低了头，“先不说这个，先上药。”

　　“我是同你商议。如果你想留下来也可以。不过为了孩子们着想，你必须走。这也是当日你和我商量过的。往后怎么样，也未可知。我必须保证你在我身边一日，都是安全的。”静漪说。

　　秋薇沉默片刻，看了静漪，点头道：“我听小姐安排。我们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小姐的负担。如果小姐不安全，那么姑爷、三少爷他们，也都会有麻烦。这我懂，小姐不用担心我想不通。我也已经跟阿图说过，他让我听您的。”

　　静漪握了秋薇的手，使劲儿握了握，却忘了自己手上有伤，不禁吸了口凉气。

　　秋薇哎呀一声，说：“瞧我这记性……”

　　她要去拿药盒子，静漪就说自己回房间去上药，“顺道换换衣服。我得去九哥那里一趟。”

　　“您就安生在这儿等着吧。您看您这衣裳都有灰。这是哪儿来的衣裳？穿着还怪好看的……”秋薇说着，在一旁的柜子里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备用的药盒子，硬是让静漪在这里坐了不要动。自己去洗了手回来给她上药。

　　静漪笑道：“昨晚离开杜家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衣服。又不好总穿着那样的裙子四处走动，借了一套。”

　　“借的？”秋薇仔细看看这衣裙，“还挺合适。就是您穿着，看起来有点儿别扭……我真怕您有一日真穿上军装去打仗。瞧着心惊肉跳的。过会儿您快换了去，省得太太看见担心。”

　　“好。囡囡看见也不知道会怎么说。”静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