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都想得到,准是夸妈妈美丽!孩子们都还没起来。昨晚一直等您回来呢,睡得太晚了。换了睡觉的地方,孩子们都有些不安稳,太太也拗不过他们,就哄到半宿。又是说故事,又是讲笑话,太太也累了……小姐,您出去,见着姑爷了?”
秋薇和静漪说着话,拿了棉球给她清洁伤口。为了不让静漪觉得疼得厉害,她得分散静漪的注意力。
静漪额头上冒汗,说:“见着了……”
秋薇看她脸色发白,都不敢下手了。
静漪就笑道:“你真是不中用,我自己来吧……他来不及回来,不然该回来看看太太的。我也去得仓促,真该给他带些东西的。”
“是啊,哪怕带点儿吃的都好。姑爷如今是顾不得,其实口味很挑剔、饮食很讲究的。”秋薇见静漪迅速地换着棉球,一块一块的沾了血迹,忙都收起来。眼看着伤处清洗干净,渗出鲜血来,她又觉得心疼,“不会留下疤吧?留下疤不好看了……”
秋薇长吁短叹的。好像静漪这腿上留了疤痕,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似的。
静漪被她逗得只管笑,疼痛都觉得减轻了些。其实本来也就是小擦伤,是秋薇夸张,使她不自觉也多心疼自己了。
秋薇见她如此,不由得生气起来,念叨着说她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什么事儿都排在前头,就自己个儿的事儿,永远都放在后头,“小姐,您要这样下去,就成了神父说的那圣母玛利亚了,知道么?我们就想要个健康的你,不要什么圣母……”
她念叨着,吹了吹静漪的伤处。
静漪雪白的腿如玉如瓷的光滑,这擦伤显眼得很……
“留了疤,往后穿裙子,可怎么好看?”秋薇皱了脸。
静漪笑起来。
这裙子穿上身,行动很方便,看来往后要尝试多穿,这样做事也更便利。不过,往后还穿这么短的裙子,有人该不乐意了……不过她只是笑着摆手,说没关系的,就是留疤也无所谓。
秋薇等她上好了药,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这会儿已经九点了,也该请太太起了。
静漪说自己不饿,让秋薇不用管她。
两人正说着,听到楼梯响,张妈陪着陶夫人下来了。
静漪忙站了起来,下意识抚平了裙子。
陶夫人看她回来了,自然是高兴的,不过面上倒也平常——不过她瞅着静漪的穿着,可是眼里看出惊奇来——静漪侧了侧身,不想让陶夫人看到她腿上的伤。陶夫人起先是没有留意的。她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和平时又不一样的儿媳妇牵引住了。静漪一身军装,看上去不只是端庄秀美,更是英姿飒爽。只不过人是过于单薄了些,那腰肢简直窄成了一拃……她边下楼梯边摇了摇头。
静漪叫了声“母亲”,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好。”陶夫人听她声音有点哑,微皱眉头问道:“让你辛苦跑这一趟,到底事情有多么严重?”
“眼下是都安置妥当了,母亲不必挂心。”静漪微笑着说。
她没休息好,双眼微红。陶夫人看着,问道:“那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才回来的。”静漪微笑着回答。
“我想老七怎么着也得管你顿早饭,不然也太不像话了……一句话,说让人赶过去就得过去,他真是当家里也是司令部呢。”陶夫人听起来是对陶骧不满的意思,静漪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笑。
陶夫人又看看静漪,说:“这裙子未免也太短了些。这女军官们都这么穿着,可不太像样。”
静漪笑道:“在舰上穿着礼服不合适。幸好牧之随行的翻译官有衣裳,借了我一套。我这就去换了。”
“都回家了,也不用急。你若是不太困,喝完汤再上去休息。”陶夫人说着,问秋薇是不是准备好早点了。秋薇忙说已经好了。陶夫人便示意静漪跟她过来。“孩子们还在睡,先别吵他们,再让他们睡上半个钟头……你腿上是怎么回事?”
静漪跟着来餐厅,还没坐下呢,心想婆婆的眼神果然是锐利,她外表有一点点差错,就能看出来。
她也不敢隐瞒,就将路上遇到的意外说了出来。
陶夫人检查了下她的伤处,见已经处理妥当,仍皱眉道:“你也忒胆大了些。那些流民,并不是说会是坏人,可非常时期,善良的人也难免被逼出穷凶极恶之态,这就叫人心难测。你如今常在外面行走,总要小心些的。”
张妈和秋薇在摆桌,听得也胆颤,不过谁都不敢多嘴。
静漪微笑,也不反驳。
“我说你呢,总是不服气的时候多。就比如今日,你何苦来的非要自己去买点心?让下人去买难道味道就变了不成?再者,你本已是很危险的处境,万一街上有人要害你,借着那些孩子来接近,这要如何是好?这是防不胜防的。还有,你的名片子,岂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给的?何况你帮得了一个两个,帮不了所有。”陶夫人说着话,言辞厉害。
静漪见她有动怒的意思,忙说:“是的,母亲,以后我会谨慎些。”
陶夫人说:“我也不是挑你的不是。只是我且劝了囡囡,让她听话跟我先走,你这样,让我如何能放心?”
静漪原本是打算回来要同陶夫人好好谈一下,做好了劝了她再劝遂心的准备的,不想陶夫人先开了口,且听起来是已经说服了遂心,不禁怔了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陶夫人看她不言语,就说:“横竖我也实在住够了这上海。正想着回去看看老大他们。你们三姑奶奶和四姑奶奶也不知是不是和信上说的,真就在老家过得那么好。到底这些年,她们都是跟着我们一起过的,也该回去看看。她们来信也说惦记囡囡,问到你的情况,也很是关心……这样的话,我就先同囡囡去重庆。如果情况允许,带囡囡回兰州住上一阵子。这话说着容易,行动间恐怕诸多波折,怎么也得几个月。到时候,你就可以过来了吧?”
静漪听陶夫人安排的,并无不合理之处。想来昨晚她同九哥和杜先生都谈过了的。之所以先她一步主动提出来要走,也未必不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亏她还担心着,不知该如何同她开口。
“母亲,这下又得辛苦您带着囡囡了。还有秋薇和孩子们,也得拜托您照顾。等我将这边的事情交接完毕,一定马上过来。”静漪说。
陶夫人看了她,笑一笑,点头道:“倒是幸亏还有秋薇,张妈和李婶也是老到的。有她们在,凡事都有商量。就是你,指望不上。”
要在往时,陶夫人这般说,必然是批评静漪的意思,但如今玩笑似的直言,已是心无芥蒂。
“那么我这就同九哥说。他要返回重庆。最好可以和他一道,我也更安心些。”静漪说。陶夫人点头,也未表示异议。
张妈给静漪盛了汤。
静漪的心事放下一半,安稳地把汤喝了。
陶夫人并不着急用早点,而是等静漪喝了汤让她上楼去,才开始用。
她回头看看静漪,见她行动间并无异样,才轻声说:“就这么着,让谁放得下心来?老七也是,媳妇么是他的,可是这……”
陶骧的不是,她到底是不忍心说的,于是咽了下来。
秋薇轻声说:“太太宽心些。小姐说了很快过来。”
“只怕到时候由不得她。”陶夫人说。她的面色有些阴郁。秋薇也不是不明白这种可能性,一时也不说话了。陶夫人见状,反而笑笑,“不过,静漪是有福的。我信她定会逢凶化吉。来,吃饭。”
这时使女从外头拿进来一提点心,陶夫人看到便问是什么。使女说是少奶奶买回来的枣泥糕。
“新出炉的,小姐说特地去买给太太您吃的。您不是爱吃老大房的枣泥糕?”秋薇说着,悄悄示意使女去呈上来。
“这是少奶奶的孝心,太太。”张妈轻声说。
陶夫人半晌没说话,开口却是:“还不是哄我?想让我早点儿离了这里呢。再说,要不是买这个,又何至于受伤?真真儿的是多此一举!”
使女将枣泥糕盛在盘中端了上来。
陶夫人看着这枣泥糕,心想静漪待她,这份儿孝心是有的——她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晃着静漪今天这身着军装的模样。说好看,也未必显得她人有多么的好看,但是那不施粉黛、甚至有些憔悴的样子,真让人怜爱……她想着,她这并不是头一次看到静漪这么穿着,只是上一次要追溯到很多年前,还是在相片里,印在报纸上的。
她当初有多么的反对静漪擅自做主、孤身进疆啊,待看到她风头出尽、名噪一时,心里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静漪,担当是有的,但是在她来说,总觉得老七该有个站在他背后的女人,而不是抛头露面、反而要老七给她做后盾的太太……时至今日,她的想法已经有很大改变。不过忆及旧事,仍然颇多感慨。
她由不得不叹息……
静漪待上了楼梯,知道没人看着她了,才敢放慢脚步。膝盖处疼的厉害,手扶着扶手,蹭着伤口也疼。
秋薇告诉她,她的卧室在楼上左手边第一间,隔壁就是遂心的卧室。她本想先去换换衣服再去看遂心,到了却忍不住直奔了隔壁——遂心还在睡觉。福妈妈看到她,悄悄退了出去。
静漪弯身亲了亲遂心,被她身上暖暖的味道围绕着,身上仅有的那点儿力气都撑不住她了似的。她索性躺到了遂心的身边。
等她再睁眼,已经阳光满屋。床上空着,不见遂心。
她伸了伸酸痛的手臂,听到有人敲门,就说了声“进来”。
秋薇开门进来,说:“小姐,有客人来,急事求见您。”
第492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四十六)
“什么人?”静漪问。
静漪看秋薇神色间有点犹疑,心知来的人必不寻常。
“说是为了晴子小姐的事求见您的。”秋薇说。
“晴子?”静漪下了床。
晴子的人,竟然知道他们现在搬到了这里?这情报未免也太准确迅速了些。
静漪看看表,对秋薇说:“太太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太太说让您多睡会儿,把孩子们都带到她房里,一起收拾东西去了——小姐,那晴子怎么知道咱们在这里的?这也太……”秋薇脸色变了又变,显然和静漪想到了一处。
“不知究竟,不用惊慌。”静漪进了卫生间,拧开水喉,“安排来人到书房去。不要惊动其他人。”
“我这就去。”秋薇答应着就出去了。
静漪很快地洗漱完毕,换了件旗袍就下楼去。书房在楼下僻静的角落里,静漪走过来时,恰好听见外头门铃响。她脚步顿了顿,听出来是之忓回来了。秋薇等在书房门口,等到她走过来,低声道:“人在里面。是位老人家。除了谢谢、对不住,不和我说别的。”
静漪点头,刚要往里走,秋薇拉住她。
“不要紧。”静漪微笑,“家里上下里外这么多人,进得门来,单搜身一项就已经够麻烦了,什么人能躲得过。你安心在外头等。”
秋薇还是说:“我得跟之忓大哥说去……”
静漪没等她说完,已经按下门柄,开门进去了。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是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见静漪进来,他站起来,鞠躬道:“程先生好。我是晴子小姐的房东穆仁成。一早打搅程先生,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老先生请坐。”静漪请穆仁成坐下,问道:“是晴子小姐让你来见我的?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是。”穆仁成点头。等静漪坐下,他才坐了,“我是受晴子小姐所托来见程先生。晴子小姐给我这个地址。她说在这里可能能找到您。去医院和吉斯菲尔路六号都太惹眼,不能那么干。”
静漪点头。穆仁成是晴子的房东。晴子有事情,宁可请房东来通风报信,可见她的处境。静漪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和晴子最后一次见面时,晴子对她说的那些话……静漪问道:“晴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这老者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她只是留了话给我。如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亲自打电话回家说明,那么我就按照她的吩咐来求见程先生。她说程先生一定会帮忙照顾好一郎。”
静漪怔了下,问:“她有多久没有出现了?”
“昨天午后出门,说是去医院看望阿部先生,到晚上都没有回家吃饭。她没出现,阿部家没有人着急。她的使女和一郎少爷的保姆关心她的下落,但是阿部家的人看她们看得很紧,不让她们随便行动。眼下她们也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我因晴子小姐提前拜托过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等天亮才瞅了个空子溜出来,确定没有人跟踪我,我才敢上门来找程先生。程先生,这是晴子小姐给您的信。她说只要把信交给您就可以了。”穆仁成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封信来。
静漪接过来。信的封口很严密,她取了裁纸刀揭开信封,抽出信纸来打开——的确是晴子的字迹。她对晴子的字迹有着很深的印象。这一来,反而让她的心猛然间一沉。
晴子信写得简明扼要,请求她在自己遭遇意外之时,能够解救并且照顾一郎。
“……今日一别,或成永诀。望先生念在稚子年幼,身世可怜,暂伸援手。如先生实难照拂,或可将其交予逄敦煌将军……”
静漪来回读了几遍信,越读心跳得越快。
她将信按在桌上,抬眼望着穆仁成,问道:“穆老先生,一郎现在还在家里吗?”
“我出门的时候还在。”穆仁成忙回答。
“好。穆老先生,请您先回去。此事不要声张,您到了家,就算不见了一郎,也不要惊慌,只当没有这回事。如果有需要,我会请您帮忙的。我这里也不太安全,您不便久留。我这就让人送您出去。老先生,谢谢您。”静漪说。
穆仁成点头道:“我知道事关人命,不会乱说的。从前晴子小姐就租用过我家的房子。她是个好人,我和太太同她极相得。一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定会帮忙的。”
静漪点头,过来替他开了门,看到之忓秋薇在外头,就说:“忓哥,替我送送穆老先生。”
她只望了之忓一眼,之忓会意,带穆仁成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