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让秋薇进来，但是没有立即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反而走到书桌前，摇了电话出去。

　　秋薇听她连续摇了几个电话，分别是医院和之慎的公寓，脸色就一直阴沉着。她站在门边，不敢打扰。有敲门声，等静漪示意开门，她才转身开门去，是之忓。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听着静漪讲着电话，听出这个电话是打给特务四科的竺维的，顿时更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静漪将听筒放下来，低头盯了桌上那封信良久，才道：“晴子现在下落不明。她失踪前交待人，如果她出事，务必来找我，救出一郎。”

　　秋薇呀了一声，问道：“她能出什么事？日本人还会杀他们自己人么？晴子的养父可是……”

　　“前提是她那位养父确定她没有做对不住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事。况且晴子从前有阿部春马照应，阿部家的人不会动她，她的养父也觉得她大有利用价值。现在阿部春马只剩一口气，晴子暂时掌握帝国医药在中国的权力，必然遭到一些人的忌惮。再加上，晴子或者有些地方，做得有悖于他们原则之处，被人下黑手也不奇怪。她既然会这么安排，就是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忓冷静地分析。

　　静漪点点头。

　　“阿部春马刚刚被接走了。据说是阿部家的老爷派人来上海办的。详细的情况，竺维那边的情报还要等一等。不过，我怀疑，他们或者并不知道一郎的身份，只是因为晴子企图掌握帝国医药，并且不肯完全照他们方法做事，才遭到清洗。”静漪说。

　　如果是这样，一郎未必会有生命危险，但往下，也就没有了依靠。晴子的养母已经过世，养父无疑已将她视为棋子……

　　她顿了顿，才说：“更可能的是，我连累了她。”

　　她看了之忓。

　　之忓点头，道：“丁家村的暗杀计划是我们破译电台密码截获的，但同时也有不明来源的情报提供给我。当时我就怀疑来自于她。我同小姐您禀报过。此前我们的一些行动，也收到过类似提醒，事后证明都是正确的。”

　　静漪坐了下来，盯住桌子上的信。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会动……她说：“就算是没有这一层，该救她也是要救的。不要着急，容我想想……”

　　“十小姐，就是要救人，也得先保证您自己的安全。晴子能知道在关键时候到这里找您，未必别人不知道。我们行动再隐秘，终究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之忓说。

　　静漪点头，站起来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说：“我去见九哥。秋薇，去跟太太说，我有事出趟门。”

　　秋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是不是就别出去了？”

　　“不。我得去。家里的事，你暗中留心。看样子，是等不得从从容容地出发了。我们尽早让你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静漪说着就出门。之忓和秋薇只好跟她出来，她走了两步，站下来，回头看了之忓。

　　之忓一省，问道：“十小姐是想……”

　　“先把一郎救出来。”静漪说。

　　晴子此时，恐怕凶多吉少。她的心情特别的沉重。那个带着一郎来跟她打招呼的晴子，仿佛就在眼前……她看之忓点头说十小姐放心，只要小心行动，将一郎救出来不是难事，就说：“和竺维保持联系。这事不能绕过他。另外，也得通知逄将军。我们一起商量出个妥当的法子。”

　　“竺科长和逄将军那里都由我来联络。一郎的事就交给我。会想出好法子来的，您别担心。小姐先去见九少爷吧。”之忓沉着地说。

　　静漪略放心些。

　　他们边走边说，来到客厅里，静漪让秋薇去给她取包，换了鞋子预备出门，听见一阵叮呤当啷的响声，就见遂心从楼上跑下来，叫着妈妈、妈妈……小雪球连滚带爬的，比遂心还快地滚到静漪脚下。

　　静漪露出笑容来，先弯身抱起雪球来，紧接着遂心就扑到她怀里来了。

　　她笑着说：“哎哟，囡囡，你撞痛妈妈了！”

　　她伸出手臂来搂着遂心，狠狠地亲了亲。

　　遂心也搂着她的腰，忽然仰脸，皱着小鼻子，问道：“妈妈，你是不是见过爸爸了？”

第493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四十七）

　　静漪蹲下身来，捧着遂心的小脸儿揉着，笑问：“咦，你怎么知道的？又是闻到爸爸的味道了？”

　　她说着，故意皱了皱鼻子。

　　遂心这孩子真是有一个无比灵敏的鼻子，像小狗儿似的……她忍不住笑，看了眼一旁趴着的白狮和仍然在绕着母女俩打圈儿的雪球。这欢乐的时光，不知要多久才能再有啊……她心里一阵难过，可脸上仍是笑着的，看着遂心可爱的模样。

　　“没有。我瞎猜的。”遂心腮被挤成两团，粉嘟嘟的小嘴成了句号那么圆，说话都走了音。可大眼睛眨呀眨的，这小模样好玩儿极了。

　　静漪笑着，亲亲她，说：“唔，原来是猜的呀！”

　　“是猜的呀。昨天晚上我问妈妈去哪儿了，奶奶就让我猜。我猜是爸爸回来了，奶奶说我猜得不对，是因为妈妈医院有急事。啊……我想要是爸爸真的回来了该多好啊！”遂心嘟嘟嘴，“爸爸好么？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啊？”

　　“爸爸这次是有重要的任务，时间太紧，来不及回家来。”静漪看着女儿，忽然有些内疚。

　　她沉默下来，若有所思的，遂心也看着她，有一会儿不出声，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不过这表情只持续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有点儿想他。也不多，就一点点。”

　　静漪又亲亲遂心，说：“就一点点？”

　　“就一点点。”遂心说着，想了想，“比一点点再多一点点。”

　　“呀，那爸爸可吃亏了。爸爸可是很想囡囡的，比这么一点点儿可多多了。”静漪小声说，“爸爸还把我随身带的相片要走了，说想看看囡囡现在的样子。”

　　“咹？”遂心睁大眼睛。

　　“爸爸说囡囡长高了很多。”静漪说。

　　“哦，那我是长高了很多。”遂心很得意，“爸爸也长高了么？”

　　“爸爸没有。”静漪禁不住笑。摸着遂心厚厚的耳垂儿，心想这孩子，再怎么想扮大人，也还是个孩子……她可真喜欢遂心这样。“爸爸暂时回不来的。囡囡是知道的，对吧？”

　　遂心搂了她，说：“我知道的……至少爸爸没和逄叔叔那样，受很重的伤，是吧？那我就高兴啦，不回来看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遂心的脸上，表情瞬间有些忧郁。

　　静漪愣了片刻，才点头，说：“爸爸很好。”

　　遂心看着她，眸子黑黑的，像两泓深潭。

　　静漪忽觉得这一瞬，遂心的眼，简直是像极了陶骧……她握着遂心的肩膀，心里略微有点慌。也不知是遂心的话，还是这连续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

　　遂心搂紧静漪，问：“妈妈，您着急出门吗？”

　　“嗯，要和我说什么？”静漪问。遂心语气里有一丝犹豫。

　　“那我和您说件事可好啊？就一会会儿……”

　　“好。你说吧，妈妈听着。”静漪很耐心地回答遂心。

　　“是奶奶和我说的。”遂心小声说。

　　“嗯。”静漪拍着遂心的背。她想到了遂心要说什么，心里一紧。

　　“奶奶说要带我离开上海呢。”遂心仔细端详静漪，不想错过妈妈脸上的一点儿表情变化。

　　“嗯。”静漪点头。

　　“哦，奶奶也和你说了？”遂心问。

　　静漪望着遂心。陶夫人先一步和遂心商量，应该也是预见到由她和遂心来说，总有些难开口……从心里来说，她的确不想和遂心分别。她更怕遂心会对她有误会，以为她这个妈妈又要将她抛下。

　　她鼻子发酸，刚想要说话，就听遂心说：“奶奶说薇姨和大宝弟弟他们也跟我们一起走……那不就只剩下妈妈在这里了？”

　　“只是暂时的，囡囡。我会尽快过来的。”静漪说。

　　“可我舍不得妈妈一个人在这呀。妈妈你也舍不得我走吧？”遂心问。

　　“嗯。”静漪又点头。

　　“才怪。”遂心粉嘟嘟的小嘴撇了下。

　　“嗯？”静漪只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空。

　　遂心说：“我觉得……我还没有你的病人和医院重要呢。”

　　静漪看到遂心说着话，脸上倒是很平静。

　　她一时没有想到该怎么来跟遂心解释。这恐怕一两句话是解释不通的……她不想给遂心留下这样的印象。

　　没有什么，真的比得过她的女儿的呀。

　　“不过我也知道，妈妈的病人和医院的确是很重要。奶奶说的……她问我想不想姥姥，要是想，就跟她去重庆……我想去看看姥姥、姥爷、三舅舅、舅妈……还有太姥爷和太姥姥。我还没见过他们，奶奶说我得去磕头……妈妈？”遂心咕哝了好一会儿，见静漪都不出声，叫她。“妈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静漪忙说，“囡囡，要是你……”

　　她说到半截话，停了下。她此时很想对遂心说，要是她不想走就可以留下来。但她知道，情况绝不允许她留下遂心。如果最终还是得送遂心离开，她就必须忍耐下此时的焦灼和痛苦。

　　她不能跟遂心说空话，不然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而且，她静静地瞅着遂心。

　　遂心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也让她觉得，她不能小看这孩子的承受力，虽然她总是想着，但愿遂心只是无忧无虑的、哪怕骄纵顽劣得像个嫩芽儿似的小公主呢。遂心终究是陶骧的女儿，她是陶家的孩子，是很勇敢和坚强的。

　　她忽然想，也许这一次送走遂心，母女间的分离，会远超预期。或者她也会像晴子那样遭遇不测，那这一别，便是永诀，勇敢坚强的遂心应该也会好好儿地活下去的吧……

　　“妈妈，你说很快来跟我们会合……要过多久才来？”遂心趁着静漪发愣的工夫，又问起了这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问题。

　　“大概……”静漪低头给遂心整理着小裙子——天蓝色的绸子长裙，白色的小皮鞋上缀的珍珠鞋扣，这么柔和的色彩，该让人看了眼睛应该舒服得很，可她的眼眶酸胀……“两三个月吧。”

　　“骗人。”遂心立即说。

　　“嗯？”静漪仍低着头。这孩子……她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出了家门，她可以是再强硬不过的一个人，但在家里、在女儿面前，她时时觉得自己软弱，且无药可救。

　　“爸爸也说，过几天回来看我。都快几百天了，也不回来。”遂心小胳膊一架，抱在胸前，瞪着静漪。“现在妈妈说两三个月。”

　　“那爸爸是没空嘛。”静漪无奈地说。

　　“所以，爸爸和妈妈，都在用缓兵之计。”遂心说。

　　“……”静漪哑然。

　　“囡囡？”秋薇在一旁站了好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近些，“妈妈有重要的事情得去办，还得去医院上班呢，等她回来再和她谈好吗？”

　　遂心瞅了瞅秋薇，说：“好吧。”

　　静漪松口气，刚要站起来，就听遂心说：“妈妈，我会跟奶奶走的。你不用担心我不听话。”

　　静漪犹豫了片刻，抚着遂心的后脑勺。遂心柔滑的头发，让她真是舍不得放开。

　　遂心拉了秋薇的手，对静漪摇摇手。

　　静漪又摸摸遂心的额头，看了秋薇。秋薇会意，说：“小姐，当心些。”

　　静漪从她手中接了手袋来，跟遂心说再见。遂心跟着秋薇出来送她，没出门口，静漪就让她们回去，自己上了车。遂心紧攥着秋薇的手，不声不响地拉着她要往回走。秋薇轻声问：“囡囡不高兴了？”

　　遂心摇摇头，说：“没有。薇姨？”

　　“嗯？”秋薇看着遂心。遂心满腹心事的样子。这是静漪出门之后，才露出来的神气。在她母亲面前，她虽然有点儿使性子，但还是很克制的……秋薇晃着遂心的小手，故意笑着，“说呀，什么事儿？有什么不能跟薇姨讲啊？”

　　“薇姨，我说了很多次的，我不想离开妈妈。什么时候都不想的……我怕我走了，再也看不见她。”遂心说。

　　“不会的，囡囡。”秋薇轻声说。遂心细声细气的童音，竟然冷静得一丝波澜不起。这反倒让她听了，心像被尖刺一下戳中。“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囡囡，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勇敢的人。而且她惦着你。一个人心里有惦记，就像是有神灵保佑……再说，她答应过你，再不会骗你的了，是吧？她说了会跟咱们会合，就一定会来。”

　　遂心迈步上楼，很慢，然后转身，坐在了楼梯上，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看着秋薇。秋薇只好陪她坐了下来。遂心托着腮，愁眉苦脸的。秋薇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遂心，这么坐着陪她倒是也好。

　　“我得记得跟妈妈说，我说她再骗我，她就死定了……不算数的。”遂心还是托着腮。“只要她好好的，骗我一次两次，我也只当不知道好了。薇姨，你替我保密哦！”

　　秋薇听着这孩子气的话，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搂紧了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