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静漪答应。遂心他们这几个孩子真让人省心。正是顽皮的年纪，有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会管得严格些，但功课上是用不着总是督促的。秋薇说，这还多亏一郎。一郎在这里时，事事表现优异，很有模范生的作用。一郎走后，遂心就成了老大……想起一郎来，静漪有点惆怅，“不知道一郎怎么样了。”

　　随着战局推进，逄敦煌前年从陶骧部被提升派往中原的第一战区，现在已是战区司令。他去年征求一郎的意见，早一步将一郎送到美国念书了，现在由无瑕表姐一家监护。

　　静漪没有同一郎许多相处的经历，那个孩子却一直在她心上。

　　“碧全刚刚给省身来过信，说一郎一切都好。这两日给咱们的信也该到了。”陶骧说着，看静漪又出神，抬手捏了捏她下巴，“让张妈给你做点儿能开胃的？”

　　“不必麻烦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吃的……冰糖葫芦儿？”静漪忽然脑海里就冒出这个来。大冷天儿来个冰糖葫芦儿多好啊！想那小时候，外头天寒地冻，哈气成冰，冰糖葫芦儿往手里一拿，冰糖脆甜，山楂果儿酸酸的……“想念北平的冰糖葫芦哎！那年九嫂来家里，我带她出门儿逛逛，说给她买冰糖葫芦儿吃，回头我就忘了。还是之忓大哥想着，给我们买了回来。那往后，真也没怎么吃过了。其实还是很想吃的，就是不好意思说，让人觉得我这样的大人了，还嘴馋。”

　　陶骧微笑。

　　可不是吗……就是那年了。那年她就嫁他了，虽说年纪也不大，也就得充大人了，还惦着吃冰糖葫芦儿，那是要被人笑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口味还是那样儿。

　　给她买冰糖葫芦儿的林之忓，也还是程老爷身边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林之忓。总有些人和事，怎么也不会变呐……

　　“还有什么想吃的？”他问。

　　“稻香村的状元糕……会贤堂的什锦冰碗、同兴堂的枣泥方谱……泰丰楼的鸳鸯羹、茉莉竹荪……让我想想，这些就罢了，横竖是一定吃不着的……不过我琢磨着，豌豆黄、绿豆黄什么的，总该有的卖。信远斋的酸梅汤，呀，还有藤萝饼……我都好些年没吃了呢。”静漪想着就有点儿流口水。

　　从成了亲离开北平，再回去都是匆匆过客，还想踏踏实实儿地、无挂无碍地逛一逛、吃一吃？哪哪儿那么容易哟！

　　如今就更不用说了……她叹气，这一数说，数说的仿佛是故国远去的背影。

　　什么时候能收回故土，再吃一口家乡的食物呢？可还是那个味道吗？

　　“罢了。吃不到，不说了。”她轻声道。

　　陶骧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有一天，我陪你回去，吃个够，好么？”

　　静漪看着他含笑的眼睛，挽住他的手臂，点头。

　　“瞧这大冷天儿的，你这一说，我都一肚子冰凉。”陶骧微笑道。

　　“倒说的我也饿了呢。我去洗洗，等会儿下去吃饭。”静漪笑着，逗弄下称心，推了称心给陶骧抱着，下床去了盥洗室。

　　一边洗脸，便听着外头一阵清脆快活的笑声，这一听就知道是大女儿遂心进来了。她立即扬声喊了囡囡，不一会儿，遂心推门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她、甜甜地叫声妈妈——遂心是越长越甜美，真叫她看着打心眼儿里得意——她正要问她只管看着自己笑什么呢，遂心忽然将手里的纸卷儿举高，说：“妈妈您看这是什么！”

　　静漪接过来打开，竟然是一摞奖状。她一张张捻开，总共三张呢。

　　虽然遂心时时拿回奖状来，她每回看着还是由衷高兴，这会儿忍不住看了又看，夸奖她做得好，叮嘱道：“晚上记得带上，给太姥爷看看的，让他也高兴高兴。”

　　“那是自然的。妈妈，太姥爷说，这回若能拿到两张奖状，他就教我画竹叶的绝招儿——我拿了三张，可得跟他多讨教一招儿……妈妈，太姥爷早起又咳嗽了。我今儿晚上能过去住吗？太姥姥说，太姥爷又不爱喝药了。太姥姥还说，要我在跟前儿，太姥爷就会乖乖喝药，不然就一脸不高兴呢。妈妈让我去吗？爸爸说可以的。”遂心靠在门边儿，问静漪。

　　“又咳嗽了吗？”静漪有些担心。

　　外祖父这一两个月身体总不是很好，他自个儿说硬朗着呢，一定看得到日本鬼子投降，可医生私底下说老人家是年纪大了些，要小心看护的。

　　她得去看看到底怎样了……原有些懒怠动，想偷个懒，或者今晚就不过去了。看来这个懒可偷不得，她得打起精神来。

　　“妈妈？您哪儿不舒服？”遂心见母亲没出声，问道。

　　“没有。我有点儿担心太姥爷。”静漪忙笑笑，道。她看着遂心。女儿跟老人们贴心极了……这让她又感动又欣慰。

　　“嗯。不过太姥姥说他应该没什么大毛病，说不准是嘴馋托病。因为太姥爷前儿念叨说重庆的冬天吃不到北平天津的那些吃食。”遂心小声说。静漪听了，笑出来。遂心也眉眼弯弯的，“妈妈，我先去洗手。”

　　遂心说着就跑了。

　　静漪擦着手上的水，发了会儿呆。

　　这一大家子的人，哪个有点事情，她都挂心，这会儿看着遂心，难免想起麒麟来……麒麟那里还不知道究竟怎么样呢，陶骧刚刚又没说什么，或者只是她瞎操心罢了……

　　陶骧在外头问好了没有，称心是饿了的样子。

　　她忙答应一声，照着镜子又细细地看一眼脸上，匀了匀妆。

　　她这两天脸色真不好，不修饰下，人人都要以为她生病的……

　　陶骧等静漪出来，看看她还好，像是放心了些。静漪要抱称心，他没让，单手抱着称心，一手拉了她的手，一道出了门。

　　晚饭时，他也没让旁人照顾称心吃饭，亲手喂的。

　　饭菜丰富而美味，孩子们吃得高兴。听说麒麟哥哥下午来过又走了，孩子们特别遗憾，不过不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开始数麒麟哥哥打下过几架敌机，骄傲极了。只是每个孩子的数字都不一样，又要吵起来，还一定要司令伯伯做裁判……陶骧耐心，听他们叽叽喳喳说话，还要不时回答他们的问题，始终微笑着。

　　静漪看他神情平和，没再主动提麒麟的事，就以为这事儿暂且放下了。她有点精神不济，也就不提了。

　　晚饭后陶骧就准备出发。他见静漪是累了的样子，要她在家休息，去开会的路上他可以顺道送遂心去冯家。静漪惦着外祖父的身体，要亲自去一趟。恰好有电话找他，他也就去忙了。

　　静漪送遂心去外祖父那里，见老人家安然无恙，才放了心。回来的路上，她又去探望了一下父母亲和三哥三嫂。这就是住得近便的好处，哪怕她觉得累了，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见到想见的亲人……她回到家，本想快些休息了，哪知一进门，立时就觉得气氛不对。

　　路四海告诉她，司令让人把陶少校带过来了，正在书房里训话。

　　静漪一愣。

　　陶骧晚上还有联席会议，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让人把麒麟带过来。从哪儿带过来的呀，难道是去空军基地了么？怎么闹得这么大发……她正琢磨着，待要问四海，就见书房门开了，麒麟从里头出来，看到她略一站，脸红得什么似的，只说了句小婶，我得回去报到。

　　静漪点头答应，什么都没问，立即让路四海送他出去。

　　陶骧还在书房内，静漪略站了下，才敲门进去。

　　陶骧正在打领带，看到她，就说：“别开口求情。谁说都没用。”

　　静漪关好门，摊了摊手，说：“我不求情。你倒是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码子事儿？你们都不和我说，让我干着急。”

　　陶骧看了她，说：“这小子竟然好几次没在规定时间内归队。一次警告，一次严重警告。还不悔改，昨天被停飞！”

　　静漪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陶骧问：“你知道？”

　　“下午刚刚听说……”

　　陶骧吸了口气。

　　静漪看他更生气起来，说：“牧之，消消气。”

　　“都是你惯的！”陶骧说。

　　“……”静漪张了张口，本想辩解，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说她惯着宗麒，也确实是惯……可是这回的事情，她的确是不明内情。

　　陶骧见静漪说不出话来，说：“出这样的事，卢成海当笑话来和我说。说空军简直就是陶司令家开的俱乐部嘛，飞机简直是令侄的玩具嘛。我不生气？我让他进空军，是因为他爱飞行。我让他好好干，是为了他的前途。我教训他，也是不想他出事。这小子居然和我说，大不了就不飞了！”

　　静漪闭口不言。

　　空军司令安席怀和陶骧是莫逆之交，副总参谋长卢成海和陶骧却一直不怎么对付。公事也就罢了，若因私事被卢成海当面给了没脸，以陶骧的性子，忍到现在才发火，已经是难得。只是宗麒在空军虽然是人人都知道的，具体在哪个基地，他们就总留意不对外人提及的。这一则是宗麒自己，不想人说他的战绩沾了七叔的光；二则陶骧和陶骏也有共识，尽量多让宗麒自己受磨练的，就是这样，宗麒调到这边的基地，也是隔很久才来一次。不知道卢副参谋长是哪儿得来的消息？陶骧是树大招风，就有人总存心盯着，再息事宁人大局为重，也总归是难逃……再说宗麒，不过就是年轻人偶尔贪玩，要是存心挑剔起来，小毛病固然是有的，那在她看来无疑是吹毛求疵的……静漪虽然想点什么说，也知道这时候不能火上浇油。于是只在一旁，等陶骧把火都发出来。

　　“知道为什么被停飞？倒不光是因为晚归，了不得了他，结束任务不返回基地，飞机脱离编队直接飞进城里，都成了他跟姑娘求爱的玩意儿了，真是……”陶骧抓起听筒来，对着静漪挥了挥，“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静漪这回真的吓了一跳，惊讶地问：“什么？是因为这个被停飞吗？”

　　这个，她确实不知道。

　　“稀奇事吧？”陶骧气极反笑，“老安给我电话里说的。亏他还笑得出来！治下出了这种兵，还笑得出来。换我，早拉出去毙了，看谁还敢！还王牌飞行员！”

　　“牧之！”静漪被他说得心惊肉跳的。

　　难怪麒麟今天来，神色间是那样的。只是警告和停飞，他也不至于忐忑。

　　“他知道错了啦……你看他今天的样子。”静漪轻声说。

　　陶骧近来极少动怒，此时显然是被气了个狠。

　　“他哪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会说不飞就不飞了？这由得他？培养一个优秀飞行员，耗费国家多少财力物力？这种情形下不飞，他是闹着要去军事法庭么？我们陶家眼看着就出了个大人物了！”陶骧顺手拨了一把桌上的雪茄盒子，拿了一支出来，看样子是想缓一缓的，可缓不过来。

　　静漪听他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说：“哪至于呢，错也错了，罚也罚了，年轻人难免犯错，不是吗？麒麟立战功的时候，那不也是陶家的荣耀么？别因为他犯错儿，那些好处又都一文不值了呀！”

　　陶骧听了立即说：“现如今哪里看得出来他是立过战功的功勋飞行员？嗯？十几岁的毛孩子也不至于这么感情用事！约束自己的能力这么差，果然不如不飞。我倒想看看，他除了驾飞机，还能做成什么！”

　　静漪想自己刚那话果然还不如不说，于是她又不出声了。

　　陶骧吼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解气。

　　拿起听筒来，拨了两个号又按下，回头见静漪就站着看他，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胸中一团闷气，忍到这会儿算是发出来了，可是一点都没觉得痛快。看静漪好似是无话可说，又好似是有话不想说，他没来由地又不痛快起来。虽是不痛快，倒也没再发脾气了。

　　静漪应该是刚回来，身上还是外出的衣裳。可见是听说麒麟在这里被他骂过，着急了。

　　她穿了紫色棉袍子，看着人比晚饭时更蔫蔫的，脸色也不好。想着静漪关爱宗麒比他有过之无不及，这会儿定是有想法的，被他一通吼给顶了回去……他哼了一声，说：“这一回我就是不治他，他父亲也饶不了他的。”

　　静漪问：“你要不要喝点茶出门？晚饭不是说吃腻了？”

　　陶骧晚饭时候就动了几筷子，一贯爱吃的东西今天也没碰。她想想，大概是孩子们高高兴兴地一个劲儿议论麒麟哥哥，陶骧是既怒火中烧，又还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说这些让他们扫兴的话，弄得他自己一肚子五味不和了……她也不给他再添堵了，好好送他出门办公才是正经。

　　外头有的是让他更烦心的事儿呢，一出门，保准他暂时就把宗麒给忘了。

　　她打的这个小算盘，可不能让陶骧知道。

　　“你开会别迟到。”静漪说。

　　静漪一提醒，陶骧想起来自己是要出门开会去的，定定神。但是静漪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以往不管大事小事，他要教训麒麟，她总是想尽办法劝的。

　　他又看她，看不出什么来，更觉得不对劲儿。

　　静漪自然懂他的心思。

　　她过来给他整理下军装，歪头看看，说：“那就去吧。今晚上不能回来了是么？”

　　陶骧嗯了一声。

　　静漪说那好吧，“囡囡在姥爷那里，明早从那边去学堂的。明天晚上石将军家里有个宴会，请咱们都去的。我问过三嫂和九嫂，也都说去的。你一早说没空，那就我自个儿去……”

　　静漪说着，看陶骧注视着自己，住了口。

　　都是些细碎的小事，平常她也极少有机会一样样和他数说，这会儿这样交代起来，分散他注意力的心思有些太明显……他是知道的。

　　静漪抚抚他胸口，送他出门。

　　静漪等陶骧上了车离去，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重庆的冬夜，又湿又冷，寒意沁骨。她打了个喷嚏。听见秋薇和孩子们在楼上的笑声，她踱着步子。张妈看她不是立即想进门的样子，拿了大衣来给她披上。

　　“少奶奶，别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张妈小声说。

　　静漪站下，望着这小小庭院里的树影，说：“张妈，你说，那得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看麒麟对她该是很着迷的了。”

　　不然怎么做下些荒唐事？

　　其实也难怪陶骧生气。这才几日，宗麒闹腾出这么多事情来，她都想，要是自己给人问到眼前来，保不齐脸上也挂不住……

　　张妈想了一会儿，才说：“少奶奶，我哪儿知道啊。”

　　静漪叹口气，说：“是啊，哪里能知道。”

　　她有些惆怅。既担心，也有点不知所措。宗麒母亲去世早，父亲又不在身边，陶骧和她是他的长辈……她对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形，实在是没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