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还是进去吧,外头冷。我怕您着凉。这个时候您可别生病。”张妈说。
静漪答应一声,又站了站,才往回走。
张妈跟着她进门。
静漪一进门,被屋子里的热气罩着,连打了几个喷嚏。
张妈就念了几句,说这且说着,可不就着凉了么。
静漪摸摸额头,果然有点发热。
想想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受凉了,下午人才懒懒的,就让张妈给她来一碗姜汤去去寒。
她上楼来,秋薇已经安置好了孩子们。静漪怕自己生病传染给称心,问过称心已经睡着了,没有过去看她。秋薇看静漪有点蔫蔫的,陪她喝了姜汤,等她上床躺下,又坐在一旁守了她一会儿。
“我不要紧。睡一觉就好的。”静漪让秋薇快去睡,“你累了一天了,再不歇着,眼都眍?了……阿图不回来,你也不得清净。我这里一大堆事情要你做呢。”
“这点事,才不会累呢。”秋薇笑着说,“倒是医院那边,我有心帮忙也是帮不上的。小姐,要是身子不舒坦,就不用天天去的。”
“我向来就是挂个名管点事,不会天天去嘛。”静漪轻声说。她声音已经有点哑,还微微的疼。见秋薇很担心她,不肯走,歪了头仔细看她一会儿。
秋薇还是个圆润丰满的少妇。这几年条件这么不好,她还是能苦中取乐,把自己和孩子们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帮了她许多忙。比起秋薇来,她可差得远了些……
“眼看着小宝都要上学了,你这闺女还没盼来。”她笑着说。
秋薇搓了搓手,叹气道:“唉,看来命中无女,不能强求了……以后会有四个儿媳妇的,都当闺女疼吧。”
静漪笑,说:“许是还不到时候。”
“我的心思是淡了,虎翼还想呢。我说他做梦,他说做梦也是美梦。有时候我们两个也说笑,说瞧着姑爷以后,做老泰山那气势一定大得很呢……哎哟,小姐!”秋薇低呼。
第503章 番外三:鸳鸯锦 (六)
静漪拍拍胸口,说:“你们今儿这是怎么着啦,合着伙儿的吓唬我。”
她觉得口干舌燥,拿了杯子喝水。
“我又不是成心的……”秋薇左看看她,右看看她,问:“小姐,你这……你这不是……有了吧?”
静漪一口水含在口中,忙咽了下去,说:“胡说!”
“胡说?”秋薇又左看看、右看看静漪,似乎是在琢磨这事儿的可能性。
静漪正不舒服,也没有多想,皱着眉说:“你这丫头可不是胡说吗?哎呀我困了,你快去吧。”
秋薇笑着看静漪,说:“胡说不胡说,再等等不也就知道了么?我劝小姐别铁齿。”
静漪瞪她。
秋薇笑的厉害,但也就不说什么了。等静漪躺好,她给静漪掩好被子,关灯出门去。合上门之前,她还是不甘心,回过身来又说:“小姐,我胡说是胡说,您别乱吃东西哦。”
静漪有心想驳秋薇两句,怎奈这会儿她乏得很,一句也懒得驳了。
这一天要她想的事儿也有点多,真让她费心费力。这会儿哪儿还顾得上想这玩笑话呢?何况她也没有那个心思。
陶骧固然是生着气出去的,她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要照着以前,她许是早就跟陶骧吵嘴了。不管怎么样,虽说麒麟有错,但要紧的是得知道麒麟心里究竟怎么想的。陶骧态度这般强硬,只会让同样倔脾气的麒麟跟他拧着,这样下去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伤感情,把麒麟越推越远……麒麟可从来是敬重听从他的七叔的。恐怕顶撞了七叔回去,麒麟这会儿心情也好不了吧。
静漪心里是千头万绪,好半天没睡着。她似乎是听到称心在隔壁卧房里哭了,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只一会儿,哭声又不见了,却听见低低的吟唱……她朦胧间又想起秋薇说的,不禁微笑。
再有小贝贝,是得叫满意了吧。
……
那陶宗麒被路四海亲自带人送回飞行大队驻地,刚进了营区,因为下午逾期未归,本来就停飞的处罚加上一等,直接被上峰下令关了禁闭。
他进了禁闭室,看看这简陋的环境。昏暗灯光下窄窄的只有一条薄毯子的床,和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小椅子,除此之外,简直光板儿。他瞅着眼睛都觉得硌得生疼。
当然关禁闭不是让人来享受的,他很清楚。
宗麒摘了帽子放在桌上,忽然回身对着外头吼道:“这就是监狱,也得给口水喝吧?”
大晚上的,他声音粗砺,情绪暴躁,这一吼动静极大,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声连绵不断。
门外有卫兵守候,等回声消失,才说:“陶少校稍等。”
宗麒看看禁闭室里,卫生间是没有的。要是想去卫生间,身后还得跟这个背着枪的卫兵……他一阵心里怄火。参军这么久了,受处分虽然有过,关禁闭还是头一回,他也算开了眼。
好一会儿才有人下来送了水壶。在门口的卫兵接了水,从窗口递进来,只看看他,不说话。
宗麒接过来就一气儿喝了一大杯。
水很凉,像是加了冰,虽然冷得砸牙,可很痛快。
卫兵仍旧守在门口,枪托磕在石板地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宗麒似是被这一声惊醒,又许是凉水喝下肚,让他没那么暴躁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细听离去的卫兵那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远了……于是这儿也就剩下他和门外的这个沉默的卫兵了。
他进来的时候观察过,守门的是个刚入伍的新兵,看他那样子,一身的军装都还没洗几水呢。新兵蛋子来看守他……新兵蛋子也就能干这个了。
他回身过去,靠在门上,问:“老家哪儿?”
外头沉静半晌,才听得一声回答:“洛阳。”
“洛阳……听说去年河南大旱,你能来当兵,也是个好出路了。”宗麒说。
外头没有声音。
陶宗麒抬手敲了敲铁门板,外头就说了一个“嗯”。
他微笑。
这声调听着就像是中原人的憨直。他们有一次接飞机,就是去的洛阳,还在那里受训一个多月。对洛阳,对中原,他是有感情的。
“多大了?”他又问。像个老兵油子一样,见了新兵问问他哪里来的,几岁了,好像这样不仅能拉近关系,还能从气势上赢过他。就像在说,喂,我是老前辈,你得给我递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十八。”
“年纪不大嘛。”陶宗麒说。
打仗伤亡一大,补充兵力就成问题。这几年他也是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甚至是一批批地离去,基地地勤也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初时还能记住姓名,后来连姓名都来不及记住,就消失了。如今这些年轻的新鲜的面孔,又不知道何时会不见……有时候他想想,起飞的时候就一个念头,像蝗虫一样肆虐的敌机,能击落一架就是一架,其他的从不多想。降落时,就仿佛赢得新生似的,该庆祝就庆祝,像没有明天似的。下一次升空不知是何时,也许要很久,也许就是下一刻……他见过最残酷的场面,也见过最美好的人,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值当的了……
他清了清喉咙。
喉咙还是有点干。
被七叔派人带回去,他除了最后撂的那几句狠话,就没怎么开口,可喉咙还是像被浓烟呛过一样的难受……心里就更难受。
他还没跟七叔那样说过话。小婶看他的眼神,也让他觉得难堪……让他们失望了啊。
他问:“长官说什么了没有?”
“三天禁闭改成七天。”卫兵说。
宗麒听了,又喝一大杯水。
七天……让他在这里关七天,那还不得疯了?
他关了灯,往床上一躺,睁着眼睛,耳边就是七叔那克制但是冷酷的声音,闭上眼睛,一个美丽的身影就不住地在眼前晃……他呼的一下坐起来,按着额头。
外头卫兵有条不紊的步子制造出来的声响,让他更加烦躁。
禁闭七天……停飞也不知多久……最近的任务这么重,他不能执行任务,代表其他兄弟要补上他的位子。
他并不愿意这样。
可是不错都错了,只能咬牙吞苦果了。
他靠在墙上,想着日间七婶说的话。七婶还是会替他说话的吧……但七叔那么生气,对这桩恋爱是一定不会赞成的了。七叔不赞成,已经不好办。可以想见,父亲和祖母更不会赞成……七婶就是想帮他,恐怕也不容易说服他们。
比起这些来,更让他烦恼的是海伦的心思。
他今天没能见到海伦,也好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既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这种日子的难熬,又只能他自己默默忍受。
这会儿他胡思乱想着,也许海伦是要拒绝再见他?还是像七叔问他的那样,究竟了解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是爱海伦毋庸置疑,海伦对他是不是也那样坚定不移?
仔细想想,除了是个好姑娘,好像他对的确她知之甚少。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甚至浑身都颤了一下。
他是应该相信海伦对他的感情的吧。如果说他对海伦知之甚少,那海伦对他了解也算不上多。他连自己的家庭出身都没来得及跟她解释清楚呢。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海伦就只知道他是个穷了吧唧、大不了是有点小成绩的飞行员,还不是照样爱上他?
海伦是多好的姑娘呀……
常川和春霖说宗麒你看起来像是个被下了降头的年轻人,说我们还认定你是很难坠入情网,看你交女朋友的架子,所向披靡……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你遇到的是海伦。
是啊,海伦。
是会令特洛伊城沦陷的海伦……
他和魏长川、郭春霖一起编组飞了四个月了。四个月里在天上他们是长机僚机,在地上是队长队员,出去玩就是死党……别的编组只有编码不变,飞行员今天是这个,明天可能已经是另一个。但他们已经在一起飞了四个月了。
四个月了,三个人都还活着,可喜可贺,咱们争取足月、再满月再做百日抓周……
那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遇到石海伦老师的那天。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着,开着玩笑说居然四个月了……
长川说四个月了,再过一个月也该显怀了。
长川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刚刚好从一群女学生中穿过。
长川声音很大,一群女学生不知是不是被他吓着了,忽然间四处散开,还偏偏要偷眼瞧瞧他们——他们都穿着便装,看上去就是几个摩登青年,又英俊又潇洒,浑身上下都带着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劲儿。虽然刚刚从俱乐部出来,恰好喝了酒,走起来是有点歪歪斜斜很不像样,可是怎么看,也都很看得过去的。
这么好看,让他们不有恃无恐也难。
春霖吹了口哨儿。
女学生们也正在最好的年纪,看上去十七八岁,水葱样的娇嫩美丽。同行的男学生们拉开了保护的架势,看样子,是怕他们轻薄女同学了……春霖吹了声口哨之后,转着圈子,搭了长川,将女学生们的模样看了个遍,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有这个幸运,请你们跳支舞?”
他想春霖真是醉了,这样闹起来,很容易就让人以为轻佻搭讪的……当然春霖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可春霖忘了,这里是街上、是学校门口,不是俱乐部,四周围这些是学生呢。举止略微出格些,就很容易被误会成行为不检,闹不好要进警察局的。
他们还得按时归队,耽搁时间到底不好。他就想拉了他们两人走,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哨子响。哨音还没有消失,立即听到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女同学们快些走,男同学们负责送女同学们一程。谁谁谁、又谁谁谁,你们留下来帮帮忙。
他回头看,学校门前的只有两盏灯,那女子背着光,只看得出是身材高挑得很,一身旗袍又合体,勾勒的线条极为优美……他想当时明明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像是被电击中了,紧接着听到春霖又一声悠长的口哨,他反应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糟糕”。
这念头果真是被应验。
那女子拍拍手,招呼身边的工友还有留下来帮忙的男同学们把他们三个围住了。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就觉得要坏事儿。男学生们和工友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看他们的步伐姿势就知道。那女子像个总指挥,站在圈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她一定也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神极冷。
她用当地话说了几句什么就先走开,他没听清。就是听清了也听不懂,毕竟他调来本地也不久,深一点的当地话都闹不明白……包围圈还在缩小,每个人看他们的眼神也都不善。
春霖和长川醉意朦胧地还觉得没什么要紧,还在笑着说这是干什么,难道要练把式么。他只好提醒他们说别胡说了到要有麻烦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那女子又回来了,警告他们说,已经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马上就到,让他们老实一点儿。还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们不要闹事——“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泰半是在附近几个俱乐部玩的。记着,管你们在俱乐部里怎么玩,别到这里来撒野。太没规矩,太不像样了……”她说话语速极快,蹦豆子似的。他想解释一下,这里面有些误会,况且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她不理睬,说:“让警察送你们去你们长官那里解释吧。那样比较方便。警告你们以后不准来学校附近骚扰学生。不软以后有你们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