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虎翼站在下面等着,大气不出。他清楚地看到七少爷脸上的微笑,心一宽松,站姿也略松弛了些。
乖乖,可算见着笑脸儿了……
一直等到七少爷提着笔浏览面前这几页信纸,他料着这信是该写完了,翘翘脚,就看到七少爷竟拿毛笔在落款处画了只猫脸……他险些笑出声。
陶骧将笔一搁,叠起来塞进信封里封了,将另外几封信一起交给图虎翼,说:“随公函发出。加密加急。”
“是。”图虎翼答应着。本来应该马上就走,但他站着没动。
陶骧看了他,问:“还有事?”
“您也不问问我,回去一趟,少奶奶说什么没有?”图虎翼问。
陶骧沉默片刻。
他果然没问。
也不用问,如果静漪有话,图虎翼才不会等他问才讲……“怎么,这两天家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嘛?”他靠在椅背上,伸手拿了烟,要点上还没点,电话铃就响了。
图虎翼见他拿起听筒来,点了烟,笑微微地听着那头儿的人说话。不用说,这是蒲家大小姐蒲璎的电话。这阵子璎小姐像是着了魔似的总是在七少身边打转……都说如果不是碍于身份,璎小姐定是要嫁七少的。也许正是打着这个算盘也不一定,七少奶奶毕竟预备去国外念书了……回不回来,谁知道呢?
璎小姐是法国留学生,自然沾染了点彼国浪漫的派头。听说这一次回国只是小住,没想到一再延迟回法国的时间,都说这跟七少有关系。
可是七少呢?
只不过是同璎小姐跳过两次舞……那些传言不晓得他清不清楚,但最近他同蒲老谈事情都在官邸,不去私宅了。
蒲家自然是不能让嫡长孙女给人家做小,可做太太又是另一回事。虽说这两人差着辈分,岁数却又没有差多少。璎小姐洋派得很,真动了心思,会理睬那些才怪。
听说蒲家上下也分了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目前看来支持的略占上风,璎小姐才几乎明目张胆地追求七少爷。
至于七少爷的意思……图虎翼瞅了瞅陶骧。他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就看到陶骧一抬手示意他,他站住了,听到陶骧说:“……好。我知道了……晚点我过去。”
他“咯呤”一声放了听筒。
“备车。回司令部。”他说着站起来,将手中根本没吸一口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顺手取下了军服。
图虎翼忙把信收好,过来帮忙。
他忽然看到七少军服是崭新的,心念一动。
七少的军服向来是少奶奶亲自打理的。但是这件并不是。这是去南京授勋时,国防部特制的。“七少,要换一件吗?”他问。
“不。就这件吧。”陶骧似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出门。这件军服按说是该挂起来的,毕竟有些意义。可在他看来也并无独特之处。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左胸口绣上的金星,和特制的绶带金穗。只是多了这么一点点,让穿着的人气质就很有些不一样……“怎么?”
“少奶奶还没见过少爷穿这件军服呢。”图虎翼说。
陶骧系着扣子,目光忽然变的有些复杂。但这点点复杂之神色转瞬即逝,他掸了掸制服下摆,瞥一眼那张授勋时拍的相片。
相片早在报上登了,还是头版头条。静漪日常读的报纸上都登了,怎么可能没见过?
他一伸手,图虎翼忙把手套奉上。
图虎翼转转身,像是才想起来,说:“对了七少,少奶奶让带过来药,嘱咐我提醒您按时吃药。省得咳嗽老不好,老太太和太太惦记……还说让您这阵子最好不要抽烟;如果实在是不能不抽,尽量少抽烟……”
陶骧早整理好军装,戴上军帽便往外走。
图虎翼跟上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少奶奶说”“少奶奶还说”……语气倒有些静漪平时说话的调子,可静漪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他知道。
图虎翼偶尔会用些小心思,指望他提了少奶奶,打着这个旗号,劝说就有些用处……他倒也不揭穿他。继续听着他说话,仿佛是静漪跟在他身边,啰啰嗦嗦说些他听不进去的琐事。比如吃丸药,比如戒烟,比如少喝酒,比如……不要去蒲家跳舞。
他站下来,拿着手套敲了下图虎翼的帽檐,盯了他。
图虎翼被陶骧盯的心里发毛。
七少最近火气很大,嘴巴里生了溃疡,疼的厉害呢,心情就更烦躁。刚刚那句不要去蒲家跳舞,是不该按在少奶奶头上的,可他说着说着就说溜了嘴……
他看着七少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了些。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就知道这会儿他心情不算糟,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说:“先送我会司令部。你去接少奶奶。我在蒲家等她。”
图虎翼嘴张了张,心里叫了一万个苦,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没事儿提什么舞会呀!他本意就是不想让七少去。璎小姐追求七少追求的正紧,外头又传的沸沸扬扬的,少奶奶肯去?
少奶奶又不傻!
若少奶奶有那个心思同璎小姐一较高下则一定会去,可少奶奶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呀……
他还愣着,就见七少已经上了车。他急忙跟着上去,看看一路上闭目养神的七少,并不敢出声说什么。当然也绝不敢不去接少奶奶的……他看着七少走进司令部大楼,只好硬着头皮让司机开车回大宅。
回了大宅,他又硬着头皮去见少奶奶。
静漪此时正在楼下客厅里用晚餐,似乎对图虎翼的去而复返毫不意外。
听他说明来意,静漪沉默了片刻,手中的碗左右各转了半圈,才说:“你回去吧。等下我自个儿跟七少说去。今儿我有点儿不舒坦,去不了。”
图虎翼是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就这么去复命,七少心情好不了。可他心里也不想让少奶奶去璎小姐的生日舞会。
静漪温和地询问图虎翼用过晚饭没有。听说没有,让他下去先吃了再走。图虎翼却不敢耽搁,忙忙地离开了。
她坐了片刻,去书房摇电话去司令部找陶骧。
她想了想,罕见地直接打了专线电话。
接线女兵那甜而脆的声音让她愣了片刻。陶骧那低沉的声音传过来时,她才回过神来,说:“图副官回来过了。”
“嗯。”他应,等她继续说下去。
静漪顿了顿,说:“我今儿有点儿不舒坦,就不陪你去舞会了。”
他也顿了顿,才说:“好。”
“那我不耽误你。”静漪说。
“晚安。”他说。
他话音未落,她已经将电话挂断了。他拿着听筒站在那里,转回身来望一望会议室里等着他的下属们,坐下来,淡淡地问:“刚才议论到哪儿了?”
大伙儿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继续刚刚的“吵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理论出个头绪也难。他听着他们发言,忽的想起来,静漪刚刚那句“不耽误你”,可有点儿切金断玉的意思……他扫了一眼腕表,时候还早,会议才刚开始,离结束还早着呢,而蒲家的舞会不到凌晨更是不会散……
不急。
静漪挂了电话,手按在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没挪动。
电话铃突然又响,她接起来,没好气地刚要说“我说了不去就不会去”,就听那头有人嘻嘻笑着叫七嫂你刚才是不是跟七哥通电话呢……她听出尔宜那促狭的语气,一笑,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巴不得是呀。”尔宜笑着说。“听你刚刚那语气,七哥准是吃瘪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静漪抿了抿唇,不响。
尔宜接着问道:“七嫂,我过来你这里好不好?有好东西给你哎。”
静漪忍不住道:“要是喝酒,不准拉上我……上回……”
她且说到这里,尔宜嚷着“不会不会,这次保准不让七嫂担不是……七嫂你等我啊、我这就来”,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忙忙地挂断了电话。她呆立了片刻,走出去喊了秋薇和月儿来,说等会儿八小姐要来,也许会留下来过夜,准备准备。
“八小姐快把她的闺房都搬过来了,还要准备些什么呢。她的睡衣、胭脂,这里都有,连课本弄得不见了都能在这找到。”秋薇笑道。
静漪也笑了。
可不是嘛,尔宜每日准来她这里报到,有时候做做功课,多半是聊聊天,也会带同学来。看着这些和她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学生们活泼泼的在她面前兴致勃勃谈天说地,她会确信自己选的路没有错……但偶尔也觉得不安。这不安到底从哪里来的,她也说不清。
“七嫂,你也许是怕吧。”那天她和尔宜都睡不着,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尔宜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们两人,一个不久将远嫁南国,一个则要远涉重洋,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都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谁也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可谁也不敢小觑,得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去应付……
尔宜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睡了,她却辗转反侧至天将亮才合眼……
静漪起身上楼去,换了件舒服的袍子。
走出来时,她发现那对红色的舞鞋竟还放在地上,白狮卧在鞋边不远处。它雪白的绒毛衬的舞鞋越发红到耀眼。
她忽然就恼了,正待喊秋薇来训斥她为什么会漏了这对鞋子在这,忽然听见尔宜的声音。
“七嫂!”
白狮略抬了抬头,看到尔宜,又倒回去,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背对了这边。
静漪看尔宜背着手踱着步子过来,一脸的笑意。她也笑了,走过去时,轻轻踢了一脚那对鞋子,裹了披肩在沙发上坐下,“来,坐……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看!”尔宜双手伸出来。
是两只瓷瓶。
静漪一看就知道是酒了。
她摆着手道:“罢了罢了,真的再不敢跟你喝酒了……我且说呢,上回挨的骂还不够么?你又来了!奶奶和姑奶奶都不在家,被母亲发现,可不是玩的,没人讲情……”
“这个不一样,喝了不上头的。真的,七嫂。你信我。”尔宜坐到静漪身边。“七嫂,哦?”
“你忘了上回喝醉之后,奶奶说什么了……”
“奶奶说,以后让七嫂看着我。”
“亏你还记得!”
“我们就尝一点点,又不会醉。上回是太高兴了,喝混了……不是把咱们的酒喝完了,又去拿了七哥的酒么,不然也不会醉得那么厉害。”尔宜嘻嘻笑。
静漪瞪了她一眼,“还说!”
她怎么会忘了当时是什么情形?
其实也没有喝多少,可就是醉的人事不省,第二天头疼到裂,请了假不去上课。赶巧陶骧回来,看了她们姑嫂二人,那脸色……也不知是因为她们喝了他的好酒呢,还是因为她们那邋遢样子。
可此刻想到他那板着的面孔,她眯了眯眼。
尔宜看出她心思有松动的意思,打铁趁热,忙叫月儿拿酒杯来,“对了……给我们准备点下酒菜。月儿你跟张妈说,就是上回的那几样就很好,不用特意另外再弄什么……”
月儿答应着下去了,秋薇笑着说:“八小姐您可悠着点儿,小姐今儿有点不舒坦。”
“不舒坦?”尔宜近些看静漪。
“有点儿。”静漪说。
尔宜伸手摸摸她额头,说:“不发烧呢……七嫂,你该不是心里不舒坦吧……蒲璎今天生日。她请了我,我回了她说不去,也没跟你提。她同我讲下了帖子请你和七哥一道去的,是不是因为这事儿?”
静漪不出声。
“听说她的生日舞会,许多人来的。有人专门从京沪赶来。也是风头一时无两。”尔宜说着,动手把酒打开。“就前儿四姑奶奶说笑,偏咱们家的少奶奶和小姐都不爱这一套,不然风头哪儿轮得到别家。”
尔宜说着就笑了。静漪却笑不出来。
酒瓶一开,陈年古酿那扑鼻而来的香气,真让人沉醉……她听到尔宜问:“这鞋子真好看,新的呢?”
她瞟了那红舞鞋一眼,刺目之外竟又加上了刺心。
“嗯。”她闷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