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送的?三少奶奶还是二表姐?”尔宜笑着问。她说着将鞋子拎了过来,细细看了一番。“太好看了……那日我去店里,可没看见这款式。咱们这里呀,店是一样的店,货是一样的货,就是款式要少上一半。”
七嫂的衣服鞋子首饰,总有人源源不断地供给。她不太出门,收了就搁着。多半堆在那里不理会,若是谁喜欢,也随便拿去,她都不心疼。
难得这么一对好看的鞋子被她单拿出来。大概也是因为太好看了,过过眼瘾也是快活的……
“的确该常常去跳舞啊,七嫂。为了你那些美丽的礼服和鞋子没白白到世上走一遭,也该常常去跳舞的。”尔宜给静漪倒了杯酒,看看她脸色。
静漪轻轻一嗅酒香,说:“跳多了,也累。”
尔宜轻轻笑了笑,待要说什么,正好张妈带着人上来送下酒菜和点心,就没说。张妈嘱咐她们吃些点心垫一垫,“不然容易醉……少奶奶少吃些酒,还吃着药呢。”
张妈啰嗦了半晌,静漪和尔宜却都听着了。等她下去,静漪才笑着举了举手表示无奈。她对张妈的啰嗦向来是极耐烦的,可有些话听了,心里真沉。
尔宜很明白她的处境,小声说:“吃什么药啊,整天补这个补那个的。要我说,七哥不是十天有九天半不在家里,七嫂什么药都不用吃……”
静漪顿了顿,“瞧你说的这话,大姑娘家的……”
尔宜嘿嘿一笑,不说了,只给她又添了些酒。
春寒料峭,热水汀烧得热热的,姑嫂二人喝着酒、说着话,不知不觉夜便深了。静漪知道自己应该是醉了,因为尔宜说话的声音开始忽大忽小——她一直在絮絮地说着白文谟种种……正是陷在爱情中的小姑娘的样子……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脸湿了。
她摸了摸脸,说了句真怪,这是下雨了吗?说完就伏在了沙发上。
下什么雨啊,尔宜推了推推她,却发现她已经睡过去了。
尔宜默默把手中的酒喝光,叹了口气,挣扎着起来扯了下铃叫人来。
秋薇和月儿在下面帮张妈准备明天的早点,听见摇铃,一看是楼上客厅里的,忙跑了上来。她一看八小姐还在喝酒,小姐已经睡着了,晓得这大概又是喝醉了。
尔宜听见脚步声,冲她抬抬下巴,说:“扶七嫂进去休息吧。这么睡着要着凉的。”
“是。八小姐,您也去休息吧。”秋薇说。
“好。”尔宜伸了个拦腰,把酒杯放下,摇摇晃晃往客房走去。
秋薇见尔宜醉意深重,怕她不留神跌了,扯了一条薄毯来给静漪盖在肩上,先进去伺候尔宜睡下。等她从客房出来,正要去扶静漪,就见白狮“噌”的一下爬起来,警觉地往楼梯口处看着,耳朵不住地动着。
她心念一动之际,白狮已经跑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楼下有动静,听那说话声,是姑爷回来了……秋薇来不及收拾茶几上的小菜,只得将酒瓶藏了起来,回手轻轻推着静漪,在她耳边说着小姐快醒醒,姑爷回来了。
然而静漪并没有动,楼梯上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秋薇直起身,已经看到一身新军装的姑爷上来了。他的军披风都没脱,肩上和帽上都有一层雪。可能是白狮围着他打转,让他心情不错,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温和。
“姑爷。”秋薇忙叫道。
陶骧站下,将军帽和披风脱了,看到歪在沙发上香梦沉酣的静漪,便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了。
他慢慢解着制服扣子,将外衣也脱了,递给秋薇。
秋薇问:“姑爷,衣服要拿下去吗?”
如果拿下去,说明他马上还要走,刚刚他上来,连外衣都没脱,可见不像是要在家里多逗留的;如果不拿下去……那今晚姑爷应该是不会再出去了。可小姐……竟然醉了!
“不用。”陶骧说着,坐到离静漪最近的沙发上。“你下去吧,这里有我。”
“是。”秋薇忙着把披风制服都抱走送回姑爷的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姑爷还是那么坐在那里,手慢慢拍抚着白狮的大脑袋,目光却落在身前,不知在想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一门之隔,里头的八小姐那呼噜声,啧啧……她轻声问了句姑爷还有什么吩咐,等姑爷抬起眼来看了她,摇头说没有,才快步下了楼梯。她一路走下来,将灯关掉一半。到了楼下大厅里,看了眼外头——门外站着的随扈身影,让静静的夜里忽的有些肃杀之气。
她听到张妈轻声唤她,赶忙过去。
张妈忙碌间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笑笑。张妈便也笑笑,并没出声,只有傻月儿还在唧唧呱呱地念叨着什么七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楼上陶骧坐了良久,见静漪伸了伸腿,以为她醒了,不想却只是换了个姿势。
她身上盖着条薄毯,穿着宽松的袍子,刚才这一动,小腿从袍子下露出来,脚上的高跟拖鞋就落了下去……他伸手过去替她拉了下那薄毯。
他动作很轻,然而还是惊动了她。
她歪了歪头,睁开眼了。
看到他,她眨了眨眼。
“嗯?”她低声。
“进去睡吧。”他说。
她摇了下头,“舞会怎样?”
她声音很含糊,显见是醉的厉害呢。
“唔,舞会。”他轻声说。手落在沙发扶手上,这时候轻轻敲了敲。目光不经意一转,看到在角落里歪倒的那对红舞鞋。“还……不错。”
好一会儿,她深吸了口气,强挣着站起来。
没穿鞋子,披肩和外衣早滑了下去,她没管,只顾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那白皙的脚就踩在地毯上,轻盈摇摆……并不是故意的,她确实是走不稳。仅有的念头是趁着还有点清醒,快点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张床上去。
不想跟他同处一室,讨论那场活色生香的舞会……明早再后悔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会因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夹缠不清的女人。
她有自尊心。
她的自尊心不让她这么干……
走了没几步,静漪就站下了。此时她头晕目眩,再走几步,保不齐就跌了……不,真的跌了。只是跌的很舒服……
“哎!”她抓着陶骧的手臂。
不晓得他这是穿了什么,手握着,手心暖暖的……身子贴在他身上,也暖暖的。
她松了手,想走开,被他扶着坐了下来。
头真是又晕又沉……她叹了口气。
听到音乐声,她又叹了口气。
一定是整晚都在想着那场舞会,想着舞会上他是怎么的受欢迎,想着蒲大小姐是怎样的笑靥如花,想着想着,就满耳都是乐曲,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喝酒……她也想到自己那些漂亮的跳舞衣,件件都是可以大出风头的,可是今晚却只能寂寞地躲在衣柜里,别说人了,连星星也看不见。还有那漂亮的跳舞鞋子……
她的脚被托了起来,被柔软的包裹住。
比起好看来,这鞋子显然更舒服。
她忍不住叹息……这个人啊,是挑东西一等一的好手。
他太知道什么是好了……太知道了……
“来,试试新鞋子。”他声音低沉,有些许俏皮。
真好听……这像是幻想中的温柔低沉。她真是有些恨他会用这样温柔低沉的声音说着好听的话……那是任谁也很难抗拒和逃脱的呀……但她不一样,她想逃就一定能逃得过。
她虽然是这么想的,可不知不觉地就握住了他的手,被他带到空阔的地方,随着乐曲,慢慢踏着舞步。
他们并不是在跳舞吧,像只是伴随着悠扬的乐曲,缓缓地走一程。在这一程里,轻轻拥抱彼此……
陶骧觉得静漪的身子越来越沉,一低头间,她的额头抵在了他胸口。
原来已经睡着了啊……他哑然失笑。
她就这么靠在他身前,一动不动。身体散发着温暖和馨香,他每呼吸一下,都把这温暖和馨香霸占得更多。
他咬了下牙根,才能忍住自己继续就这么在这里站下去的念头。
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着,沙沙作响。曲子已经完结……他怅然若失,仿佛刚刚那一支曲子转瞬之间便划过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该结束的时候,总要结束的。
他回来之前,想的只是停一会儿,看看她;刚才,他想的只是跳一支曲子的舞……可现在,他想也许他可以再呆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缩了下。他身上的温暖恰好可以让她在春夜里安然而眠。
他笑了笑,将她抱起来,送到卧房床上去。
她脚上还穿着那对红舞鞋。
他看了一会儿,才把鞋子给她脱下来。脱了一只,另一只还在脚上,他刚要再动手给她脱下,手臂被她拉住。他以为她醒了,回头看时,却并没有。但她手握得很紧很紧,他轻轻抽了下,没有抽出来。
“别去……”她低声说。
“嗯?”他靠近些。
她不出声了。
他这才细看她的脸。
脸上有泪痕……他愣了下,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她眉头皱着,他轻轻抚了抚她的眉心。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是挂着微笑的……
时钟敲了一下,夜已深。
他有些累,干脆脱了靴子,上床来和衣而卧。
不一会儿他就睡过去了,她还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凌晨时分,他听到外头敲门声,立即警醒。张妈在外头低声叫七少该起了。他抬手看看表,已经凌晨五点半,他今天有要事该出城的,必须早做准备。
他没出声,张妈也没有再出声。
他侧脸看看静漪,她睡得很沉。整晚她的姿势都没变过,仍然抱着他的手臂……他静静躺了一会儿,直到不能不起床了。再晚,行程要变,要影响到其他安排了。
他轻轻把她的手掰开,又轻轻给她翻了个身,替她盖好被子,整理好床铺,再轻手轻脚地从卧室里出来,去洗了把脸出来换衣服。
他的制服都挂在衣橱里,干净整洁,随时可以换。
虽然刚刚结婚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军装她就不再假手他人。这些,都是她学着做的。他还能记得她刚刚嫁给他时,熨坏了多少件衬衫,才掌握了使用熨斗的技巧……他笑了笑,随手拿了一套制服来穿上,这才出了房门。
没走两步,他听到门响,回头看时,是尔宜披散着头发从屋子里出来,迷迷糊糊地往盥洗室走去。他以为尔宜没有看到自己,正准备下楼,就听到尔宜含含糊糊地说:“七哥,这么早就走?跟七嫂道别了吗……”
陶骧还没说话,尔宜就闭着眼睛走过去了,还在说:“你要敢去跟蒲璎跳舞,七嫂要谋杀亲夫了……”
他一笑,转身下楼。
楼下陶骧图虎翼和马行健已经等候多时,张妈也端着个托盘也候在那里。他一看便知是要他吃点东西再走。可时间已经有点来不及,但张妈站着不动,只微微笑地望着他,他便不好硬拒绝。张妈到底是看着他吃了点儿喝了点儿才放心。
“少爷多保重。咳嗽好些了没有?”张妈送他出来,问。
陶骧忽然意识到自己昨晚回来睡得很踏实,也没咳嗽,便点点头说:“好多了。”
“少奶奶亲自看着配的药呢,回来又亲手团的药丸。少爷千万想着吃。”张妈说。
“嗯?”陶骧看看张妈。
马行健给他披上披风,他系着钮子。
张妈说:“少奶奶是学西医的嘛。上课的时候,老师也推荐西医的疗法。老太太却说西药吃了那么多,少爷的咳嗽始终不见好,该试试中药。少奶奶跟大夫研究了药方子,去药房抓了药,回来淘澄的自己团了药丸。说少爷不爱吃中药,要紧把药丸弄的好吃些……药怎么会好吃,少奶奶有时候真是孩子气。”
张妈边说边微笑,陶骧听着,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