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立刻说:“姑娘先上车吧。”
静漪踩着凳子上了车。
戴四叔见她着急走,到底有些不放心,道:“程姑娘,记住我这里,要是有什么事,让老八来我这里告诉一声。多谢程姑娘救命之恩……”
“四叔,千万别说什么救命之恩。学医的人,遇到危机状况不伸手援助,说不过去的。四叔别放心上,我急着去戴府,后会有期。”静漪与戴四叔道别.。
戴祖光又和车夫老八交代了几句,才站在路边,目送静漪乘车离开。
马一跑起来,老八回头问静漪道:“姑娘您先前说要去什么戴府的,还去那?”
静漪道:“是。”
车夫说:“一定将您送到。不过姑娘,我先前跟您话没说完,这镇上戴府可太多了。您到底要去哪个戴府?”
静漪猛的想起来上次来的时候,看到戴府的匾额。“大夫第!我同孟充小姐是同学。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要找她。”
静漪不便直说自己前来戴府的目的。虽然此时她再次心急如焚,该顾及的还是要顾及。
“知道了!姑娘您瞧您来的这个不巧……这么个日子又是这么个天儿还赶上四爷家里这么大的事儿……”老八说着话,断断续续的,被雨声马蹄声和车轮碾压着石板路发出的“咔咔咔”的声响切得零零碎碎的。
静漪满腹心思都在快些到戴府去,既听不清车夫都说了些什么,也就没有出声。
一路上老八也不再不讲话,静漪只能听到他偶尔发出的口令声,心突突跳得越来越急了……从手臂到腿脚,却都有些酸软无力。
她想她是累坏了——孟元,如果孟元知道了今晚她的举动,应该不会怪她冒险多管闲事吧?那可爱的幼婴、小珍的泪眼……她简直愿意付出一切去换救人成功那一刻的喜悦。她靠在车棚边,抱着手臂,喃喃自语:“四姐,四姐……四姐我今天救到人了……”
眼里有热乎乎的液体,几乎涌出来,她仰面,抬手按住眼睛,不让那液体流出来。
突然车厢猛得晃了一下,她差点被甩出去,急忙抓住轿帘。
马车停住了,车夫跳下去一看,咒骂了一句。静漪爬出车厢一看,原来是车轮卡在了石板缝隙里。
她跟着跳下车,车夫愁眉苦脸的,一看她神色,忙说:“姑娘,还好也就到了。从这儿走进去就是大夫第……”
静漪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从巷口望进去,已经见着灯火。她也认出来,这就是上回来过的地方……她不等车夫说完,就说:“那我自己过去就好。多谢您送我。”
猛然间雨点儿又扑啦啦的打下来,车夫见她没有遮雨的东西,从车上抽了一把油纸伞给她,说:“这把伞先用着……还有这个,还你。”
静漪一手攥着伞,一手里有两块银洋,莫名觉得在这凄风冷雨中有一丝丝的温暖。她将银洋还给车夫,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她满腹心事,只顾一路向前,全没注意牌坊柱子贴了黄表纸,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着头,匆匆忙忙的……明灯高悬的戴府终于近在眼前,她才站下来。
看到“大夫第”的匾额,她刚要松口气,突然注意到了匾额上蒙着白布,而门楼上悬挂的是白灯。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门前的槐树干,手中的伞掉在了地上……粗糙的树干湿润润的。孟元说,家里最多的就是槐树。尤其门前那两棵,有上百年了……她仰头,雨滴刷刷地落下来,沉重又冰冷。
忽然一阵哀乐扬起,利箭一般,静漪只觉得浑身起了栗。
大门内传出的诵经声响彻云霄。
其实不见得声音有多么的大,只是她听起来觉得格外刺耳。
静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陷下去似的,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在了棉花团上。
她再定定神,朝大门走去。
戴府门前有知客早看到她,过来询问。
静漪说:“我从北平来。我来……我来拜访戴老夫人。”
她看着挂着白色的大灯笼,却依旧显得黑洞洞的戴府大院,只觉得浑身发冷、发颤,恨不得就这么闯进去,看个究竟。
“请问姑娘贵姓?”知客听她是北平来的,留了意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
“免贵姓程,程静漪。曾来府上拜访过夫人。劳烦各位通报一声。”静漪说。
第92章 载沉载浮的海 (八)
只见那知客脸上勃然变色,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知客拦住他,说:“请程小姐稍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天寒雨大,请移步。”
静漪跟着进了大门。门厅阔朗。知客请她稍坐,人便告退,往府里去了。静漪看着他急匆匆的脚步而去,又有仆人过来,给她上了一杯热茶。静漪没心思喝茶。她胃里灼痛。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辗转这么长的旅程,刚刚又使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她今天只是在四太太那里喝过一杯咖啡而已。
又有人登门。
知客迎送。
来来往往的人,满面凄容。
静漪只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静漪、静漪……她想抬手堵住耳朵,但双手此时无比沉重,且酸痛,似乎到这里来,已经用尽了力气。随着诵经声响起,那声音消失了。
静漪浑身发冷,慢慢地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想找出那声音自哪里来。
她不自觉地抬起脚步,往内宅走。
那位知客恰好回来,一见她已走出门厅,忙拦阻。他面上神情尽管有些为难,还是说:“程小姐,戴夫人有话,这不是程小姐该来的地方,请程小姐这就回吧。戴家从前不欢迎、今后也不欢迎程小姐。”
静漪把他的话字字都听在了耳中,心就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她恨不得双手托住自己的心,也好别这么难受。
她问:“戴伯母……戴夫人这么说?”
知客沉默,似乎也是在极力忍耐。
静漪心里顿时如倒翻了香炉,烟尘四起。
“我要见戴夫人。我是为了孟元来的……”她说。
“程小姐,孟元不在了。您从此也不必再来了。”知客说。
“他当然不在!我知道。他在去纽约的船上,眼见着就该到了的……可是竟然有人造谣,说他……”静漪声音越来越紧。
知客冷淡地看着静漪,缓慢而清楚地说:“程小姐,孟元去不了纽约了,他走了。”
“你在说什么,他上了去纽约的船,怎么会去不了纽约了?去不了纽约去哪儿?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空洞的屋里,只有静漪更空洞的声音。
一阵风起,诵经声随风而至。那冷风似乎是要把她的身体穿透,让她浑身打战。
“他究竟去哪儿了?”她问。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惨白的脸。像门楼上的白幡。
“程小姐,你真想知道孟元去哪儿了?可以!孟赫,你去照顾其他客人。”忽然有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女子出现在知客身后,被称为“孟赫”的知客略侧了下身表示知道了。那女子冷冷地看着程静漪,说:“程小姐,还认得出我吗?我是戴孟允。你不是想见孟元?跟我来。”
静漪的身子有些僵硬,却毫不迟疑地跟上了戴孟允的脚步。她似乎是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冰冷的蛇一样滑进了她的耳蜗,冷,且带来沉重的疼痛。
她攥紧了拳头。
有丫头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白色的灯笼,光透出来,却不觉得温暖。而那光极暗淡,照不了太远,眼下的路都几乎看不清。
静漪下台阶的时候险些绊倒。孟允回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拽住。
孟允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层一层浇上冷水去冻好的透明的冰人,静漪觉得自己被这一抓,也已经冻了个五成。
“走稳。”孟允不待静漪站稳,松了手。
静漪紧跟着戴孟允往里走。诵经声、举哀声真切而悠远,越来越响。她的心跳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戴孟允带着静漪走到了灵堂前。
静漪抬头。
硕大冰冷的雨滴打在她额头上。
孟允冷冷的,并不言语,只看着静漪茫然的站在灵堂前,好似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她猛地过来推了静漪一把。静漪“呼”的一下,整个人扑在了供桌上,桌上的贡品噼里啪啦的倒了一片,她急忙扶住桌子,眼睛是越过供桌和牌位看到了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顿时头晕目眩起来。
“你不是要见孟元?”戴孟允冷冷地问。
静漪猛的转身。
四周的声音忽的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眼前这团白。这团白在出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刃,朝她面门掷来……“孟元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可以走了。”戴孟允说。
静漪扶着供桌。
灵堂里的烟气呛的她咳嗽。
诵经的和尚位子列在一边,土黄色的袈裟暗暗的仿佛散发着僵硬腐朽的味道。
“不是要带我见孟元吗?他在哪?不见到他我绝不会走。”静漪说。手指扣在供桌上。身子已经快要不会动了,这几句话说的却清晰。心里是有些什么在慢慢地扩大,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待见了孟元,她要好好儿地说一说,怎么见到他,是这么的难……
“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发怒。她两步过来,扳了静漪的身子、令静漪的面孔距离那牌位只有寸远,“你瞎了?这是谁,你看看这是谁?!”
静漪僵直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着。
“我要见孟元。”她说。
戴孟允抓着静漪背上的衣衫,狠狠地摇晃着,凄厉地叫喊起来:“程静漪,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这就是孟元!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孟元……”她浑身战抖,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摁着静漪的肩膀,“你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这是谁?!你,你竟然还有脸来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儿的,怎么会遭此横祸?”
“我要见孟元……我要见孟元!”静漪眼前一阵模糊。她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见活生生的戴孟元。
脸色煞白的静漪,像个疯鬼,戴孟允松了一下手,指着牌位上的字,一个一个的,念给静漪听。
那一个字一个字在静漪耳边炸开,她依旧是一动不动。
有风。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燃着,随着风,火焰飘动,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着晃动。
静漪盯着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书着“故,爱子,戴氏孟元,之灵柩”。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你们不能骗我……孟元,他不会容你们这么骗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诉我他哪儿去了……我去找他!”静漪咬着牙说。
“你找他?你还想让他来世也不得安生?你别再害他了好不好?”一个苍老的女声,颤巍巍的说。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静漪猛然间转身,往灵堂后面走去,走的坚定而且决绝。
戴孟允和女仆家丁都是大惊。
“你要干什么?”孟允急忙扑上来拖住静漪。
静漪推开她,说:“这绝不是孟元!你们骗我!”她手臂细的像芦苇杆,这一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力气似的,“我要见孟元!”
戴孟允更是拖着静漪的手,又是哭又是骂。哭骂声和连绵不绝的诵经声混在一处,昏暗的灵堂里愈加混乱凄苦。
“让她见!”
第93章 载浮载沉的海 (九)
随着一声大喝,戴夫人出现在灵堂外。
“娘!”“老太太!”众人慌乱极了。
“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亲身后,见状急忙劝阻。“您老可不能说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