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她要见,就让她见!”戴夫人一把推开了搀扶她的孟充,“让她见!”
就在这众人停顿的一瞬间,静漪挣脱戴家仆妇的阻拦,越过众人,扑倒棺材上,费力地推那棺材盖。棺材盖很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去推,一点点、一点点的……
终于推开了一点儿缝隙。
静漪的喉头“咯咯”作响,手臂上的酸痛无力蔓延到了全身。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推开半分了……
“孟元!”静漪大喊一声,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没人扶她,她就那么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戴夫人冷冷地看着倒在灵堂上的静漪,说:“抬出去。”
“娘……”戴孟允有些犹豫。孟充不忍,要上前查看,又站住,待要说什么,被戴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孟允,孟充,你们给我记住。没有她,孟元不会死。从今往后,我们戴家,和程家,势不两立。”
孟允和孟充都不再说话。
仆人将昏死过去的静漪抬了手脚,迅速往府外走去,隐在夜色之中。
戴夫人走到灵堂中央,看着仆妇们把供桌重新摆好。伸手捻了香,在烛上点燃。
戴孟允立在一侧,眼看着老母亲忽然间老泪纵横,不由得难过异常,只见老母亲扶着桌子,身子软软地塌了下去,苍老的声音沙哑,“孟元,我的儿啊……”
这哭声凄惨极了,带着漩涡往空中去。
灵堂里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
雨下得更大了……
戴孟允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纸钱潮了,在火盆里燃着,散出呛人的烟雾。孟允眼泪哗哗地往外流着。她抽了帕子擦着泪。孟充哭了一会儿,跪在她身边,默默地烧着纸钱。
孟允看看她在火光中的脸,低声说:“你想想你大哥,还要可怜程静漪吗?”
“到底她有什么错。人都来了,何必那样对待。”孟充低声道。
孟允待要说什么,见母亲在那边已经哭得气断声噎,忙打发孟充带了丫头仆妇搀扶母亲回去休息。一通忙乱之后,管家过来,候在一边,没出声,但神色表明有要事回禀。
孟允顿时头疼。
管家是来问明日出殡的事情。
戴家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大事了,用度处处捉襟见肘。戴夫人悲痛过度,一味伤心,几乎不能亲自过问儿子的丧事。孟允只好代替母亲来操办,才知道家里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么地步。
她看着账单,再看看管家,回身往里面去,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银票,出来给管家。
“大小姐……”管家为难地看着她。
“拿着,别跟老夫人说。虽然我是出嫁的女儿,娘家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孟允说。
“不是,大小姐,这些……不够。”管家低声说。
孟允脸上顿时热了。她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都退了下来,放到银票上,“把这些当了……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管家叹了口气。
孟允站在屋檐下,看着管家佝偻着身子匆匆出门去了……她望望天,心发颤。这个家里有孟元,总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惨遭横祸,连她在内,忽然间都觉得没有了指望……就这么一想,她格外地恨那个把她们害到这般田地的程静漪。她甚至都不愿想起当初静漪也是帮助过她们的了。
“大小姐。”不知何时,管家又进来了。
孟允回头,“什么事?”
“那位程小姐……”
“不是架出去了嘛?”孟允不耐烦地问。
“她没走。”
“她想怎么样,大闹灵堂还不够?又闹什么?这要让孟元不得安宁嘛?”孟允皱着眉。这个程静漪真有些左性。灵堂上的举动惊世骇俗,闹的神鬼不安的还不算完,竟然被赶出去了还不肯走……这是要怎么着呢?
“倒没有闹。只是,她跟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的,我们也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管家说着,看孟允,希望大小姐拿个主意,“我们总不好对她怎么样。毕竟……”
“冤家!”戴孟允跺了跺她的小脚,又是气,又是恼,兼之心里不安,倒发了怔。好半晌她才说:“去,让人把她撵走!撵得远远儿的,这个扫把星!”
“大小姐。”管家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她也是大家的小姐。要不要进去跟太太说说?请太太拿个主意。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万一要在咱们家门口坏了事……大小姐,我多话,毕竟少爷是不在了……”
孟允叹了口气,又是半晌才道:“我去看看吧。别惊动太太。”孟允的丫头急忙过来给她送上一件斗篷。孟允披了,扶了丫头往外走。
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在孟允身后。
孟允走的不快。
也许是下意识的不愿意那么短时间内再见到程静漪一次的缘故。她的步速比往常都缓慢。灵前举哀和诵经都暂时停歇了,宅院里此时格外的安静,除了风雨声,连哭声都没有了。
孟允在大门内站住了。
门内的家仆见她来了,规规矩矩地往后撤了几步,眼神里都有些躲闪。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雨中若飘落的树叶般颤然回响:“……
Yellow,and black,and pale,and hectic red,(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
Pestilence stricken multitudes:Othou,(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Who charioteers to theie-clark-wintry-bed(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The winged seeds,where they lie cold and low,(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Each like a corpse within its grave,until(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
Thine azure sister of the Spring shall blow(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Her clarion o’er the dreaming earth,and fill(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With living hues and odours plain and hill:(将色和香充满山峰和平原:)
……”
孟允再往前走,就看到了程静漪。
难怪他们说,她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她也不懂。但她过世的丈夫和兄弟都懂。他们俩用这种她听不懂的话在高谈阔论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严肃……都不似眼前的程静漪,悲怆而癫狂。
这个穿着雪白的夹纱绸衫的女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奇特的声音在吟诵……戴孟允忽然间泪水冲进了眼中。
她扶住丫头的手,低了低头……
静漪的声音已经嘶哑。
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这首诗,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醒过来,她站在泥泞中,被雨淋,被风吹,她不能动一步。
脑海中潮汐起复,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坐在芸芸众人之中。那一天的他光芒万丈,而那首诗,她将永不遗忘……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朗诵的诗篇。
静漪的身子已经木了。唯一会动的就是她的嘴唇。
孟允一把推开她的丫头,走下台阶,走向静漪。她站在静漪的面前,看着这个已经疯魔了一般的女子。她泪流满面。
她再厌恶这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程静漪,这么狼狈的程静漪,仍然是倾城佳人。她仿佛记得亡夫跟兄弟的悄悄话。那一天阳光明媚,微醺的孟元低的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姐夫,我是想要娶她的……”
戴孟允眼里面上全是泪水、泪水里全是恨意。
她抬手便要给静漪一记耳光,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抬起来,竟停在了半空中。她好像听到了孟元在叫她……孟允的手无力的垂在静漪的肩上,一下一下的,她捶着静漪。
“冤家呀冤家……孟元怎么就遇上了你、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中了你呀……我们孟元……是你害了孟元,都是你……你走吧,别来打扰孟元了……你让孟元好好儿地走吧,你让我们家安生吧……”
雨夜暗沉,戴孟允的哭声尽管已经尽了她这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最大的克制力,但仍显得凄厉且凄惨。
静漪傻了一样,起初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滑坐在了地上。
雨一直没有停。她的眼泪也一直没有停。
她愣愣地看着远处的戴府,还指望着孟元能从那里出来,对着她,笑一笑……
她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第94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
听到耳边细细碎碎是声音,静漪动了动酸痛无力的手臂。这一动,疼痛从指尖直抵心脏,一路像带着火,烫得她哆嗦……她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唤她。她没法儿出声,嘴边被放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是汤水……可是她不想喝。
她努力睁开眼睛,“孟元……”
如豆的灯下,正在给她喂汤的,是位妇人。
静漪直愣愣地瞅着她,说:“你不是孟元……”
“程姑娘,是我。你受凉了,先喝点儿热汤。”四婶拿了毛巾替静漪揩着额边的汗珠子,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
静漪心头如刀绞一般。那白布幡子呼呼的带着风……而孟元,孟元再也不会出现了嘛?她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浑身滚烫滚烫的,渐渐神智又有些不清了。
恍惚间孟元正向她走来,拿着汤碗和汤勺,舀了热汤给她喂到嘴边,轻声地哄着她:“静漪,静漪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怎么可以不好好儿照顾自己的身子?不会照顾自己的医生,不能称作合格的医生……”
她想抓住孟元的手,跟他说不是的,是因为他们骗我、你不见了,我才害怕的。我害怕得都顾不上自己了……她想说你回来了我就好了呢,孟元。
“静漪一生病,就不是静漪了。”他总是这么笑她。
可不是……她自小就是这样,顶不爱喝药呢。都怪娘,有事没事爱炖补品给她,生怕她有半点儿不妥。房里常年的煨着汤药。她吃到喝到生腻。偶尔跟娘发小脾气,往往也是没用。只有真的生病了的时候,娘才会对她百依百顺,那时候又因为真的病了,没力气跟娘斗气说不吃药,因为娘会哭……所以一出来念书,生病的了时候就自己娇惯起了自己,秋薇和乔妈跟着她,更是对她小心翼翼。
孟元头一回见她小小感冒之后被伺候的像太后的架势便咋舌。当时虽忍了,事后却说她刁蛮娇纵,“不可。”
他总对她说很多“不可”,又总是自己推翻这些“不可”。大抵是不想她受委屈的缘故。她想起来便觉得甜蜜异常。其实只要是能跟他在一起,刁蛮可改,娇纵可改,吃苦,多少苦,也是肯吃的……所以,孟元,才是医好她的药。
“程姑娘,喝点汤水。”四婶见静漪动都不动,只是盯着自己,试着给她喂汤水。
静漪紧握着四婶的袖子,一口一口地喝下热汤。
四婶见静漪竟然肯将一碗热汤都喝了,心里稍稍安定些。她又给静漪擦汗,把被子给她掩好。静漪始终不撒手,紧握着她的衣袖,她也就只能坐在床边。
静漪满头满脸都是汗,四婶忙着给她擦拭。听见卧房门响,戴祖光在外头问怎么样了,她扔下毛巾开门出去,戴祖光敲门进来,看了看静漪,问妻子道:“有没有好一点?”
四婶轻声道:“不大好呢,倒是在发汗,可还是烧得厉害。”
“程姑娘对咱们家有大恩,一定要好好照料……”戴祖光皱眉,见妻子不安,催促她进去照料,说:“无论如何,戴府也不该对一个弱女子这般。已经去了一个,还要再搭上一个么?”
“就别说这个了。难道戴府素日对旁人就是厚道的吗?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戴府向来视我们如蛇如蝎。这回媳妇遇险去求救,府上且告诉我们,让我们祈祷去。戴府是什么好人家!程姑娘怎么会……”四婶愤愤不平。丈夫将程姑娘背回来,她就吓了一大跳,再知道程姑娘和戴府的纠葛,不禁更同情起来。
“不可这么讲。戴府的少爷还是好的,懂得尊敬人。”老爷子板起面孔来。他正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天主教徒,此地教堂,除了美国来传教士,就是他在当地传教。如果不是美国传教士托马斯进城去拜访朋友未归,媳妇又是早产,此次也许不会这么危急。
四婶听丈夫这么说,就不再发声,只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