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不能否认这种情况确实存在,甚至在一些地方很普遍,以前不是警察家属的时候,可能她还会跟着附和几句,痛陈时弊一番。但现在这话听起来却莫名有些刺耳,她也没有接茬。
师傅又道:“小姑娘,你是着急去帮忙处理这事吧?我给你稍微开快点,你把安全带系好啊。”
司机大哥倒真是个挺热心肠的人,江鹭也就道谢:“没事,也不用开太快,安全第一。”
到地方后,江鹭付款时,大哥又特意提醒:“小心点啊姑娘,千万不敢惹那些人。”
江鹭道过谢下了车来,正好看见一辆警车已经从小巷转进去了,她连忙加快步速朝前赶。
上回过来十分钟的路程,她连走带跑地,这次五分钟不到就走完了。到跟前时,派出所两个民警已经在楼下了,正和几个肥胖粗壮的男人了解情况。
远远听见有个民警问谁报的警,江鹭连忙小跑上前:“警官,是我报的警。”
民警打量她一下,“你是小孩什么人?”
江鹭稍微喘息一下,靠过去,安抚地拉住田恬的手,“我是她学校的老师。孩子妈妈刚才可能在工作,电话一直没人接。她应该是被吓着了,一着急就给我打电话了。”
“说下什么情况吧。”
也许是身为警察家属油然而生的正义感,也许是宋魁带给她的十足底气,江鹭毫无忌惮,也什么都没多想,将之前从白艳玲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和刚才田恬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警察重复了一遍。
对方一共四个人,站在最前面是个矮个子的肥胖男人,敞开的黑棉袄里边套了身黑西服,黑西服里边又是件花衬衫。粗短身材,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肩膀上头就是脑袋,如果不是那条小指头粗细的大金链子,叫人都分辨不出来这一圈就是他的脖子。
他一开口就是浓重的本地口音的方言,唾沫星子飞溅:“哎,警官,额们可没有吓唬这小孩啊,奏是问她家长在哪儿,这不犯法吧?”
两个民警之中,看起来年龄稍长些的那个对他道:“陈三龙,你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光我出警遇上你都多少回了?不光这个小区,隔壁小区也是你包片催是吗?”
陈三龙赶忙掏出烟递上去,呲着一口黄牙讨好地笑:“袁警官您辛苦,抽烟。”
袁警官推开他的手,“你催债公司催收,派出所给你们宣讲了多少回,要合法嘛。起诉、财产执行,不管什么,用法律手段解决。现在你们一群成年人,大老爷们,为难人家一个小孩干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袁警官指指他,语气也带了警告:“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屡教不改,就不是拘留十五天这么简单的了。”
陈三龙点头哈腰:“明白,明白。”
“那就走人吧,还在这儿干什么?下次人家要是再报警,我还碰着你,你小心一点啊。”
陈三龙咧嘴一笑,抱抱拳,带人走了。
袁警官对江鹭道:“您是孩子老师是吧?”
“是。”
“我给你说一下情况啊,这个陈三龙名下有一个催收公司,专业干这个的。这附近好几个大点儿的小区都有他的催收对象。他一般上门也不动手打砸,就是骚扰,影响你正常生活。你说他违法吧,程度又没有那么严重,以前给他关进去过,十五天放出来了,还是老样子。我们派出所对这种人也是头疼。所以您后头还是给孩子母亲转达下,让孩子保护好自己,再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报警,而不是找老师。”
一般不动手打砸?江鹭表示质疑:“但是,按她妈妈之前跟我说的,他们之前有过上门砸东西、堵门的行为,而且也不止一次了。”
袁警官道:“那为什么当时不报警?这种事情要有现场、要讲证据的,不是事情发生了几天了,之后再来报警还能作数。就我们出警这两回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暂时是没有。”
他话说得句句在理,似乎不偏不倚、公正客观,但江鹭听着却很不舒服,只得道:“我知道了,那今天这事……就这样算了?”
“那不然呢?我也说了,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刚才问孩子,说也就是挡住她问了一声家长呢,让她给家长打个电话,确实没有做什么超过限度的事。按这个情况,够不上立案。”
江鹭看田恬:“是警察叔叔说的这样吗?我听你电话里都快哭了,他们没有再做其他过分的事?”
田恬是个老实孩子,摇摇头,“没有。就是刚才那个人,说话特别凶,我有点害怕。”
袁警官不大满意地瞥她一眼,似乎对她无意中表露出的不信任很不快,“孩子这么说了,我们还能怎么处理?总不能因为对方说话凶就给人家拘了吧。这种程度的骚扰我们有处理流程,一般还是会警告、批评教育为主。我只能建议你们,对他们这种行为,有条件尽量固定证据,这样我们警方也有执法依据。”
江鹭心里觉得非常不平,但事已至此,那伙人都已经走了,她再揪住不放也毫无意义。
这个袁警官,每句话、每个字听起来都没什么问题,也似乎是站在她们这边说话、为弱势一方着想,可就是给人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麻木感。警察系统里,带着这种“中庸的正义”心态工作的人不在少数。只照章办事,至于民疾民苦,他们恐怕关心不来也不想关心。对这种心态,她亦无法苛责,然而内心深处的那道伤痕却不经意被刺痛。
警察走了以后,田恬失落地道:“老师,你看,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以后我和我妈肯定也没啥好办法了。”
“没事,肯定会有解决办法的。”江鹭虽然也有些沮丧、无助,但还是给田恬打气,“刚才那个警官不是也说了,固定证据。如果下次他们再找上门,我们得想个办法把他们做的这些事拍下来。”
田恬问:“拍下来警察就能把他们抓起来了?”
这是个江鹭答不上来的问题,只好道:“起码保留证据,对我们有利。”
将田恬送到家,白艳玲的电话才打过来。为了不让她担心,田恬说了两句以后,江鹭就把电话接了过去。
“田恬妈妈,你不用担心了,那些人已经走了。但是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地发展下去,刚才民警也交代咱们,以后再遇上类似情况,一是要第一时间报警,不能觉得警察解决不了问题根本就不寻求他们的帮助了。二是一定要想办法录下来、保留证据。”
电话里白艳玲千恩万谢,江鹭客气几句后结束了通话。看时间不早,便准备离开:“你快去吃饭,我就回去了。”
田恬赶紧道谢,起身要送她,江鹭拦着不让:“别送了,吃完饭还得作业呢。”
“啊,对,还有作业。老师你太残忍了……”田恬一脸哀怨。
江鹭笑笑,推开门:“我走了,你把门锁好。”
第49章
从田恬家的单元楼里出来,江鹭融进北方十二月的漫漫寒夜里。灯火霓虹在远处闪烁,路灯的光却冷冷清清,将她形单影只的影子拉长。
有多久没和宋魁走在这样的夜里了?上次他陪她吃完饭送她回家,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甚至要忍受这种思念,连电话都无法随心所欲地打给他。因为他可能在行动,抓人,面对危险,她只有在不时冒出的提心吊胆中压抑自己,等待他的消息。
走了一段,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烤红薯的甜香味。江鹭想,等宋魁忙完这阵,有空送她回家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去买一个给她。
他手糙,不怕烫,要让他捧着烫手的红薯,剥掉皮,吹凉些喂她吃。她会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然后被烫得朝他呼出热乎乎的白气,他便会被她的捣蛋惹恼,抓住她,用吻来堵她的唇。她于是已近乎尝到了红薯的蜜甜,薄荷的辣口……
转过街角,脸上漾起的笑容却凝固了。
陈三龙那伙人迎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江鹭停步,不自觉地握紧了兜中的手机。
陈三龙看见她,油腻的脸上挤出笑容,道:“美女,谝哈呗。”
“没什么好聊的,我现在也没空。”江鹭想绕开他,但他身后的另外三个人围上前来。
七点多钟的街市上还有不少来往的路人,虽然江鹭并不指望哪个路人能来帮她,但总归热闹的环境让她紧张的心情松下一点,“你们想干什么?周围还这么多人呢。”
“我想干撒?”陈三龙神情讥讽地来了一句,“你咋把我要问的问了呢,不是该我问你这话吗?得是你跟田东贵他们家有撒关系呢,管这闲事对你有撒好处?”
“我可以不管,但你们跟孩子父亲有纠纷,能不能别牵连到孩子?”
“她老子借了钱不还,难道她就可以拿着我们的钱逍遥?没这个道理么,对吧?”
江鹭知道跟他们这些人讲不了理,现在她只想赶快脱身离开。
“好,随你们。这是她家里的私事,我今天也只是出于对我学生的关心才来帮忙。以后你们之间的问题你们解决,我不会再妨碍。可以让开让我走了吗?”
陈三龙却道:“那不行。”
江鹭本已攥紧的掌心又掐紧了些,瞪着他。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吧?”陈三龙收起笑容,语气带了几分恶狠狠的威胁:“我警告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也不要再报警,不然田家欠的钱,有一分算一分我都记到你头上。你可以掂量掂量,自己当老师挣得那点工资够不够替他们家还债的?我这人好说话,但我身后这帮弟兄,你觉得我是白养他们呢?要是真把我逼急了,他们有的是愿意出来替我不要命的。明白了么?”
陈三龙带着寒意的眼神和威胁像一把刀紧紧抵在她咽喉上。自脚底升起的一阵寒意直逼向胸口,她像被什么扼住了,捆住了,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当年,她母亲面对的情形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她面对的只会比此情此景更绝望。在生命消逝的那刻,她是否也曾如此恐惧过、回想过挚爱的亲人呢?
也许没有过吧。她怨怼她,气她直面死亡的勇气那么凛然。如果当年她懂得退让、适当妥协,今天的她是否也可以拥有与别人一样其乐融融、完整幸福的家庭?
“日吧歘地,给吓成这样了。”陈三龙与身后的一帮小弟哄笑起来,“刚不是日能得很吗?在警察跟前不是说话还挺硬气的吗?咋这会儿脸都吓白了?长这么漂亮,诶,真可惜了。”
江鹭勉强找回声音,咬紧牙根:“可以让开了吗?”
陈三龙眼神赤裸地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没吭气儿。
江鹭的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下午,宋魁带着人到了山南县,和刑警大队长王肃在嫌疑人李伊伊的男友郭磊经营的KTV门口碰上面,没顾说太多,王肃就请他进KTV大门,将经理任康喊了出来。
任康将宋魁一行人领到办公室。
宋魁原以为,这个任康怎么也算是郭磊信得过的自己人,恐怕不一定能交待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他居然是个二五仔,主动联系警方报案称老板和女朋友失踪了不说,问什么问题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把郭磊家祖宗十八辈都干过什么交待干净了。
细想也没毛病,郭磊出事,谁受益最大,可不就是任康么。他怕是盼着郭磊在外边躲事别回来了,这KTV回头也就该改姓任了。
据任康所述,郭磊就是山南县本地人,以前在家务农,后来觉得没前途,就出来混社会。最早是经亲戚介绍给一个姓景的老板当司机,干了一两年,后来不知道出啥事了,突然不干了。但跟着人家老板干的这几年里捞了些钱,手头阔绰了,就回老家把这家KTV接了下来。
郭磊脑子活泛,人仗义,尤其给景总开车那几年嘴严实、又会来事,背靠大树也攒了不少人脉,这生意一做就做大了,KTV搞成了连锁店,也开到了平京,挣了不少钱。
有钱以后,他跟原来老家农村娶的媳妇就离了婚,接连谈了好几个女朋友。李伊伊是去年中才跟他一起的,长得漂亮,以前当过模特,所以郭磊对她特别用心。
按任康的话说,郭磊对李伊伊属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对她跟对以前的女朋友完全不一样。
至于李伊伊,任康却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这姑娘脾气不好,总动不动甩脸子。但因为长得漂亮,所以应该也是没怎么工作过,靠跟着各种各样的男人也足够过得很好了。
听完他的陈述,宋魁问:“你知不知道郭磊和李伊伊现在的住址?他们住在一块儿,还是各住各的?”
“住肯定是住一块,李伊伊也没收入,都是靠郭磊养活的。但是具体住哪儿,我还真不清楚。”
王肃问:“啥都知道这么清楚,就不知道这个?”
“不不不,知道,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屁股上哪儿有颗痣我都知道,还能不知道住址么。我的意思是,他没固定的住址,他好几套房子呢。”
宋魁心道,果然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还得亏了这二五仔,倒是给他们省了大事了。
“那说说这几套房子吧。”
“他县上有三套房,一套他家的农村自建房,以前他父母在那儿住。后来他不是有点钱了,就在县城好地段给他父母换了套楼房。自建房现在应该是空着,不过他有时候也跑回去住一两天。除了这两套以外,他还有一套小公寓,公司名义买的,离咱们这KTV比较近,他偶尔应酬完了太晚,就去那儿睡一宿。然后去年吧,应该是去年底,说是准备和李伊伊结婚呢,就在平京市里又买了一套小别墅。一共就这么几套房。”
好家伙,还真是门儿清。
宋魁让他把几套房的地址都留下了,因为估摸着,这郭磊和李伊伊既有可能在某处房产藏匿,也有可能这其中某处房产就是案发第一现场。于是他跟王肃商量了一下,申请了搜查证,补足人手,兵分四路,分别前往几处地址侦查,狡兔三窟。
宋魁和邵明、刘丙彦,县公安局一中队长高英及一中队另外三名骨干一组,目标是郭磊家的自建房。
七个人,两辆车,行驶到曲垛村主街上以后,连问带打听,才找见郭磊家的大概位置。
邵明边开车边看路牌,“这是八街十九号,那郭磊他家二十六号,应该往前再走走就到了。”
“那就停这儿。”宋魁指示邵明,拿对讲机跟后车的高英通话:“高队,前面就到了。我们把车放这儿步行过去。记着给其他人安顿下带齐装备。”
说是带齐装备,但对这种常规的侦查工作,一般上级都是不会同意配枪的。宋魁检查了自己随身物品:手机,对讲机,证件,手铐。就这几样而已。
郭磊家是一幢三层自建房,听任康说,是前几年才翻修的。远远看过去,白墙红瓦,门廊还做了欧式罗马柱,看着比旁边邻居家的水泥盒子气派得多。
房子没有亮灯,看上去里边应该是没人,但宋魁还是让高英带着人围着院墙和后门做了布控。
上前按了几回门铃,里边都没动静,也没有灯亮。不知道是人真没在、躲着不出声,还是门铃坏了。他让邵明再拍门喊几声,左右看了一圈,去敲隔壁邻居的门。
邻居很快出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脸地不耐烦,操着县上的口音:“你找谁啊?”
宋魁给他出示了警察证,“师傅,打听下,隔壁住的人认识吗?”
对面一看是警察,态度客气了点儿:“认识啊,郭老板嘛。怎么了?你们找他?”
“对,你最近见过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