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魁有点愕然:“这么久了?”
“是,而且这个信访关联案件还刚好跟你们队对口,是一起刑事案件。咱们今年积案化解工作,姚局提出来要专管到人,后续如果这个案子被纳入到包案化解名单里,那你恐怕还是连带责任人。”
上访近十年的案件,那么案件发生时间至少也在十来年前了,那得是九几年到两千年前后的事情。当时别说他还没进市公安局,连他爷爷都已经调走了,这么久远的遗留案件,办起来铁定不容易。
宋魁又回忆了一下以前组织研究过的那些积案的案卷,想到今天这个信访人,应该就是其中某个案件被害人的亲人,心情一下有点凝重起来。
四点多,于毅、田丽、几名工作人员连同宋魁,在信访中心见到了今天的信访人——一名五六十岁上下的妇女。偏瘦,穿着朴素,保养的还算不错,但眼神显露出相当的疲惫。
于毅代表市局热情将对方迎进了接待室,双方坐下来,工作人员给两边都倒上茶水。
宋魁观察着,发现对方一直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和神情应对信访工作人员。无论是刚见面时,还是现在,言行举止虽然都算得上是客气,实际上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能感觉出来,她内心对警方和信访人员应该是怀有极大不满的。
“张姐,您上回过来好像还是上半年的时候?”于毅先开口,语气热络、亲切地与她攀谈。
“对,四月份。”
“是这样,这回局里约您过来,是有个新的情况。考虑到您上访这个案件算是个复杂、疑难件,拖得也比较久了。近期局里应省厅的要求开展信访积案攻坚工作,尤其是强调要求党委统筹推进、警种提级调查、全警履职参与、实行专案攻坚。”
这个最新指示精神,宋魁也是上周开会时才第一次收到。原以为是唱调子,没想到落实的这么快。难怪魏青这么急着让他摸情况,改报告。
于毅继续道:“今天咱们先组织第一次约谈,一是告知您这个新政策。今后您这个案子,我们会全局合力,一直解决到您满意为止。二来,咱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沟通了,我们也想了解一下,看您有没有什么新的诉求,对我们后续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议。”
田丽递来一份信访人的上访材料复印件,宋魁接过来翻了翻,看到信访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张月霞。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声音听起来还算年轻,但与她的神情一样也是冷淡的:“于处,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听明白了。意思就是,我上访的这个案件,市局还是没有重新开展调查,对吗?”
说完,她将杯子放回桌上,随着抬手和放下的动作,一条金手链从她手腕滑下,自袖口露出来。
宋魁只扫了一眼,便敏锐地捕捉到一种熟悉,但一时想不起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于毅笑着解释:“只是暂时没有,但不代表后续不会重新开展调查。具体的,还需要等我们这项工作全面落实下去之后才能决定。”
张月霞语气生硬、不满地回答:“我每次来,你们都是这样类似的说辞。豆腐三碗、三碗豆腐。你也知道,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复,什么专项工作,什么上纲上线的大调子,我不关心也不想关心,我们家属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就是破案、查明凶手,将犯人绳之以法,还给我们一个真相。”
即便她口吻相当尖锐,于毅的态度还是始终温和,耐心道:“张姐,您这个诉求,我们知道是非常正常、合理的。但是确实从现有的程序、证据来讲,实现起来非常困难,也可以说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的工作人员也不止一次向您说明过其中的原因,我相信您也可以理解的。”
“我理解,但是我也有不接受的权利。”
张月霞随意拨动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链,叠起手交叉着环抱在胸前,展现出一种拒绝对话,强势且坚决的态度。
宋魁于是再次看清了那条手链,双层,其中一层上面缀着连在一起的六颗小金石。
他终于回忆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这条手链戴在江鹭手上的样子一瞬浮现在他脑海。
有那么一刹,他闪过一个念头,手链的主人,信访人张月霞,会不会是江鹭的大姨?
这个念头只是转瞬而过,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职业习惯使然,他常常下意识观察人和事物的细枝末节,也总产生无端的猜测和联想。但即使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在这上面有些过于敏感了。这很大可能只是个巧合,毕竟是商场里品牌店买的金饰,又不是定制款,有人戴一模一样的实在再正常不过。
约谈结束,送走张月霞后,于毅对宋魁道:“宋队,今天参与完我们这个约谈,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没有?”
宋魁打个哈哈,道:“实话说,这个案件情况我还不太了解,刚才大概看了一下材料,十几年前的事情,确实比较久远了。我会回去先翻翻案卷的,如果有什么好建议,我再联系田副处长。”
于毅朝他伸出手:“那就麻烦你了宋队。后续这类信访案件的解决,还需要你们大力支持。”
“没问题,全力以赴。”宋魁跟他握手,想起来什么,就问:“对了于处,有个事情我还想问下。这个案子上访了这么长时间,信访人诉求也很明确,希望重启调查,按说应该是推到我们支队来上会研讨的,但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事呢?”
于毅脸上标志性的笑容转了味,变得意味不明起来:“这个案子啊,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便多说,你回去翻完案卷应该会有个大概了解。但案卷里的内容,比较有限。你要是想追根究底,可能还得去问问你们魏支。”
“哦,这样。”
他这一说,宋魁更是憋了一肚子疑问。一回队里,第一时间就去借阅了这起案件的卷宗。
原以为这样一起“复杂”的案件,卷宗内容应该会非常繁杂。但拿到手后,却单薄得十分可怜。
接处警登记表、受案登记表中记录了报案人及简要情况:1997年9月25日晚6时许,邶西电力集团门口发生一起持刀伤人案件。保安科人员朱英称,其值班指挥车辆进出时,看到一名男子冲向刚下班走到大门口的该单位职工张月秋,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具对其连捅多下。张月秋被伤后倒地不起,该男子随后骑摩托车逃跑。朱英及另外两名职工见状立即报警并拨打了急救电话,但张月秋送医后最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死者张月秋系邶西电力集团财务人员,案件发生时没有与伤人者发生口角及纠纷,与其也不相识,作案人的作案动机不明。
证据材料卷中的内容仅此而已,除了寥寥几页法律文书,其余都是侦查工作内容。各项证据材料,包括现场勘查笔录、尸检报告、证人证言等,在案卷中竟然全无踪迹。
宋魁大为疑惑,以为档案管理出现重大失误,将关键材料遗失了,连忙回档案室询问。
管理档案的年轻民警一开始也慌了,但仔细检查后发现是虚惊一场,“宋队,这个案卷没有问题,就是只有这些内容。”
没有问题,那材料去哪儿了?
宋魁看对方年纪还没自己大,估计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拿着案卷又回了办公室。
正挠头呢,看见杨沛通从外面回来了。宋魁一寻思,老杨在局里干了二十多年了,应该多少清楚点这案子的情况。
于是喊他到跟前:“老杨,我问你个事。”
老杨走过来,问:“咋了宋队?”
宋魁把案卷推到他面前,“帮我看看这个案子见没见过,知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案卷里没有证据材料?”
老杨坐下,打开看了看,盯着材料的眼神很快变得凝重,神情也严肃下来,“怎么,队里现在又要研究重查这个案子了?”
“那倒没有,我就是问问情况。”
他合上档案盒,“当年这个事情,好像挺复杂,我了解些,但不敢乱说。咋了,为什么突然又把这翻出来问了?”
宋魁看他三缄其口的,总算理解了于毅口中所谓的“复杂”,并不是指案情复杂,而是内情复杂。案卷材料的“比较有限”,也不是有限,恐怕是压根没有。
第59章
到这里,他大概也猜到了一些,证据卷很有可能是遗失了。
丢失案卷这么大的事,不光是犯错误这么简单了,甚至很有可能构成玩忽职守罪,当年市局的人不可能不清楚情况。宋魁身体倾向前,凝眸看着老杨,放低声音:“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杨,你跟我说说,你都了解哪些情况?咱们权当是闲聊了。 ”
“权当闲聊,行。”老杨便也压低声音,吐露道:“当年这个案子办案过程中案卷丢失了,证据材料、勘察笔录那些一张也没剩,就现在这几页纸,也都是后来补进去的。”
宋魁了然,和他猜的一样。
“什么原因丢的?”
“对外通报的是,当时保管案卷的那名民警,我记着叫叶平安,他保管期间不慎弄丢了。当时又赶上市局装修、搬家,反正办公室是一窝乱,后来全局上下找翻了天也没把这案卷找到,最后把他开除了,这事也就算完了。”
“捅这么大篓子,就处分了他一个人?”
老杨笑笑:“所以说复杂啊。宋队你是聪明人,我不用多说,你应该也能理解。”
宋魁沉吟一下,问:“当时谁是这案子的主要负责人?”
“重案大队的大队长,就你这个位置,叫邹杰,出事以后没多久他就辞职了。”
“辞职了?”
“对。不光是邹队,还有当时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其他两个民警,也都接连离开了警察队伍。毕竟出这么大的事,可能他们自己心里也受不了,没办法对自己交代,虽然局里压下来没有给处分,但仕途上肯定也是不会再有发展了。那还待着干嘛呢,也没什么意思。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猜测分析啊,不一定人家真是这个原因走的。”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关于案情的?”
“刚这些都是面上的,大家都知道的情况。再其他的,那就是捕风捉影、没有依据的事了。”老杨一脸讳莫如深,“我告诉你了,你听听就算,别真当回事啊。”
“行,你说。”
“我当时不在重案大队,没有接触案件侦办,但后来也从别人那儿听来一些侦查进展。被害人遇害,很大可能是遭人报复所致。据说她遇害之前就曾经多次报警,称遭到黑社会人员的威胁,但派出所可能也就是息事宁人地处理了一下,没有介入调查,更没有提供什么实质上的帮助。案发以后,专案组其实已经根据现场目击者指认锁定了一名嫌疑人,是个有前科的社会闲散人员,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沿着这条线继续深挖,案卷就丢了。”
已经锁定了嫌疑人,案卷却丢失了,宋魁很快觉察到这其中的微妙:“你觉得这当中有没有警方内部的问题?”
“派出所肯定是有失职的,至于市局……”
“我就直说吧,调查阶段案卷丢失这件事,你觉得是过失,还是有人指使?”
他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得太尖锐、太直戳要害,老杨打了磕巴,半晌才道:“这个案卷丢失确实是很蹊跷,早不丢晚不丢,刚好就在队里搬家那天丢了,而且当时知道这份案卷暂时放在叶平安那儿保管的最多也就五六号人,叶平安没理由监守自盗吧,这搞不好可是要坐牢的。那除了他以外,知道的人就剩下邹杰,其他两个办案民警,还有当时的支队长隋晓强。所以,究竟是真的保管不慎遗失了,还是有人给外部人员提供了消息造成失窃,我不能乱讲。没有经过调查,谁也不敢轻易定性。”
宋魁翻出信访人张月霞的上访材料,再结合老杨了解到的情况,拼拼凑凑,也算是基本还原了当年的部分情况。
张月秋在邶西电力从事财务工作期间,陆续发现总经理景洪波多次以虚假报销事项、编制虚假合同方式侵吞本级单位公款,利用职务便利,在集团各项采购、工程建设中为个人谋取巨额利益,于是将相关证据整理成材料向集团纪委实名检举了景洪波的行为。然而此举非但没有迎来调查,反而让她遭到了人身威胁。
出于对家人的保护,张月秋妥协退让,主动辞职,并向景洪波承诺销毁所有材料、不再举报。但离职交接期间,她开始不断遭到社会闲散人员骚扰,家中防盗门也屡次遭到人为破坏,多次报警无果后,最终酿成惨剧。
张月霞和家人认为,这是一起受到景洪波指使的故意杀人案。案件发生后,为干扰调查、阻止真相被揭露,景洪波又利用在公安机关内部的关系,人为制造了案卷丢失的事故,导致案件调查无法正常进行,凶手逍遥法外。
对于张家的这种猜测和指控,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但考虑到案卷丢失后局里的处理方式确实过于简单粗暴、一反常态,宋魁也不得不产生同样的怀疑。
按照现在的制度,当年的那些局领导一个也脱不开干系,都要负责任。但九十年代的环境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新朝的剑也不能拿来斩前朝的官,尤其这样一起牵涉广泛、政治敏感的案件,其复杂程度已经远非宋魁这样层级的人能够解决得了的了。无怪乎此案上访多年,一直得不到推进。
宋魁心生无力,除了放弃,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但看着桌上的案卷,想到这样一个正直的人却枉死街头,又觉得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愧疚。
从警近十年来,他已经很久没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又随意翻了翻后边的侦查工作卷,都是些案件研究记录、侦查方案与实施情况方面的材料,看起来也像是后续补充进去的。写得很笼统,或许还没张月霞的信访材料详实,不看也罢。
准备合上案卷,拿回去归还时,一份问询笔录从中滑出来一角。这明显是夹错地方了。宋魁抽出来,大概看了看,将几页纸重新整理,准备放在正确的位置。但笔录上被问询人的签字却让他一滞。
江冠华,死者张月秋的丈夫。家庭住址这行,赫然写着:平京市永阳区金湾西街电力小区西区1号楼2单元301。
这是……江鹭家。
宋魁愕然僵住,看着这熟悉的地址,本就揪在一起的心忽然沉沉下坠。
被害人张月秋,是江鹭的母亲。
周遭的嘈杂一瞬离他远去,他几乎有些耳鸣,胸腔像被抽干、压缩了似的窒闷,无法喘息。大脑空白了许久,等缓过来一点,才慢慢将蛛丝马迹都串联在一起。她每回提及母亲的欲言又止,对警察所谓“不好的滤镜”,莫名问起他对警察失职的看法,以及信访人张月霞的那条手链……
一切都清晰了,但宋魁的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这样黑暗、残酷的事发生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无法接受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无法改变,更无法接受她一直以来对他隐瞒、有所保留。
回想起来,约谈时他的姓名桌签就摆在张月霞眼前,前后两次介绍,张月霞始终没对他有过留意。这也是他当时否定自己猜测的原因之一。事实是,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只不过,江鹭应该是从没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隐瞒的原因,但还是无可遏制地感到失落和失望。
她究竟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和他的这段感情?
只考虑当下,谈谈恋爱而已,还是有长远发展、走入婚姻的打算?如果是后者,只是考虑到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紧密到足以毫无保留,那他支持她当下做出的选择。但如果是前者,自然也就没有让他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在她的家庭里掀起波澜的必要,那么他对她的喜爱、付出,甚至想要娶她,与她度过一生的愿望又算是什么,终究要落空吗?
宋魁觉得应该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谈一次,开诚布公地把话说清楚。
晚上,他照例去接江鹭下班。
路上他就想好了要怎么开口,但一接上她,从她坐进车里的那刻起,他便仿佛得了失语症一般,不知该怎么启齿了。
她和他分享一天的工作和生活,谈论时事新闻,吐槽学校的奇葩工作安排。偶尔抱怨一两句今天的辛苦,但很快又阳光灿烂起来,讲起她刷手机时看到的搞笑视频,然后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宋魁望着叽叽喳喳小鸟似的她,心软成了一捧沙,一汪水。
对着这样一个他愿意用一生和一切来爱护疼惜的女孩,让他如何开口去谈现实?如何舍得去揭开她的伤疤,迫她用血淋淋的心面对自己?如果现实真的不尽人意呢?他忽而便软弱了,退缩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骨气对她说硬话、办硬事,哪怕她真的承认,自己只是想好好地谈个恋爱而已,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想得那么远,他又能怎样?放弃她吗?他当然做不到,最后还不是一百个愿意继续陪她这么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