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亲戚都不在,只有易母、易春秋和梁颖围桌吃饭。一大砂锅的腌笃鲜,有咸肉,火腿,百叶结,莴笋和春笋,非常丰厚,咸香味溢满房间。
易春秋接了个电话,走去阳台外。
易母给梁颖盛汤,满满的一碗咸肉春笋,微笑说:“春秋欢喜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很特别,招人爱。”
梁颖挟根笋吃,笑了笑。
易母叹口气:“春秋能有现在的成就,背后受了多少苦,我心知肚名,他实在不易。”继续说:“他爸过世早,我也没啥本事,靠在小菜场卖咸货,攒了一分一角,带了他艰难生活,好在他争气,学习不用我操心,高中时,有三四家国外大学要他去,为了他的前途,我四处借债,送他去了麻省理工。我告诉他,我只有一张机票的能力,接下去,你要全部靠自己了。”说到此,她竟眼眶湿润起来。
梁颖说:“这种学校都有丰厚的奖学金。”
易母说:“原是这样没错,却因国际形势原因,奖学金停止对中国留学生发放。他的高昂学费、还有吃穿住行,都需要钱,却不知来处在哪。后来我问他,当时怎么熬过来的。他说他有很多女朋友,人都很好,很慷慨,愿意资助他。我相信,他有才有貌,在国内上学时,就有很多小姑娘给他写情书,买早饭,送礼物,是些桃花运在身上的。”
第六十章 易春秋(十五)
吃过晚饭,易春秋送梁颖回家,刚下过一场暴雨,难得有了清凉之气,路过人民公园,两人打算走一走。
易春秋说:“颖,你要当心身边最亲近的人。”
“哦。”梁颖微笑:“你吗?”
“当然不是我。”他直言:“谢瑛对你心有不满,当着属下的面辱骂你。”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一旦牵扯到经济利益,亲人都可能翻脸,更何况朋友呢。”
“你是我唯一所见不为情所困的女人。”他说:“有利有弊。利在不会受到伤害,弊在也得不到旁人真心,但我想......”
跳广场舞的音乐忽然响起,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将他的我想掩盖的一干二净。待声音远去,话题已经翻了过去。
出了公园,旁边有卖烧烤的摊子,烟熏火燎,香味四溢。梁颖看了心动,虽然不饿,纯粹嘴馋,她说:“要么吃两串,喝瓶啤酒再走?”易春秋没有拒绝。
梁颖点好串,要了四瓶三得立,一人两瓶。串很快烤好送来,味道竟然不错。
一瓶啤酒下肚,易春秋不胜酒力,颧骨发红,梁颖吃着鸡心,随意问:“听阿姨讲,你们曾经生活困顿,她还是举债买了一张飞机票,送你往美国留学,原指望的奖学金也取消了,当时你很难吧?”
易春秋沉默会儿才说:“富人富得无不相似,穷人穷得各有不同。奖学金取消后,我只有陪房东女儿上床,才不会被赶出去、流落街头。我需要交学费,在餐馆洗盘子,做代购,做家教,替人跑腿,搬货,只要有钱赚,不管多少都去做。我吃快过期的食物,从不买新衣,不看电影,不聚会,但我很快发现,钱还是远远不够,打工耗尽所有精力,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常此下去,我的结局一眼望穿。我不能这样不堪而活。后来我终于摆脱了这种生活,有了别样的人生。”
“是怎样的人生?”梁颖问。
“颖,你如此聪明,难道还猜不到吗?”他笑笑说:“我的女朋友,替我出学费,带我吃饭,为我买新衣,请我看电影,去一场场聚会,在聚会上,我又认识了新的女人,她轻易爱上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我有了更多时间用于学业,我的成绩越发出色,受到教授器重、同学仰慕。爱我的女人越来越多,毕业后我顺利进入知名公司工作,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梁颖明白了,易春秋那一个联合国的前女友是怎么来的,对于他来说,不是因为爱情,全是交易。
“我知道讲这些,你会轻视我,但我不想隐瞒。我对前女友们,也是如此坦承,你要真心爱我,就要接受我的过去,毕竟这些黑历史是确实存在的,我宁愿自己讲出来,也不希望日后,你从他人口出得知,对我来讲,是一种耻辱。”他说这话时,语调是沉重的,柳枝被风吹下星点未干的雨滴,落进他黑白分明的眼里,顿时湿润了。
梁颖心绪是复杂的,她没有立场评判他,别人的人生谁也无权指摘,唯有时间见证一切。她只能说:“你现在都好了,问心无愧的生活,比什么都强。”
他也不知是否听进去,表情如常,话却少了许多。
梁颖和他分别后,乘地铁时,接到谢瑛的电话,谢瑛劈头问:“你在哪里?”
“地铁上,快到人民广场了。”
“正好,我在南京东路蔡澜点心,快过来。”
“我不饿。”梁颖说,一打嗝,嗓子眼都是孜然和辣椒面的味儿。
“看了我吃也可以,快点来。”不待反驳,挂断手机。
这才是女暴君,大独裁者,还好意思说她。梁颖下地铁,她虽生活在上海,却是好些年没来过了,从前摩肩擦掌的南京路已不复存在,商场里也很空闲。电销冲击实体,更多人窝在家里刷手机,谁还会享受轧马路的欢乐。她到了悦荟广场,走进饭店,食客不多,很快找到谢瑛一桌。除她外,孟晓琦也在。
谢瑛主动介绍:“孟晓琦,这位是嘉宏软件公司老板梁颖,易春秋现在的女朋友。”孟晓琦怔住,瞪圆双目,死死盯住她。
梁颖坐下,桌上已摆了好些点心,常见的鲜虾红米肠、豉汁凤爪,艇仔粥、虾饺、蒸排骨,没啥吃的欲望,她说:“来一只龙井乳鸽吧。”持壶倒茶,浓郁的菊花香。
孟晓琦突然问:“你真是易春秋的女朋友?”
梁颖答:“如假包换。”
“很好!”她气得肺炸了。“你把公司给易春秋了?你有得苦在后头。”
“我辛苦打拼的公司,为啥要给他?”梁颖反问:“谁这么恋爱脑?你吗?”
孟晓琦一时无话可讲,忽然挟了红米肠,低下头吃,吃着吃着哭了。
谢瑛递给她纸巾,她放下筷子,接过说声谢谢,擤鼻涕,或许太伤心,鼻头拧得红红的。她真的很漂亮,有些当年的港星利智的影子。
梁颖给她斟茶,她哽咽,接过小口小口地喝,差点呛着。
谢瑛问:“你和易春秋怎么认识的?”
“一个业内聚会,他当时在SAP带团队搞研发,听过名号,技术大咖,却从未见真容,初次相遇,他那一种迷茫愤世的文艺青年清新之态,实在另人着迷,且说起话来,虽简短,却文质彬彬,完全在我心趴上。他对我也不反感,甚至是有好感的,聚会结束一周后,他突然邀请我吃饭,我很开心,欣然赴约。饭后,他明确表达对我的喜欢,问我可要做他的女朋友,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过半个月后,我们开始同居。”她问梁颖:“你们上床了?”
梁颖摇头:“没有。”这显然也大大出乎她的意外,怔了片刻才说:“你要是和他上床过,就更难离开他了。”
“为啥?”谢瑛问:“他是天生名器,还是一夜七次狼?”
梁颖的乳鸽端上桌,她拔了腿吃,掩饰笑意。
孟晓琦觉得她问话太轻佻,有亵渎之感, 羞窘不回答。梁颖问:“你为啥要把公司转他名下?”
“我开的IT公司,要开发新功能财务软件,却无人称职,就想到他,麻省理工软件专业,又在SAP工作,你知道,SAP财务软件,世界 NO1。我肯定想物尽其用,邀请他替我带团队研发,无需正职,兼职也可,我愿意付一大笔钱。”
她吃口茶说:“提及钱,他不接受,只要求,希望有公司的决策权,和调动各部门配合工作的执行权。我认为是正常要求,立刻同意了。接下去他说到做到,积极投入工作中,我则在外交际应酬,有一次喝多了,稀里糊涂和个认得的前辈上了床。不知怎地被春秋发现了,他坚决要离开。你们知道,我举全公司之力,研发这款财务软件,快到完成的关键时期,他要走了,无异前功尽弃。我只好百般求他,他这才提出,如果我再出轨,就将公司给他,以示惩罚。我想着他走也是破产,不走还有机会,我反正绝对不会再有那种事了。一咬牙就答应下来。”
第六十一章 傅行简
“你不会重蹈覆辙吧?”谢瑛问。
孟晓琦脸色变得很坏,半天讲不出话来。
梁颖把两条鸽子腿和翅膀吃了,孟晓琦才承认:“我酗酒有些瘾头,醉后什么也不知了。”
三个人都沉默,梁颖把鸽子吃完,告辞要走,谢瑛也准备与她一齐离开,孟晓琦忙问:“怎么结账?”
“我结过帐了。”谢瑛答。
“能不能借我点钱?”她苦笑说:“我现在穷得,姨妈恨不得赶我出家门。”
“要多少?”梁颖问。
“一万块?”她观察她俩表情,又说:“五千块也可以。”
谢瑛没吭声,掏出手机,直接微信转她,她收到后,低声说:“谢谢,我有钱了,立马还给你。”
梁颖说:“我听易春秋讲,会补偿你,不知真假,你缠紧他,或许能实现。”
“真的?”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喜不自胜,叫住路过的服务员,指着笼屉:“这个,那个,还有这个,都要打包带走。”
走出饭店,谢瑛叹气:“真可怜,因为易春秋,落魄成这副样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梁颖说:“她自己也责无旁贷。”
谢瑛说:“我看到沈斌在跟踪的客户,有一家TM公司,联络人是TM新桥工厂的工段长,在此人身上,他已打点上万元了,恰巧我有个朋友,也在TM新桥工厂,我打算明早去拜访他,摸摸路数。”
“可以的。”梁颖说:“林副总明天请了昌华食品厂的人过来,他一直在跟进这个项目,讲和我再见见,拿下应该没问题。”
“我对他们讲的每句话,都持疑态度。”谢瑛说。
“我会问清楚的。”
梁颖打车回复兴中路,觉得腹部隐隐作痛,没太在意,看到傅行简,皱眉问:“怎又来了?”
傅行简提了一袋子烤串,一瓶啤酒,晃晃答:“来寻你聊天。”
“你可以去打心理热线电话。”
“但没人陪我吃烤串,吃啤酒。”他说:“我第一个想到你。”
神经病吧,她活该吃这些垃圾食品!梁颖要骂他滚,突然冷汗直冒,腹中绞痛,咬牙转身上楼,顾不得他在后紧跟,开了家门就往卫生间奔,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傅行简慢悠悠关门,开灯,换鞋,洗手,把烤串放进空气炸锅热一下,拿两个杯子,啤酒倒好,坐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国际新闻,一边等她。
梁颖有些虚脱的走出来,看到面前情景,气得要昏过去,这位大爷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一阵腹痛,转身再进卫生间。
半刻钟后,她面色苍白,慢慢扶墙出来,傅行简这才察觉不劲,过来问:“啥情况?生病了?”伸手摸她额头,冰凉却全是汗。
梁颖突然站不住,往地板上滑,幸被傅行简扶住,他当机立断:“走,去医院,我背你。”
她没反抗,乖乖趴上他后背,他问:“医保卡呢?”
“电视柜里。”
他拿到后,要出门时,梁颖有气无力地提醒:“不要忘关灯。”楼梯低窄,她怕撞到头,紧紧贴在他脖颈处,出了楼,凉风吹来,他的脖颈也有了汗。他把她放在车后排,飞快赶到医院,晚上只有急诊,医生检查过,是食物中毒症状,已出来脱水,头晕,心跳加快症状,立刻安排住院,恰有间单人病房腾出来,她躺上床,开始静脉输液,不知是药物关系,还是折腾的确实疲倦,昏昏睡着了,居然还做了个梦。应是五六岁时,姆妈独自带她回上海,在火车上就发高烧,在郑州下的火车,出站后,姆妈背着她往医院赶,天很黑,刚下过雨,路灯亮着,她看到道路像一条暗河,碗口大的光亮,一洼一洼摇晃,被姆妈杂乱的步履,踩得稀碎。她当时想,姆妈还是爱她的。
梁颖醒来时,傅行简坐在床边,还没睡,在看手机,听到动静,见她睁着眼睛。
“好些没?”他问,掌心摸摸她额头,不烧,也没出汗了。“要喝水吗?”
梁颖点点头,傅行简去倒了杯水来,扶她坐起,喂她喝光:“还要吗?”
“不要了。”
“晚上吃什么了?”傅行简问。
她把回答医生的话,再告诉他一遍:“家里吃的腌笃鲜,夜宵摊子卖得烤串,两瓶啤酒。蔡澜点心店里一只茶香乳鸽。”
他听后说:“活该食物中毒。”
“你这个恶毒的男人。”她还虚弱:“再帅也不招女人欢喜。”
她如果这样说话,实在让人难以生气,他甚至还笑了:“你欢喜我就行。”
她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看来你还没欢喜我。”他凝视着她,没了平日里的张牙舞爪,楚楚可怜的,令人生出保护欲,不由无端的叹口气。
他俯首,亲吻她的脸。
梁颖没拒绝,甚还说:“要不要一起睡会儿。”床虽然不大,但仍可以挤挤,毕竟他俩都不胖。
他脱了鞋上床,躺在她旁边,打个呵欠,闭起眼睛,伸手把她带进怀里,揽紧腰睡熟。
沾枕即见周公,睡眠质量不是一般的高。梁颖入眠难,看着他的脸好一会才睡了。
这一睡便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