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咫尺或远方》作者:陈之遥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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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菲驾船过台风,丢了十几条集装箱,可能背上处罚,不得不“上岸”。
叶行对她说,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
陆菲不信。她不是第一次见他,早知道他是个唯利是图的讼棍。
可结果却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后来,当她自以为了解了叶行,却又一次发现他跟她想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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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暴中的同舟共济,雷丽和罗杰相爱,组成了极罕见的双海员家庭。
婚后第五年,罗杰想尽办法说服雷丽“上岸”。
雷丽反问,你自己怎么不上?
罗杰玩笑,自古都是男人出海,女人在家,哪有反过来的?
雷丽却在想,当初的爱是不是一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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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娜即将从航校毕业,身边人都在讨论如何“上岸”。
但她还是想去海上看看,于是登船实习,成为甲板部卡带。
年轻女人与海,young women & the sea
第1章 台风
不确定风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菲听到涌浪拍打甲板的巨响,喇叭里电流声交杂,传来船长的命令:“全体穿浸水衣……停止所有室外操作……甲板部驾驶台集合,机舱部待命……”语气平常,却断断续续。
她回过神,一时不知自己身在哪一层,周围的一切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变旧,光线暗下去。
巨轮初醒,金属关节摩擦,身躯在她脚下剧烈起伏。她踩在它身上,一脚陷下去,再一脚又被抛起来,手扶舱壁才勉强站稳,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凌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她隐约看见一个背影就在前方。她努力跟着那个影子跑起来,却怎么都追不上。
直到走廊尽头出现一道舱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那人停在门前,手按在压杆上,侧身去顶。
她忽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别开门!她想说,别开!
但已经晚了。风雨破门撞进来,空气里瞬间充满了海的味道,腥的,咸的,冰冷刺骨。
她隔着舷窗朝外望。水密玻璃结了一层雾气和盐霜,模糊地透出轻微变形的海景。苍青色的浪,铅灰色的云,惨白密实的雨幕,翻滚,颠倒,吞噬一切。
那人抓着一根缆绳前行,在一片作乱的灰茫中只有救生衣上的反光带时隐时现,渺小如蝇。
船身忽然侧倾,她滑向舱壁,看到海水拍上甲板,瞬间将那一点光亮吞没。她知道浪的力量,但浪看起来又是那么轻巧,一吮,一抹,便只余白色的浮沫和那根空空的缆绳。
她喊叫,言语吹散在狂风中,了无痕迹。
而后灯光闪烁,一秒切回她熟悉的二十四万吨级新船,全船广播里是她自己的声音:calling the attention of all crew,all deck operations are suspended,please remain inside at your maneuvering station, standby, standby, stand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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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起,陆菲惊醒,心跳如鼓。
眼前是她的住舱,蓝色塑胶地面,米色防火板墙壁,遮阳帘的缝隙透进一点阳光。天已经亮了,盛夏,天气晴。
她闭了闭眼睛,让心跳平复,伸手摸到床头的座机,拿起听筒接听。
“喂?”她说。
“老大,公务登船的人到了。”对面是值班的一水。
陆菲问:“保险还是船东?”
一水答:“是律师,姓叶。”
非船员登船有严格流程,陆菲昨天收到过通知,记得访客名单上有这么个人,但还是觉得意外。
她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早晨五点三十分。
船是昨晚靠泊的,特殊情况,暂不卸货,停进非作业泊位。所有人原地待命等着调查组,她也睡了一周以来的第一个整觉,不到六小时,却没想到睁眼最先要见的是律师。
她想了想,说:“你先让他签安全声明,然后带去会议室,我马上下来。”
对面应了声,陆菲挂断,又用手机打给罗杰。
罗杰是临时接任的船长,正开着车往这里赶,车载蓝牙接听,声音有点远。
陆菲开门见山:“律师到了。”
罗杰也没想到会这么早,静了静才答:“好,你先接待。”
陆菲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手机按了免提搁在洗手台上,一边挤牙膏一边说:“那要是问我问题呢?”
罗杰答得挺干脆:“等我到了再说。”
陆菲懂他意思。在这件事上,她跟船东公司的利益并不一定一致,面对公司请的律师,话不能随便讲。
“我知道我知道,”她刷着牙念出那句著名的TVB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罗杰嫌她不认真,啧了声打断,说:“你赶紧下去吧,好好接待。”
陆菲吐掉一口水,答应:“在去了在去了,出门了,摁电梯了都……”
罗杰不听她废话,直接挂断。
他们是同一所航校出来的前后辈,合作过好几个航次,他知道她人比嘴靠谱。
陆菲洗脸,擦干,双手拢着头发扎马尾,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睡皱了的T恤短裤,换了身制服,白色短袖衬衫,下摆束进藏蓝长裤,这才出了住舱。
她搭电梯下到主甲板,直接去会议室,进门只见桌上放着个公文包,椅背挂着一件西装,墙角还有一只二十寸黑色拉杆箱,却不见人。
转身出门遇上一水,陆菲问:“人呢?”
“在厕所里……”一水挠头,紧接着补充,“女厕所。”
货船上公区洗手间不分性别,实际也可以理解为都是男厕,马桶座圈基本不放下来的那一种。
直到陆菲当上大副,成为甲板部的领导,同船的男同事给她在驾驶台和公共生活区都留出一个单独的洗手间,算是对她的尊重,他们自己也方便。但外来登船的人当然不知道。
隔着门,那个洗手间里传出水龙头大开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人呕吐。
“怎么了这是?”陆菲低声问。
一水给她看手上拿的瓶装水和晕海宁,低声答:“晕船。”
陆菲转头看一眼舷窗外的海平面。洋山港算是船只停泊时比较容易晃动的港口,但此刻台风已经过去,碧空晴朗,横摇度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觉得稀奇,心里说,这也能晕?豌豆公主?
她让一水放下水和药回去值班,自己拉了张椅子坐着等。闲着也是闲着,她远远审视“公主”留下的东西,公文包的皮革纹理,西装内衬看不懂的花体绣字,铝合金拉杆箱上的日默瓦标识,以及印着伦敦希思罗机场缩写的行李贴纸。
片刻,洗手间门开了,“公主”走出来。
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修长,有张英俊的面孔,穿质料很好的衬衣西裤,薄底皮鞋。陆菲注意到他的袖扣和领带,可能在洗手间里解开过,这时候又都系上了,严装待阵似的。
或许因为此刻身体不适,他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有种体面的精致,与眼前这间以实用为目的,充满了简易办公家具的房间格格不入,甚至让陆菲带着点戏谑地想到一个词,蓬荜生辉。
“叶律师,”她站起来与他打招呼,而后自我介绍,“陆菲,大副,现在船上的负责人。”
他应该看到她肩章上的三条杠了。很多人会在得知她职业的那一刻表情失控,意外,疑惑,好奇,然后开始问一连串差不多的问题,哇,女海员!女生怎么跑船呢?很辛苦吧?
他眼中似乎也有一瞬的意外,但还是很快调整出一个商务微笑。
“Chief.”他按照外轮上的方式称呼她,走到会议桌边朝她伸出手。
陆菲不习惯这种商务礼节,但还是与他握了握。他的手刚刚洗过,触感微凉,手指和掌心的皮肤细腻得出乎于她的意料。陆菲禁不住想,他握到她的手会不会也觉得出乎意料。
但是当然,两人都没表现出什么。
叶行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
陆菲也不习惯这个商务礼节,但还是双手去接了。白色卡片上有凹凸的纹理,印着至呈所的标志,以及他的名字和头衔——叶行,国际合伙人,下面是香港、伦敦、上海的办公地址和联系方式。
她草草看过,又回到名字上。
行,一个多音字。
像是预见到她会问,他自动解释:“xíng,叶行。”
陆菲笑了笑,说:“您好,叶行律师。”
她做了个手势请他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心里还在好奇,为什么八月穿西装?现在还有人用纸质名片吗?为什么这个多音字在这儿就得念xíng。她更喜欢háng,叶行,读起来就好像“夜航”。让她想起自己做二副的时候,一个人值晚12点到凌晨4点的班……
正想着随便扯点什么把时间挨过去,他已开口问:“能跟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您先吃药吧。”陆菲对他道。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所幸对方并不介意,朝她点点头,道了声谢,拿起桌上的晕海宁,取出一片吞下,喝了口水。
陆菲不等他再问,回以准备好的理由:“接任的船长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公司调查组一早也会过来。您在这里休息一下,需要的话,我让厨房送一份早餐?”
态度十分客气,言下之意却是,你来得太早了。
“谢谢,不用。”叶行婉拒,并不作罢,看着她又道,“贵司岸管已经跟我沟通过大致情况,您是当时的亲历者,我想听一下您这个角度的叙述?”
陆菲一时没说话,反过来建议:“那我们先看一下现场?”
她以为他会拒绝,因为她知道晕船有多难受。
叶行却点点头,即刻站起来。
晕海宁可没这么快起效,陆菲不禁佩服他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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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陆菲的表现同样让叶行觉得意外,比他发现大副是个女人的那一刻更甚。
得知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从鹿特丹出差回来,刚到伦敦,正准备去香港,却收到一封电邮,因此改变了接下去的全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