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不是发给他的,只是至呈上海所海商法部门的内部沟通邮件,抄送了他。
邮件里简短叙述了一起才刚发生的事故——
华远海运的华顶轮接到台风预警,前往开阔海域漂航避风,途中船长突发脑梗。大副驾船试图赶在台风前面,在驶出台风影响半径的过程中,因为风浪太大,掉了十几条箱子进东海,但也成功抢了一个天气窗口,使得海上救助队的直升机有机会把船长接走送医。
寥寥几行,叶行看过,几乎立刻做出决定,他要做这个案子,亲自做。
他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飞上海,同时联系上海办公室替他办妥港口通行和上船的手续。
至呈所的海事业务有条应急热线,号称为顾问单位提供7乘24小时的紧急法律支援,保证律师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介入,指导船东如何保全证据,如何措辞进行报告和通信,既满足法定义务,又不至于做出对自身不利的承认。
但这当然只是对外的说法,律所内部沟通挺随便,光是“赶在台风前面”几个字就可能指向重大过失。
船舶遇上台风,首选策略是尽早远离避风,实在避不过也该滞航或者漂航,顺风航行是大忌。要是真这么定性下来,够这大副受的。
虽说是为了救人,生命大于金钱,但现实里往往还得看具体是多少钱。
按照叶行的经验估算,这种类型的事故,货损,船损,再加上可能需要打捞清理的费用,预计小几千万。
海商法少有小案,这案值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中等,只是鉴于当事人的年纪和资历,可能很难坦然处之。
他在附件里看到该航次高级船员的名单,其中就有这个倒霉蛋的名字,Fei LU,年龄30。
作为一艘超大型船的大副,算是很年轻了,也许才刚晋升,当上大副之后只跑过一两个航次。他估计自己到了现场会见到一个看海贼王长大的青年,只想好好跑个船,攒点钱上岸娶媳妇,却没想到闯出弥天大祸,于是傻了眼,语无伦次地跟他诉说事情经过,说不定还会哭出来。
叶行通常不干这种活儿,律助和海事调查员会替他准备好全部海员陈述。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为此甚至在飞机上打开了一个很蠢的线上培训,《律师如何为当事人提供情绪价值》,认为也许用得上。
那段视频里的培训师宛如AI生成的伪人,全程亲切微笑,教他对当事人说:您提供的细节对梳理案情很有帮助,如果感觉压力太大,可以告诉我,我会陪您度过这个难关。
看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这傻X玩意儿从标题开始就过于可笑,关掉那个文档没再往下看。
恰逢暑假,飞机上不少带孩子旅游的家庭,公务舱就有两个,不是在biubiubiu就是啊啊啊。邻座受不了,开始吵架。空乘两头安抚。他坐在前面,全程戴着耳塞,仍旧好似渡劫。十二个小时的飞行,加上目的地天气原因延误,航班直到凌晨才降落,出了机场又不见来接他的车。
他只能坐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去洋山港。单程一百多公里,司机看他是国际到达的旅客,一直用英语讲着电话,一身矜贵,骗他说外地打表去不了,然后报了个天价。叶行换了上海话沟通,司机才改口,只抱怨说返程一定接不到乘客。两人最后商定,加收一倍空驶费。叶行并不在乎这点钱,但谁都不能讹他。
车子行驶在跨海大桥上的时候,已是晨光熹微。他看着蜿蜒向海中的前路,忽然有点想死。
他经常有这样的念头,不强烈,只是淡淡的一点,而且总是在看到海的时候出现。他是专做海商法业务的律师,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海。
恰如此刻,他感谢那个试图骗他又跟他讨价还价的司机的存在。如果是他独自驾车走在这条路上,他可能会把车开进海里去。
当然,也可能不会。
过去的每一次,他都会继续走下去,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好奇,到底能为达到那个目的做到哪一步呢?或许人的欲望就是这么强烈,而人本身又是这么轻贱。
第2章 事故
陆菲带着叶行出了会议室,搭电梯从主甲板层上到驾驶台。
这是后岛的最高一层,再往上就是罗经甲板,布置着罗经、雷达这些导航仪器。她告诉叶行,这一次事件最初就是从驾驶台开始的。
因为天气原因,船长高明在这里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突然出现剧烈头痛和视物模糊的症状。她当时就在近旁,用“120法则”做了初步判断,立刻联系岸管报告情况,请求医疗援助,稍后得到岸上专科医生的远程指导,由其他船员用担架将船长转移到医务室。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叶行去下一层,船上的医务室就设在那里。
按照《国际船舶医疗指南》,载员100人以上才会配船医。而商船货轮一般只有20名左右的船员,其中至少一人须持有高级医疗急救证书,这个人通常是二副。因为船上的职衔都是一级级往上升的,所以正常情况下一艘船有三个人一定受过专门的急救培训,船长,大副,二副。
华顶轮也是一样,船上总共20名船员,没有船医。医务室由二副负责管理,里面只有常用药物,急救设备也很有限。远程指导的医生无法判断脑梗的性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病人戴上一套便携式心电监护设备,同时吸氧,等待靠岸或者海上救援。
“当时医生说他还有多少时间?”叶行问。
陆菲回答:“救治的黄金时间在4.5到6小时之内,最多不能超过24小时,否则可能脑死亡,呼吸衰竭,心力衰竭。从驾驶台到医务室都有监控视频,我跟岸基和医院的联系也有卫星通话录音可查。”
叶行又问:“那实际多久送医?”
陆菲又答:“六小时左右。”
“台风对那片海域的影响持续了多久?”
“根据气象报告大约三十六小时。”
一问一答,似乎说了很多,但其实都是记录在册的客观事实和数据。
叶行等着她继续,解释如何做出停止漂航的决定,并判断这是当时的最佳决策,而非莽撞冒险?又如何证明掉箱子是不可抗力,而非人为失误?
但陆菲只是带他离开医务室,搭电梯下到主甲板,去办公室给他拿了顶安全帽,自己也戴上一顶,然后出了后岛,去下一个现场。
两人沿舷墙往甲板上的货物区域走。
台风过后的天空澄澈无云,虽是清晨,阳光已经很耀眼。
陆菲仍旧一路走一路介绍,“华顶轮下水两年,属于现下主流的超大型船,全长400米,最大载货量24万吨,可以装载24000个标准集装箱……”
叶行想,都是废话,我哪里查不到这些?
但此刻身在其中,到底是不一样的。
隔着舷墙朝港口方向眺望,远处的塔吊和集装箱堆栈宛如乐高积木般整齐精巧,只有近在眼前才能切实感受到它们的真实尺寸。
船上的载货区域分两个部分,甲板下堆叠十层,甲板上八层,加起来相当于一栋十八层楼房的高度。楼与楼只间隔十几厘米,作为锁钮和绑扎杆的操作空间,看起来就像是“握手楼”的终极版本,颇有种未来都市的赛博朋克感,又或者更像是反乌托邦故事里的人类遗迹。
他们一直走到接近船头艏楼的地方,才看见那个坍塌的集装箱堆垛,原本还有箱子半拉悬在船外,这时候已经被移走,周围拉了一圈警戒线,不能进入。
陆菲指指旁边通往绑扎桥的步梯,说:“上面看得更清楚。”
叶行说:“那我们上去看一下。”
他甚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菲看看他,把那个手势原样奉还,跟上一句解释:“您得走在前面,船上的制度,我要保证您的安全。”
叶行没再客气,照她说的做了。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上爬。
陆菲还是一层层地给他介绍,锁扣有几种类型,绑扎杆和滑缆怎么固定,还有船上定时巡视、加固的程序和频次。就跟她在后岛室内提供的那些事实数据一样,绑扎检查也都是有记录的。
叶行看得出来,她确实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讲。她只说客观事实。
是个聪明人,而且一点都不慌,他想。
这案子来得太过及时,正是他需要的。这个当事人,也正合适。
他并不催她,一直爬到最高一层的绑扎平台,找了个能看到坍塌堆垛的角度,拿出手机来拍照。
这一天台风刚过,上海气温报三十二度,海边比市区凉爽,但在太阳底下晒着还是很热。
他已经把领带解了,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皮肤白皙却颇有健身痕迹的小臂。
这倒是在陆菲的意料之中,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愿意花钱花精力雕琢肉体,却照样身娇体贵的人。
她怕折腾得有点过,这人除了晕船还中暑,开口问:“叶律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叶行说:“好些了,谢谢。”
其实并没有,方才从后岛出来,吹了吹风,他的晕船症状稍稍缓解。但爬到高处,船身摇晃感更明显,他又开始感觉像个刚做完化疗的绝症病人。
他不习惯跟别人讨论自己的弱点,解释一句:“昨天半夜刚到上海,有时差,没休息好。”
陆菲觉得这人还怪要面子的,安慰道:“每个人刚上船都有这样的过程,其实就是大脑需要时间来重新校准,尽量放松忘记这件事,慢慢就会适应的。”
叶行双手交握,俯身靠在栏杆上缓了缓,忽然开口问:“现在横摇大概多少度?”
陆菲实话实说:“大约一两度,不会超过3。”
叶行低头笑了,像是自嘲。
但就在陆菲以为他只是闲聊的时候,他却又回到案情上:“那发生事故的时候多少度?”
陆菲回答:“25到27度,最高值32。”
同样也是客观事实,航行记录仪里都能查到。
叶行转头看她,而后开始提问:
“事发当时,你基于何种判断做出改变航向和航速的决策?”
“在此之前,你有过作为全船最高指挥者应对类似等级风浪的经验吗?”
“你是怎么向团队成员沟通这个决策的,如何保证他们的理解和执行?”
“你是否因为专注于救援联络和团队协调,以至于降低了对船舶航行安全的监控力度?”
“你认为这是当时的最佳选择,但事故还是发生了,这是决策的错误还是执行不力?”
“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决策的本质,其实是在拿一艘价值20亿的船,船上200亿的货,以及20名船员的生命,去交换船长个人可能获得救治的机会?你如何权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他语气温和,语速也不快,却没给陆菲留下回答的时间。提问环环相扣,措辞咄咄逼人,甚至充满陷阱。
陆菲听着,微微怔了怔。
叶行看着她,发现她眼底的神色似乎同时出现了防御和进攻。
有意思,他心里想,而后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不用回答,这只是我假设的问题。这类事故的定性无非两种,或单独海损,或宣布共同海损,但无论哪一种,你决策的合理性都会受到严格的审查,就算船东方面试图盖过去,货主的保险公司也一定会追究到底。所以,在调查组到之前,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不光事实和客观数据,还有其中的逻辑关系。”
陆菲意外,也看着他问:“这算是漏题给我?”
叶行没有否认,只是道:“但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得从事实和专业判断出发,自己去回答。不过放心,你会没事的,就像在32度横摇的风浪里一样。”
陆菲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一丝戏谑,他让她放心,就像她安慰他晕船会慢慢适应。
她双手扶着栏杆站立,静了静才说:“好,谢谢你,叶律师。”
叶行没再说什么,淡淡笑了笑,衬衣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陆菲调开目光,摸出一副墨镜戴上。
她知道他在帮她,但她不懂为什么,他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
看完现场,陆菲和叶行从平台下来,原路返回后岛。
进了办公区,陆菲收到罗杰发来的微信,说是已经到港区,跟公司调查组的人汇合,马上就上船了。
而叶行又去了趟洗手间。
陆菲不确定他是不是去吐第二次,让人在他的座位上准备了水、梳打饼干和姜糖。
结果发现人家只是去打扮,重新系上袖扣,打上领带,穿上西装,出来之后还像原本一样精致体面。
接下来的大半天都在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