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眼皮一掀,他看到徐妈妈看向徐斯人的慈爱眼神,他意识到这也是她们重聚到现在,难得逢上空隙能说几句体己话。
他没有挣扎,跟着徐耀宗走了。
“方知有,你今晚住哪?”徐耀宗随口一问,问完又抢着补充了一句:“这样,我先带你去看看徐斯人住的房间,你看看你能不能接受。”
方知有黝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徐耀宗,他没直接答应,而是很尊重地点点头。
“行。”徐耀宗大大咧咧笑了笑,眉宇中透露着江南水乡的秀气与和善。
他待前领路。楼梯最底下的五六格,还摆着他们脱下的鞋子,徐耀宗拿脚往里面拨了拨,几双原本就有些陈旧的鞋子堆在一起,更像垃圾了。
“就这样?会不会过于随性了?”方知有拧了拧眉,这才发现这个家里竟然没有鞋架。
“嘿。”徐耀宗只是往上走了几步。
他冷淡的反应,却让方知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人是受不了活在伤害中,还能积极地面对伤害的。
他相信徐耀宗也一定对自己所能拥有的生活,保留期待与幻想。
而在巨大的贫富差异前,又何必言语风凉地为难徐耀宗,逼他去面对自己要珍惜几双旧鞋的现实。
楼梯的天井照下灿烈的光线,身材精瘦的徐耀宗走在前面。
他的步子轻盈,两只手习惯性地捏成拳垂在两侧,对生活总带着淡淡的警惕与防备,仿佛随时准备出击。
也许是阳光的问题,也许也和阳光无关,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短袖黑衬衫,被洗到褪色发灰,更别提已经被揉搓到变形的衣领。
方知有将目光转开,看向阳光,倒是走在前头的徐耀宗余光瞥到他的倾向后,下意识地朝后张着手,挡着楼梯扶手那面,将方知有逼得靠墙走。
徐耀宗:“这楼梯我爸改过,就为了铺这层瓷砖,愣是垫高了2厘米,这扶手拆了又装,再折进去一些高度,现在这扶手估计就半米高,你小心点儿,走里头。”
“好。”方知有贴着墙,朝一脸紧张的徐耀宗笑笑。
“嘿嘿。”徐耀宗挠了挠头,由衷地称赞道:“你真高啊。”
方知有抿着唇笑,再抬头,他们两已经走到了三楼。
这栋房子一共有三层半,3x7米的长方形,中间是楼梯间,将格局分成前后两间屋。
一楼因为刚好临着路边,被徐家拿来做门面,卖些与装修有关的原材料。
二楼后面是厨房、餐厅、与一间没有做干湿分离的小小卫生间;前面是客厅,客厅后连着徐家爸爸妈妈的房间,只用一组顶头的衣柜做分隔。
三楼同样的位置,楼下是厨房,楼上是......
徐耀宗就站在房间门口,他朝敞着门的屋子一扬头,似笑非笑道:“徐斯人现在住这间。”
第76章
阳光下的浮尘, 像一粒羽,随着空气的流动,轻慢地飘。
方知有的影子渐渐蔓延到屋子里, 他的目光探进去, 入目是一面因为没做好防水而沾满霉斑,频频掉屑的墙。
墙面有一小片已经露出里面的水泥结构, 墙底下挨着踢脚线,还有掉下的白墙粉。
一张书桌,一把凳子,一张床, 以及一排没有罩布的金属衣架,就是屋子里的全部。
屋子不大,屋子很空, 方知有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徐斯人住了18年的房间,这是她的家。
因为这里的确更像是......城中村里,打着拎包入住的简陋出租屋, 很廉价,也很粗糙。
方知有看了屋里的金属衣架看了好一会儿, 他在让自己尽快接受上面没挂任何一件衣服。
可能也的确没什么能挂的吧......
方知有想起徐斯人搬进他家时的场景, 她背着一个没装满的蛇皮袋, 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 那不止是她大学四年的所有身家。
难受,难受。方知有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按着埋进水里, 水只是刚刚没过他的下巴, 他还可以呼吸,可整个身体已经被挤压的透不过气。
“你抽烟吗?屋里可能有点烟味——”徐耀宗的声音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方知有拧过头,见退到走廊上的徐耀宗, 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嘴唇,又指向另一边房间。
徐耀宗解释道:“这间本来是我住的,我妈知道你要来,临时换了下。徐斯人原本住那间,房间大一点,但是装了半屋子杂物......”
方知有心里的情绪翻腾又翻腾,大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食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三楼也没卫生间对吗?徐斯人要是晚上想上厕所,得摸黑下楼吗?”
徐耀宗愣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干巴巴的,拧成团的眉,扭动的嘴角,像张被揉皱,又被张开的纸。
徐耀宗讪讪道:“手机不都有电筒吗?肯定不至于摸黑......再说了,我两早就习惯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了?”
徐耀宗又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他尴尬地挠挠脑袋,“不过你可能真不习惯.......而且我们家的楼梯扶手.......算了,方知有,我去给你开间房住吧。”
是了,还有这个矮了一节的破扶手。
方知有不敢想象徐斯人半梦半醒地摸着墙下楼,他脱口而出:“要不把房子重新翻新一下吧?我出钱。”
“啊?”徐耀宗又愣住了,脚步下意识后退。
视线里一抹结实的长胳膊伸过来,待慢了一拍的徐耀宗反应过来时,方知有已经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扶手边缘,往里拉了拉。
方知有:“耀宗,我没别的意思。”
方知有的态度真诚,眉眼温和,从小受尽冷眼的徐耀宗看得清:他并没有任何轻视冒犯的意思。
徐耀宗缓了一会儿,他反手抓着偏低的扶手,薄唇在阳光下,渐渐抿直。
方知有的目光始终凝聚在徐耀宗身上,任他打量。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给徐耀宗递了一根。
徐耀宗看了他一眼,缓缓伸手接过来。
“啪。”
“啪。”
两根烟被点燃。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站在阳光下,一个人站在屋檐的阴影处。
借着吐烟,徐耀宗长舒了口气:“方知有,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给你卖惨,更不是变着法儿图你主动给我们家掏点......”
“我明白。”方知有凝视着徐耀宗的眼睛,肯定道:“耀宗,我从不怀疑你当着大家的面,说出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你不会要徐斯人的钱,你想要她在我这里坦坦荡荡......”
“不,你不明白。”徐耀宗摆摆手打断方知有,烟灰落在他手上,他那双指缝里沾着腻子粉,总是洗不彻净的手,被烫了一下,却感觉不到疼。
徐耀宗的眉宇中透出的坚毅与磊落,与方知有第一眼见到的追风少年,截然相反。
“我每天出门给人刮大白,从早干到晚,一天工资能有400块.......反正我就是到处找活儿,行情好,也能干满大半年——我已经刮了几年了,我也存了点钱。”
徐耀宗的脊背挺直了些,他打量着走廊,楼梯、老屋,感受着透着潮气的风,满是灰脚印的墙面,矮人一截的扶手。
徐耀宗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渐渐加深,有着他的无奈,也有着他的不甘与挣扎。
徐耀宗坚定道:“等徐斯人结婚时,我会把屋子翻新好的,你们可以住到四楼那层,我给你们盖个卫生间,墙面装抗倍特板,再打一排大衣柜......”
方知有心里沉甸甸的,“耀宗,我不是......”
“我明白。”徐耀宗打断方知有,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绕着阳光的方向,一路飘出去。
徐耀宗:“方知有,承你好意,谢谢,真的。只是......这本来就应该是我去做的,这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责任,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义务。”
徐耀宗风轻云淡的语气,与他铁骨铮铮的言辞,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依然是那张秀气清俊的脸,此刻却透出硬朗与可靠。
方知有突然明白了徐耀宗不久前才跟他们提到的那句“是个男人”的分量。
他看着这个年仅26岁,成天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这个只有20万人口的小城,这个小镇青年,他想——徐耀宗是个男人。
“呼——”方知有吐了口烟,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徐耀宗的肩头。
徐耀宗故意夸张地将肩膀往下塌了塌,他睨着方知有,作怪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滑头与开朗。
只抽了两口的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徐耀宗看了一样将灭的烟蒂,往前走两步,探下身,将烟蒂按在用乳胶漆代替的垃圾桶里。
方知有的目光追着他:“耀宗,你想不想出去闯闯?就去我们那个城市......”
“心领了。”徐耀宗毫不犹豫打断方知有,他抬眼,眉眼里透出些深思熟虑的真。
“我爸的脾气不稳定,我不能放我妈一个人跟他过,我得在家里,我在家里,徐斯人才放心。”
徐耀宗搓了搓手心手背,他的嘴唇紧了紧,又松了松,他扬了扬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方知有,徐斯人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用,帮不了她什么。”
“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还老跟我生气呢,怪我让她忍,怪我对别人使狗腿子......哎哟,她打我那拳头,可疼了。”
“她比我争气,她比我争气......我看她考上大学,看她离开这个家,我是真心替她高兴。”
“方知有,你们以后就安心过你们的好日子吧,徐家这边有我,不用回头,只管往前走。”
徐耀宗的脸上露出一抹朴实干净的笑容,是祝福,是真诚,是善良。
方知有的心头一晃。这个破破烂烂的家,这些穷到掉渣的未来亲人,莫名其妙地,令他鼻尖一酸。
方知有:“耀宗,我今晚就住这间屋。我跟徐斯人住——可以吗?”
“哎哟你说这话,就你刚才主动交代的那些,我们担心的能是住一块儿吗?”徐耀宗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他乜了方知有一眼,揶揄道:“睡吧,睡吧,早生贵子啊!”
很好,很顺利。
这原本就是方知有千方百计围绕的打算,如今一切如意,方知有不无意外地挑了挑眉头,淡淡抿着的嘴角要笑不笑,还带点无赖。
“借你吉言。我努力,努力努力。”方知有厚着脸皮应下,倒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带着点小羞涩。
“哥!哥!人呢!”徐斯人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地刺了进来。
徐耀宗下意识地龇牙咧嘴,按了按耳朵,他朝方知有使了个眼色,拉着扶手,自己走在外头,把里面的位置让给方知有,带头下楼。
“你喊什么喊!你是觉得爸爸喝醉了,爬不起来抽你是吧?”徐耀宗嘴里不客气,待看到徐斯人扒在楼梯口瞪他,他也睁大眼睛瞪回去。
“看我干嘛?走走走,跟我去你男朋友车里,把行李拿下来。现在刚好有空。”徐耀宗说着,捏住徐斯人的肩膀,将她拧转过身,推着她下楼去。
“啊?那方知有.......”徐斯人抓住扶手,不放心地拧着头看向方知有。
徐耀宗抢先阴阳怪气起来:“哟,这就维护上了?那妈妈是老巫婆啊?你怕她把你男朋友吃了?”
徐耀宗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换徐斯人咬牙切齿地回了一个肘击。
两兄妹闹暗暗较劲,还是方知有温和开口,打破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