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跟医生确认过它现在的情况过后,就走出诊室,看到季舒站在玻璃门旁发呆。她注意力之专注,几乎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或许他们是同一类人,有很多的冷漠,和一点的善良。太明白善良有成本,只在确定可负担时,才会选择善良。
方恺走到她身旁时,她才反应过来,看向他时眼神中的呆滞一闪而过,随即回了神。无需她问,他先回答了她,“猫有点贫血,正在输血。”
季舒很疑惑,“这里是有什么血袋吗?”
“这里有其他猫,配型成功了,就可以给输血。”
“好神奇。”
听着她的感叹,方恺笑了,“这有什么神奇,不就跟人类一样吗?”
“但猫不是人类啊。”季舒说完都觉得这回答是句废话,“那就是等它情况好点,再慢慢治疗是吗?”
她大概率对猫同样毫无了解,方恺觉得没有必要跟她解释太多,他这儿能解决就行了,“是的,没法立即治好,得慢慢来。”
“好。猫真幸运,能遇上你,你改变了它的命运。”
“你觉得我很喜欢改变别人的命运吗?”
他面无表情时,没多少严肃,只让人觉得莫测,猜不出他的喜怒。但季舒没有害怕,她没有说错话,就无惧他的反应。而他的回答,其实是种虚伪。
改变他人命运的根本是对权力的运用,他主观上认为自己不喜欢改变他人命运,但悖论是,如果他不擅长运用权力,根本走不到今天的位置。
季舒看向他,“我觉得,擅长运用权力的人,不可能一丁点都不享受这个过程。”
她的眼神中带着笑意,以及捕捉到他矛盾处的狡黠,方恺向来不喜旁人对自己的窥视,可她的直接,并不让人反感,“不可以擅长但不享受吗?”
“可是,这一过程必然带来快感。说自己不享受,是不是种......”
“什么?”
“虚伪?”
被她形容为虚伪,方恺却是笑了,“好,我承认。”
听着他的承认,季舒倒是觉得他话没讲完,“我在等你的但是。”
“没什么但是。”方恺看着玻璃门中两人的身影,明亮吞噬了大半,只有部分残存于黑暗中,得以被看见,“跟大多数事情一样,擅长、享受和厌恶,可以同时存在。”
见她不说话,方恺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玻璃门中她的眼,“还觉得我虚伪吗?”
“没有,是我妄下定义了。”
不满意她的回答,方恺没有表现出来,突然问了她,“刚刚走过来时,见你在发呆,是在想工作的事吗?”
“虽然我很想表现自己,说自己在想工作,但确实不是。”
“那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或许她不够坚定,而他又像是个能给答案的人,季舒想了想,问出了口,“我在想,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场合上,我表现得不够热络,甚至懒得讲话应付场面,是不是种不成熟?既然都在了,不消极抵抗,也许能让大家都开心点。”
“你为什么要让大家开心?”
“就反正都在了啊,这也没什么成本,打起精神应酬下就行。”
“有钱赚吗?”
“大概率没有。”
“没有钱赚,就不要浪费时间。还有,想想怎么能让别人难受,大概率比想让大家开心来得有用。”
季舒笑了,不愧是他,很反常识,听起来也毫无人性,可是,她很喜欢这个回答。
看着她的笑,方恺倒是反思了下自己,他这是不是不请自来地给了建议,而她没那么喜欢别人给建议,他补了句,“这只是我的想法,不构成建议。”
季舒看着他,“没有,我很喜欢。”
方恺愣了下,却是礼貌地回了句,“谢谢。”
“是我该谢你。很有用的建议,我会努力照做的。”
季舒真的很喜欢他的回答,虽然他不知语境,但她有被安慰到。她不由得想,安慰到底是什么,是温柔的劝解,还是深切的认同。
这一点安慰,就很多了,季舒对他真诚地笑了下,并且再次表达了感激,“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回答,谢谢你。”
她笑着看自己,方恺没有说不用客气,看着她,“那我很荣幸。”
对视片刻后,季舒就移开了眼神,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我去加个联系方式,让他们通知下猫的治疗情况,以及后续的费用通知。”
“好,记得把费用告诉我。”
“好的,我会跟你讲。”
“那你要不要再去看它一眼?”
“不用了。”季舒回答得太快,显得她毫无感情,她又找补了句,“等它彻底好了,我抽空来看它吧。”
“行,有空可以一起来。”
有空的意思就是,无限期的待定,季舒爽快应下了,“好。”
第24章
得到许可后,季舒同远峻的营销团队中的一主要人物见了面。没有必要一一全见了,人心易变,当团队中最强的人都选择跳船之时,剩下的人,不会有想象中的坚定果断。
不论是威逼利诱,还是尽力说服,现在都不是时候。她做的只是友好的交流,给对方保有选择权。
到了某一个阶段后,人不再是可被轻易替代的。纯粹的利益之外,对方在考察着主导这件事的人。小至外形是否精明干练,大至是否沟通顺畅、相处感觉良好。见面、交谈和应酬,都是在展现自己。
季舒同人聊了许久,虽然在他们要谈的事上对方回避着不给回答,这也意料之中,但在行业见闻上颇有话题,互相分享了诸多信息。而每一个点评,又都是透露着彼此的价值观。
算是交流顺利,而对方是否会有态度上的根本转变,这不由她控制,需要更上级来推动事态进展。
结束C市的出差后,季舒回京州后没几天,就又是出差。
年前有诸多客户需要拜访,而季舒今天要拜访的,是位女客户。她们的合作关系,已有五年多,迁就对方的时间,季舒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她家。
“刘总,您好。抱歉,早就说着要来拜访您,却是拖到了今天。”
刘红结束了一场令人憋屈的会议没多久,喝着茶,见她进来,笑了声,“你现在是大忙人,我这都得特地等着你来。”
季舒内心咯噔一声,她这是心情不好,自己没有再笑,都没坐下,就认真道了歉,“对不起,我这疏忽了,是我的错。”
刘红见她手上提着的东西,“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其他人送的东西够多了,那儿一堆都是,我都用不上。那些护肤品,你拿回去用吧,反正我也不用。”
季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大堆礼品叠放在墙角,自然是其他公司的营销人员送的。而那些护肤品,并非廉价品牌,相反,是高端线的产品。这并非是好心的赠予,是她不用的东西随手给出去,这是在点自己,来晚了。
季舒浅笑着应下了她的脾气,“我看您在朋友圈分享的《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恰巧看见做珠宝的朋友由这首诗为灵感设计的胸针,是定做的,所以等待的稍久了些。我觉得你会喜欢。”
没等她回答,季舒就从纸袋中将胸针拿出,主动打开了首饰盒递到她跟前,“您看看呢?冬天配大衣很合适。”
刘红没说话,从她手中接过,胸针以珍珠为月,细碎的钻构成了枝叶,转动时如海升起的明月,熠熠生辉。自己在朋友圈有感而发的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就这么被她记下了,“你有心了。”
“您能喜欢,我就满意了。”
见她还站着,刘红像是才发现,“一直站着干什么,坐吧。”
“好的。”
礼物讨好到了她,她的情绪不一定全消散了,坐下后的季舒仍没放松神经,提醒自己,说话前得过脑子。
谁都有情绪,憋着肯定伤身,聪明人是知道向谁发泄代价最小。即使承受的是自己,季舒仍尽量去理解刘红,搞清楚她情绪的缘由。
而刘红这样的女强人,被工作影响情绪只是表象,细聊之下,是头疼她青春期的女儿。女儿在国外读书,一切费用都由她来。女儿却是很少主动联系自己,她发的短信也爱回不回,自己就像是个提款机。同时,女儿与她爸爸,即是刘红的前夫,关系不错。前两天母女俩争吵之下,女儿说了句,你为什么不像爸爸一样理解我?气得刘红大骂,说那你的学费生活费让他去付好了。女儿冷笑着回,你满脑子都是钱,是想用钱控制我吗。
听到最后一句时,季舒憋着才没笑出来,不愁吃喝的人,才能如此质问,“她还小,有时候会说伤人的话,是知道你爱她,能包容她的一切。”
“她二十了,已经不小了。我真怕她进入社会还这么讲话,会被人针对的。”刘红叹了口气,“有时怀疑,如果不离婚,她对我的恨意会不会少点?”
听到恨意时,季舒吓了一跳,“这不是恨,只是青春期。”
刘红摇了头,“你不懂,她看着你时厌恶的眼神、不耐烦的语气,几乎每句话都在挑衅你,这不是一两天,是好几年。这不是恨是什么?”
季舒没有讲话,她没有经验,即使她有经验,也不会提自己的私事来给予旁人安慰或劝解。除开工作场合,她几乎不谈个人隐私的习惯,其次凡事都扯到自己,再给出建议,挺蠢的。
这一场见面,季舒倾听着她的生活苦恼,最后聊了二十多分钟的工作,结束时自己都恍惚了下。这判若两人,工作时的强势而能干,与前者的犹豫怯懦,是集于一身的。
离开时正是饭点,刘红自然用不着问一句,要不要吃个便饭,也没忘了让她将护肤品带走,提醒着她做错事了。季舒笑着接下,表达感谢之余,再次为自己的疏忽而道歉。
刘红不是愿意听废话的人,摆了手,让她打住,不要讲了。
走出别墅,季舒仍有一闪而过的没有自尊感,可随即就笑自己,自尊心能值几个钱?现在的她,比刚认识这位刘总的时候,好太多了。
可累的时候,她也会想,小时候受电视剧影响颇深,理想就是做个朝九晚五的白领,每日的着衣打扮都不同,下班之后,是逛街会友。
何烨能做到这样,他能仅靠技术就有着优渥的薪酬,体面地生活着。不必应酬,不必有自尊心的折辱,若有抱怨,他顶多是骂几句产品经理异想天开的需求。
她抬头看去,今晚的月亮是异常的圆而皎洁,低头查了手机,是阴历十四,难怪这么圆。再看到手上的这两袋护肤品,反正不用花钱,她顺手做人情,送她婆婆好了。
季舒忽然想起什么,检查了日程表后,就给何烨打去了电话,没响两声就接了,“喂,你在干嘛?”
“我在回家路上。”
“我跟你说件事。”
“这件事大概率不是好事。”
季舒实则是暗喜的,却是叹了口气,“姨夫的生日宴我去不了了,我车票早就买好了,但后来又加塞了行程,那天我回不来。”
“那你不能取消吗?”
“我没办法放客户鸽子。”
“总有意外情况,客户没法理解吗?还是你安排工作前,根本没记着这件事。”
季舒听着他质问的口吻,忽然觉得很累,“你能理解我一下吗?今天就因为我没及时拜访,就被客户刁难。”
何烨开着车,看着前面绿灯了都跟个傻子似的不知动弹的车,烦躁地按了喇叭催促,“那你可以不干吗?你觉得这个家像家吗?我们很穷吗?非得你这么在外面天天应酬?”
季舒停下了脚步,“什么叫我在外面天天应酬,你的口吻,把我描述得像陪酒女一样。”
“你想多了。但你的确可以不必应酬的,喝酒伤身。”何烨压不住内心的火气,“家里聚会,每次你都推三阻四,你有把我家人当作你的家人吗?不想去你就直接说,用不着找个理由来临时取消。”
“那他们呢?何烨,你扪心自问,他们有把我当作家人吗?”季舒不想听到他的回答,“那我直接说,我就是不想去。”
说完后,季舒就挂了电话。忽然全身都没了力气,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坐在了石凳上。
鼻子很酸,毫无征兆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用手背擦去了,可黑暗足以让人藏身,眼泪不受控地一直往下掉,直至她停止了擦拭,任由自己无声地哭泣。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有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