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底了,也有在国外读书的小辈们回来。爱操持的人,早就开始预热了,说大家得聚一聚。微信的家庭群,她直接给隐藏了,若不是被提醒,都不知道这回事。看完之后,删了聊天记录当清内存,再继续收起,不想浪费一分钟。
儿子没来,周五晚上是他固定的打游戏时间。他不想来,婆婆非得让他来,他还闹到了她这里。她爽快地答应了,还同意他去他朋友家一起打游戏。婆婆颇有微词,没在孙子面前念叨,倒是说她就知道当好人惯孩子,游戏天天有得玩,聚会呢。
其实季舒不愿意让他来这种聚会上,这可能是她有失偏颇的个人喜恶。也许在真正的自家人心中,是温馨的相聚。但在她眼中,等级分明。刚好,他自己都不愿意来,遂了她的意。
工作日,人是忙碌的。能够将大部分的事情都做好,情绪却还是低落的,她很害怕这种感觉。
曾经她有过一段时间,不是对生活失去希望,而是丧失了所有感知。
有意识将自己从低落中拽出,昨晚上完私教课后,她去了商场,没心情挑衣服,只买了盒眼影盘,配色温柔,今天就用上了,试图用新奇感让自己开心些。
季舒同何烨抵达场地时,一帮人也正好到了,正在寒暄着,边聊边往里走。她笑着一一打了招呼后,放缓几步,落在人群后边。
她刚刚问何烨下周的网球场地订好没有,见他迟疑了下,她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边催促着他赶紧查一下,到底有没有定,边自己打开手机查看空位。工作日的场地也不好约,得尽快抢。
察觉到前面人的停住脚步,她也随之停下,等待着网页的加载。此时肩膀一沉,被手搭上时,他的手机就递到她面前。
“我怎么会忘?早就订好了。”
季舒刚想回他时,就听到了一声方总。
遍地的总,这个姓也不罕见,可听到称呼,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她认识的那个人,西装革履,是参加重要应酬的模样,他身旁站着几个人,同样衣着光鲜。但他并没有看向她。
方恺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后,人彻底恢复了。落地后时间还有富余,回家后冲了澡,随手将出差时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换上衣服后就赶往应酬地。
冬天里,由冰冷室外走到室内,总是暖和的,但他也会有宁愿在外吹寒风的时候。走进会所,就无法再面无表情,虽然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说话,但很多时候,都被人误解成是冷着脸。
去往包厢的半路上,方恺就被截住了,遇到几个熟人,聊了一会儿。被问及何时有空,要约他时间一同喝酒,他正要推辞时,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方恺转头看去,是一小群人正走过来,目光迅速扫过,他却是愣住了。
她正低着头看手机,而她旁边的人,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膀,亲昵地将手机递给她看,像是在分享开心的事,他是笑着同她讲话的。
他的手懒散地落在她的肩上,压住了她的发丝,她没有抗拒,她又怎么可能是抗拒的。
熟稔的举动,是一眼可见的默契。
这就是私下的她,没有冷漠,允许人靠近,会同另外一个人,有着旁若无人的亲密对话。这荒谬的陌生感,让他对自己身处何时产生了半秒的怀疑。
那她呢,是会笑着看向他;还是会嗔怒着,瞪他一眼。
方恺不想知道她的回应,更不想看到,视线转移,跟旁边人打了招呼后,便向前走去,“曹局,这么巧。”
曹文韬向前走了两步同主动走过来的他握手,“没想到在这能遇上日理万机的方总,可真巧。”
“曹局您这话,可让我不敢接。”方恺笑着看向了他身旁的人,“曹夫人,好久不见。”
殷慧笑了,不过是一面之缘,“方总记性这么好,竟还能记得我。”
“当然,我还记得曹局介绍您为家中领导,自然印象深刻。”
一旁的众人都跟着捧场地笑了,而看着殷慧脸上真切的笑意,季舒心想,好家世、高情商,再加上出色的外貌,自然能取悦到一个骨子里极为挑剔的人。
不知他们如何相识,恍惚之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于同一个阶级的人,得以结识再正常不过。反而是自己,借由工作,才会认识他。
她没有跟着笑,手机上的页面终于加载完毕,却是用不上了。她仔细看了眼他手机上的预定,核对了时间,的确,她错怪了他。
何烨看了眼前边你来我往的客套闲聊,没多少兴趣,低头收回手机,见她也并无多少好奇心,正在编辑着信息,将场地和时间发给对方家长。信息发完后,她又随手记在日程里,设置了提醒。
“不是我去送吗?”
季舒本想说,我是为了提醒你,但还是忍住了,“忘了,顺手记了。”
“你想去送,我也能把机会让给你。”
“不用,留给你自己吧。”
季舒抬头看去,他们已快聊。他始终未看向自己,他不可能看不到她,而是这种场合,他不必要认出她、再来与她打招呼,这不符合他的身份。
而她呢?
虽说人要有礼貌、要主动同上级问好,但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此时全然没有必要。如果需要,点头致意就够了。
想到这,她瞬时反应过来,不知他们有什么合作,自己的这重私人身份,是否会让他对她的工作能力及职业操守产生怀疑。但她特地去解释,就会显得太过刻意,怕是弄巧成拙。
“走吧。”
“好。”
季舒随着他往左侧的过道走去,而那个人,正转身向右。
何烨可没忘记她刚刚催他查询时冷下的脸色,挪揄了她,“你是不是就等着我出错,能发作一顿呢?”
“你想多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季舒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而一句方总好,她也喊不出口。
第47章
包厢内,人已经到了大半。
最热闹之处,自然是何家的老爷子。他身旁围绕着捧哏逗乐的,一群孙辈接连去打招呼,还有些旧相识的朋友坐在身边聊着天。
季舒跟随着何烨去喊了声外公后,便走到一旁,没有多问一句好。
人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慈祥,更何况是这种大半辈子都浸淫在宦海中的人。衡量人的价值已成为种本能,时间总是有限的,对待无用处的人,最高效的方式是无视。
无视本身不带喜恶倾向,但身居高位时,被底下人服务得太到位,不论何种需求,都被人巧妙地捕捉到,再恰好的满足。这种人,对旁人挑剔,是再正常不过。
季舒看着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经历的过往够多时,记忆总要有所取舍,忘掉些不重要的。可是,不那么好的记忆,总是更容易被留下。
比如,在很年轻的时候,她同现在这些热情洋溢的小辈们、谄媚的外人们,没多大区别。她想要获得好处,虽然她对好处的概念都模糊不清,更不懂他们的生存规则。
曾经也是在这样的场合,她被婆婆安排了做些琐事。她考虑得不够全面,出了岔子,被婆婆埋怨之余,也被老爷子知道了。
老爷子对她当时的评价是:做事情木,没能力。
只是一句话,说完他就离开了,而听完的她,尴尬而僵硬到无法动弹,不知如何是好。就怕再做错了事,惹得他们不悦。
事后,就因为那一句话,她怀疑了自己很久。一个地位甚高之人的评价,她无法不在意,也无法不当真。
她不算是个宽厚的人,那一句批评,她就记到现在,甚至想到时,都心生恨意。她恨这些人,更恨当初毫无能力、又心生贪欲的自己。
这种想法很不成熟,但是,一步步往上爬时,尊严磨损的划痕,一道道的被留下,无法消弭,更无法愈合。成为了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部分,用理智锁住,不轻易释放。
季舒随着何烨而落座,不论如何,因为他,他们都需将“珍贵”的主桌位置,留一个给她。
殷琴华坐下后,才有空问一句妹妹,刚才在门口打招呼的人是谁。殷慧回了说,就是上次文韬生日过来打招呼的,你估计见过的。
听到这,季舒想了起来,是她没有去的那次。正要仔细听他们到底有什么往来时,她就听到了公司的名字,余光中,婆婆已经朝她看了过来。
听着名字就觉得熟悉,殷琴华看向了季舒,“这不就小舒在的公司吗,小舒,是不是?”
心中觉得麻烦来了,但季舒已面露微笑,点了头,“是的。”
“那你刚刚怎么不跟老板打个招呼?”
季舒没有找理由,“我也是没想到有这层关系。看到大老板和小姨、姨夫在聊天,我上去打招呼不合适。”
她倒是知道礼数,不借光,殷慧笑了,“你这是想多了,见到老板不打招呼才不合规矩。公司里见到大老板的机会不多,你姨夫还能帮你引荐下,你多一个表现机会,哪里来的不合适。”
季舒点了头,“谢谢小姨,是我反应不过来。”
“没事,下次还有机会的。对了,你好像是在营销部任职吧?”
“是的。”
殷琴华笑着补了句,“是的,她还升了营销副总监。”
“小舒很厉害啊。”殷慧看着她,“这个位置很好,人脉广不说,在公司内部,就根基深厚。毕竟谁敢惹公司的大销售啊,都得看你几分面子的。”
季舒忙摇了头,“小姨这是谬赞了。我也无非是上司说什么,就去干什么。天天在外面跑,哪里有什么根基,去财务那报销,都得看人脸色的。”
她这看似谦虚的回答,却是回绝了自己的示好。如此不会做事,殷慧都不知她如何能坐到那个位置,还是说,她这是觉得自己有所小成,便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殷慧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季舒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想着找补些什么、试图让场面不冷下去。多说多错,没想好就不说话。不给回应,有时能先让对方摸不透而忐忑。
殷慧忽然笑了,“小舒还是谦虚了。小小的财务专员,哪里需要放在眼里,是人家得看你脸色。还是没想到我们小舒现在这么厉害了,等你再过几年升了总监,我们得给你开庆功宴。”
“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对于总监的位置,我是真没这个能力,还有的学呢。”
察觉到妹妹的情绪,殷琴华站出来打了岔,“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停止学习,但也要有目标,肯定要想着努力升职的。”
季舒点头应下,“妈说的是。”
“当大销售,是不是就得会喝酒啊?不喝就谈不成业务,是吗?”
说话的是何烨的表侄女,在国外读书,不知是不是国外呆久了,说话很直接。季舒扫了眼何烨,她已经不期待他能给她回些什么了。
而刚刚那些与他小姨的你来我往,她若是回家跟他抱怨几句,他大概率是回答她,你想多了。
这样的年轻人,在她看来就是个小朋友,季舒没法感到冒犯,但也懒得解释些什么,直接一句“不是的”打发了对方。
兴许是她的回答太过简短,这个小朋友也没有再追问。而其他人早就切换了话题,一桌人聊得欢声笑语不断。
桌上的食物,季舒一口都不想吃。旁边的人,时而倾听着大家的对话,时而点开手机,读着小说。
的确,精彩的小说,是打发无聊聚会的最佳方式之一。
可惜,她没心情见缝插针地看小说。而看着聚会上的推杯换盏,她有些喘不过气。跟他说了声,她要出去透口气后,便拿着手机走出包厢。
季舒在绝大多数的场合,情绪都很稳定。
但只要是参加他家的聚会,她心中的不耐烦就有些藏不住,有时都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你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可见到他们,心中的恶念就会被触发,都像是一种生理反应了。
出来后,人也并未轻松多少。她没有特立独行到拂袖而去,即使无人在意她的离开,她却要坚持到最后。
一边觉得自己至于这么娇气吗,不就是两个小时吗,另一边又觉得,她为什么要忍受这种场合,为什么要与给过她屈辱感的那群人谈笑风生。
走在过道上,季舒一时不知要去哪儿。
看到墙上的标识时,她忽然想到了他说过的话,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找安全通道。而箭头,是指向另一侧的。
无处可去之时,连逃生通道,都成了一个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