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掉过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应酬开场时,方恺便被劝酒。
酒,从来都是要喝的,但也不至于杯杯都应下。但他今晚显然不在状态,比起多说几句话避开一杯酒,不如接过喝下,不必多废话。反正那些酒,都是要喝掉的。
他开场就来者不拒,气氛也被他带动得热了起来,彼此轮番灌着酒。当然,他也没忘了谈点正事,不能浪费他喝下的酒。
胃里没东西,人难受得很快。他早已能控制自我到不表现出异样,这些酒也没让他到醉的地步,但他知道,他需要冷静下。这么轻易地让人灌酒,不是正常的状态。
借口去洗手间,方恺走出了包厢。门关上之时,看着过道两侧一样的布局,他愣了下,酒精到底让人反应不灵敏。他本要去冲把脸让自己清醒的,但目光被绿色的灯光吸引,他选择去楼梯间呆一会儿。
顺着指示往右走去时,方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距离有些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而下一秒,那人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转身那一瞬,他看到了她的侧脸。
方恺停住了脚步,他不该走下去,他应该回头的。
胃烧灼着,头有点痛,人是不舒服的。除了忍耐,他有时也会想,如何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是有答案的,比如,酒尽量不要混着喝,早点吃醒酒药,多喝水,以及不要在醉酒时思考,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此刻,他知道如何能让自己舒服点。跟她呆一会儿,说几句话,就够了。
但这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如果明知一件事不对,他为什么要放纵自己去做?如果没有结果,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方恺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他无比清楚自己此刻的软弱。无法抗衡痛苦,轻易妥协,就是无能。
推开门时,他都没想清楚,这是放过自己,还是放纵自己。
季舒听到声响,下意识转过头,却没想到是他。在令人烦躁的场合里,看到熟悉的人,感觉很好。
愣怔了一下,以至于他走进来、安全通道的门再次关上后,她都没打一声招呼。
他们是一周没见,周五晚上,比起周末,私人时间的性质更浓些,兴许谁都不愿意见到上司。
见她一脸错愕,私下场合里,她人都没那么冰冷。楼梯间的方寸之地里,方恺未靠近一步,“你来这干什么?”
透口气可以去卫生间,而无需躲至环境如此一般的地方,季舒笑了下,“听从你的建议,到陌生地点,先找逃生通道。”
“挺好的。”
他如此场面性的回答,倒是提醒了季舒,她不能将他当成熟悉的人。神经警惕之时,她就意识到,这是个顺理成章的解释机会。
“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刚刚在外头,也没顾上打招呼。曹文韬是我家属的小姨夫,他的夫人,是我婆婆的亲妹妹。虽然是挺亲近的亲属关系,但平时大家都挺忙的,难得有机会碰面,联系不多。”
方恺听着她颇长而委婉的解释,觉得颇为讽刺,他从未有一刻对她有过提防心,而她始终对自己是戒备的。
那她对那个人是怎样的?夫妻关系是天然的利益同盟,她对那个人是毫无城府、随时发作一顿的撒娇脾性吗?
方恺应该说一句,我知道了,便结束对话,他却是笑了,“你想说什么?”
他是笑着的,可眼神是冰冷的,让人无从摸清他的真实想法。这太偏离他一向的正常逻辑,季舒确定自己并无说错话,解释的态度就是必要的。他身上是有酒气的,没到喝醉的程度。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巧。”
方恺盯着她,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为难她,“行,我知道了。”
季舒不知要回些什么时,就见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他衣着光鲜,却毫不在意沾满灰尘与脚印的台阶。甚少见他如此失态,一向精力无比旺盛的他,竟然会累。还是对于应酬,他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刻。
他坐在台阶上,而她站在他前面,中间是一米多的距离,很短。她看向他时,都需俯视。
作为下属,她应该给出关心。
季舒开口问了他,“你还好吗?”
“如果我说不好,你能做什么吗?”方恺见她愣住,他的问题很难让人回答吗,他笑了下,“你也没法替我去喝酒,不是吗?”
“我包里有醒酒药,你有需要的话,我去给你拿。”
“你真觉得醒酒药,能让被灌酒的人舒服点吗?”
“不能。”
方恺抬头看着她,“如果你都不能做点什么,就不要去问人好不好。这很虚伪,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没有用的关心。”
第48章
季舒已确定,他虽没醉酒,但也不是绝对的清醒。否则,依照他的性格,不会轻易说出不符合身份的话,也不会在工作以外的地方为难人。
面对他的责难,季舒很难跟他生气。
酒精在一些时候,是能让人愉悦的。一旦到了应酬场所,喝法与量截然不同。于有些人而言是享受,迷恋着把酒言欢、将事谈成的成就感,于另一些人而言,只是一种类型的工作。
她清楚喝多时的难受,胃是翻腾的,头是沉重的。人却不能被难受夺去判断力,必然要压下身体的不适感,让自己表现如常。
可脱离应酬场合后,谁能没有情绪。酒精的催化下,感官变得敏锐。谁平日里没有些怨怼、委屈与不忿,虽不至于没酒品到发泄出来,但说话的口吻,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也曾酒后对人不耐烦后,但得到的是争吵,或是对方的拂袖而去,她就改了。少说话,早点睡觉,能避免很多问题,也是最佳途径。毕竟酒后之言,大多数是无意义的废话。
可她记得,在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情绪宣泄而出,对方却是无言以对地离开时,自己内心是绝望的,只是无法再同孩童一般,嚎啕大哭以争夺注意力。
也许在这个逃生通道里,他是觉得是安全的;又也许是,他对她在言语上的为难,是不用付出代价的、是安全的。
不论是哪一种,此刻的季舒,都没那么想离开。
“你说的对,但没有虚伪的世界,是更可怕的。”
“所以,你承认你这是在给出虚伪的关心。”
“虚不虚伪,是你的主观判断。但我有基本的同理心,知道喝很多酒会不舒服,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但还是想问一下,万一我能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呢?”
方恺知道,自己是在苛责她,她无法跟他计较。他也知道,说出口后,她会礼貌地离开,将此地留给他独处。
他不该如此说话,但理智才是违背人性的,为难她时的畅快,让他足以不后悔。
可是,她没有离开。
面对他的怒意,她没有害怕,也没有退却,只是无比冷静地面对着他。
方恺抬头看着她,内心有多庆幸她没有离开,他就有多恨她的冷静。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无情地旁观着他的落魄与难堪。她的眼神,到底是漠然,还是悲悯。
“原来你还有同理心。”
“谁都有,难道你没有吗?”
“当然有,比你多很多。”
季舒忍不住笑了,这大概是他最厚颜无耻的一句话,“好吧,这挺好的。”
她大概率是在嘲笑自己,可看着她的笑,方恺又不太在意她的嘲讽。他想问她,你要不要陪我呆一会儿。可他问出口时,这到底是命令,还是祈求。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选择沉默,总归是不出错的。
沉闷的楼梯间里一时陷入静止,像是掉入时间的漩涡,分秒的流逝,让人无从感知。
季舒该离开的,可看着他的眼神,她变得犹豫,无法果断作出抉择。
算了,就一次而已。
“站着有点累,你要不要挪个位置,给我坐一下?如果你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那我就把地方让给你。”
方恺没回答,就已挪了位置,让了一半的地给她。
台阶不宽也不窄,足以容纳两人,中间尚有算宽裕的空间,维持那所剩无几的社交距离。衣着光鲜的两人,都不知上一次是哪一年,如此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
离得不算近,方恺却闻到若隐若无的香水味,像是玫瑰,又染上了她自己的味道,让人觉得舒适而沉稳。他转头向她看去,香味来源大概是她的脖颈。目光触及肩膀时,他无法不想到她被亲昵揽过的场景。
“真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来找逃生通道吗?”
平视之时,他刚才给她的错觉消耗殆尽。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已带了审视,都不会旁敲侧击,如此直接的问法,不容她的逃避。季舒嘲笑着自己,竟然会对他心软,到底谁更可怜一些。
季舒反问了他,“那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真实的回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给你真实的回答?”
她连着两个反问,方恺却是冷静了下来,“你可以给我一个敷衍的虚假回答,但那很浪费时间。”
季舒耸了肩,“难道你小时候,没有从聚会上逃出去过吗?”
“别说小时候了,我现在都在干这事儿。”
“那不就得了,道理是一样的。”
“那是他们的话题无聊,还是呆着不舒服。”
“话题无聊,就会导致呆着不舒服。不然周五晚上,在家躺着看电视,不好吗?”
“我不认为这是一回事。”
季舒有些恼火,“你让我觉得,你非得让我说出你预设的答案。这样的提问,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预设的答案。”不难看出她的逃避,方恺却没有绅士地切换话题,“但你这么说,已经给了我答案。”
季舒愣了下,这是自己过度防御了。而看似醉酒的他,判断力却一直维系在原有水准之上。
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呆着不舒服。参加这样的聚会,我都算不上开心,甚至有点......”纠结了下,季舒还是说出了口,“抗拒,可能我就是一个比较扫兴的人吧。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时候,就我是融入不了的。”
方恺皱了眉,她不该是这样的。她可以强势、高冷到藐视一切、甚至是气焰嚣张,而不是在怀疑自己。
见他颇为不认同的样子,仿佛因为她的话,对她的评价都低了两分,季舒解释了句,“当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我对家族这个概念都没有认同感,更不认为我需要去融入。”
“那你为什么会有抗拒?”
“我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主要原因可能是自卑吧。”面对他,将内心深处的难堪说出,似乎是不丢人的,季舒却还是避开了他的眼神,盯着安全门的把手看,“我的家庭条件非常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看不起我。但是我还是很努力地想要融入,也想要获得实际的好处。结果没成功,就彻底放弃了这条路。”
“非常感激我现在的工作,让我有着非常好的生活,更没有任何融入的需求。可是,我过得越好,在每一次的聚会中,我就越会想起以前的自己。”停顿了片刻,季舒转过头,语气轻快地给出结论,“所以,归根结底是我的自卑作祟,穷人的自尊心嘛。”
她是笑着的,甚至还顺便高明地奉承了他,方恺却是骤然感到心疼。
现在的她,是个聪明的狐狸了,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但是她永远无法保护那只小白兔。不难想象那只小白兔遭受过多少伤害。
身体受伤,痛感是同步的。尊严被践踏的痛,却是在生活顺遂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可这种痛苦成心魔时,只会将她反噬。
心是疼的,他是该给出合适的安慰,可方恺已经下意识跳过这一步,继续往下想,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以不参加任何聚会吗?”
季舒没想要他的安慰,她可以讲出来,还有一个人可以听这些,就已经很好了。他的确没给安慰,但她还是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给出了建议。然而这个建议太过荒诞,都像是毫无生活常识,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