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吗?”方恺反问了她,“既然都要投入时间了,为什么不选个钱给的多的?”
季舒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她没有接着问,“选钱给的最多的,也意味着没多少个人时间。很多人想要在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一个平衡吧。”
“什么样的生活?”
如此简单的问题,季舒却无法立即给出回答,她想了下别人的生活,“跟朋友日常聚会,陪伴家人,周末出去玩,打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干地躺着?”
方恺放下了酒杯,看着她,“那你享受这些事吗?”
他一直看起来很温和,即使是在办公室内敲打下属,也算得上是脾气好,用词委婉,不带情绪宣泄。配合这副皮囊,若是个不经世事的人,定将其误解成是一个温柔的人。
然而此时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的目光带着不容抗拒的审视,问着在一个正常人看来无比荒谬的问题,但她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的正常。
“有些享受,有些没有感觉。”
他依旧看着她,“是不是很多都没有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多?”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可能是焦虑吧,很少能享受生活本身。与其什么都不干,不如做点至少有回报的事。”
方恺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继续喝酒,而旁边的人亦是端起酒杯独酌。
他们没有讲话,没有碰杯,也没有尴尬。如同两个互不相识的人,来到酒吧图一时的解脱。陌生人间不会有眼神的交流,就怕别人看到自己的可悲,昂贵衣装、光鲜外表下贫瘠的灵魂、可悲的人生。
许久,方恺打破了沉默,“这么可观的薪酬,还会让你感到焦虑吗?”
那你呢?这么富饶的家庭,你还是无法享受生活吗?
季舒不会问出口,他们的位置并不对等,这意味着她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讲话。
“只要对自己有要求,想把工作做好,想取得进步,就会有焦虑的吧。”季舒笑了下,“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进对公司,只要努力就会有丰厚的回报,不必为生活而担忧。”
“是你自己的努力,跟运气没什么关系。”
见她不说话,方恺倒是反应过来,在这个语境下,他这话,她是挺难接的。但这确实就是他的真实想法,能力不会被埋没,如果被埋没了,那寻求出路本身就是能力的一部分。
一杯饮尽,方恺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会再坐会儿,但他不走,她估计不好意思提离开。
“抱歉,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了。”
“没有,我也要走了。”
季舒可以在他走后再离开,但她想把他的单给买了。然而他像是料到自己的想法,率先喊了服务生,将他们的单一起买了。
这点钱不算什么,不必多说,往外走时,季舒笑着同他道谢,“谢谢,希望下次有机会能让我请你。”
“不用。”
听起来有歧义,自己说的是不用谢,但方恺也懒得解释。
季舒以为他会有司机来接,他却是同自己一样,一同走出大堂后,接着往正门口走,“你是等司机来接吗?”
“不,我就住在附近。你呢?”
“我打车回去。”
没几步便到了落客区,人来人往地有些杂乱,季舒多走了两步,虽然暗了些,但不至于碍着拖行李的客人。
夜里气温骤降,一阵风刮来,冷得起鸡皮疙瘩时,发丝也被吹起,一缕飘到她脸上,遮住了视线。
方恺看着她随意地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脑后,再拿起置于右臂的衣服,她的左手提着一个容量颇大的包,尚未想到要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她已经利落地将外套穿上。是一件卡其色风衣,落在其膝盖处,显出其高挑的身形。
季舒见他还未走,“我打个车很快的,你有事,先走吧,别耽误了。”
“没什么,等一会儿没事。”
季舒从包里拿出手机,打了车,显示五分钟后到达,心中略松了口气。知道他这颇有绅士风度,但她更讨厌浪费别人的时间。
她记下车牌号后便收起手机,“这个天冷得真快,再过一周又要降温了。”
“冷总比热好。”
“是的,热是外边儿没法呆,今年夏天又是热得破纪录,那时就在盼着天冷。这个时候去爬山赏枫是刚刚好,或是去徒步看落叶。”
“你是在给我这个本地人提供出行建议吗?”
季舒一时不清楚他的意思,但看到他露出很浅的笑意时,才明白他这是玩笑,挺冷的笑话,但她还是笑了,“那你这个本地人,觉得建议靠谱吗?”
“还行。”
听起来就不会去的样子,季舒准备继续聊天气时,他的电话响了。他说了句抱歉,就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一个工作上的电话,方恺边听边边看着前边的花坛。车一辆又一辆地来,灯光照亮了角落阴影处里的两个人,短暂的光亮过后,又随着车辆的离去而消失,归于昏暗。他偶尔看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在看手机,屏幕的光格外清晰,神情却是模糊,他随即便移开视线。
短暂的电话结束,他走到她身边时,她的计程车也刚好到来。
季舒向他道别,“谢谢你,我先走了,你回家小心。”
“行,去吧。”
方恺看着她上车,待到计程车驶离,他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回家。
上了车的季舒松了口气,像是结束了晚上的加班。
第11章
计程车里有些闷,季舒将车窗开了条缝,吹着迎面而来的风。
工作初期,与人谈事或聊天后,她都会再想一遍,有没有说错话,透露不该透露的信息,以及是否有更好的沟通方式。
现在,跟重要的人对话后,她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方恺这个人,简单,也不简单。
他原则分明,温和有礼貌,甚至身上没多少她常见到的“爹味”。对于“爹味”,虽然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其行为模式与喜恶,是大致可猜的。而那点不舒服,更可以忽略,她擅长为了目标压抑自己的感受。
而他,很难让人看见真实的他。发觉一个人内心的欲望时,离真实的人最近。
夜里喧嚣褪去,没有拥堵,车辆飞快行驶着,穿过一栋栋高楼大厦。从最高层往下看,车如同蝼蚁一般,在既定的道路上绕行,走向必然的终点。抓住隐秘的欲望,如同站在高处。
他这样的家世、履历、和背景,十分拿得出手,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会让人高看一眼,甚至会收获崇拜。季舒早已不会将这些当一回事,连羡慕都不会有。
可能是她见识过太多,有德不配位的,有背景注水的,有自私薄凉的,更有大把以零和博弈为荣、用物竞天择粉饰其肮脏手段。对这些人的羡慕或崇拜,又何尝不是对那些饕餮灵魂的饲养?
她只在乎,她是否能从中获益。
回到家时,何烨倒是没有在书房,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捧着手机在看小说,嘴角带着笑意。
大学里,季舒刚认识他那会儿,他还在看《史记》,以及一堆她很少涉猎的社科类书籍。而工作后没几年,他就只看网络小说了。
当然,她理解,上完班已经没有精力看大部头著作了。没什么高下之分,只是打发时间的手段。她曾经不理解他为什么看得如痴如醉,自己也去读了他推荐的一本,她觉得是挺好看的,看得入迷时,她也通宵挑灯夜读过。
大几百万字的小说,终究是太杀时间,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过。
“你又加班?”
“不是,和佳雯去吃饭的。”季舒倒了杯水,站着喝完了半杯,“对了,佳雯和我说,你们公司好像有传闻说年底会有裁员,有这个消息吗?”
何烨放下了手机,“有,隔壁组做的项目快黄了,现在搞得他们压力大到晚上加班呢。”
“那你们老板呢?有什么动作?”
“他急着找活呢,还让我想办法搞点需求出来呢。”
“那你做了吗?”
“我觉得你比他更像我老板。”
“OK,我不问。”季舒也忍住再说几句的冲动,“记得下周末我们会请刘老师吃饭。”
“一定得请吗?”
“你不是答应了吗?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一个人去。”
何烨看着她,“你能不能不要每一句话,都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讲?”
“我没有。”
“行,你没有。”何烨站起了身,“我睡觉去了。”
季舒觉得他莫名其妙,只当他可能是工作不顺,没有搭理他。他走后,她坐在沙发上,独享客厅的空间。
也许他说的对,她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
生活琐事甚多,能够外包的她都选择用钱解决。剩下的,她不希望拖延,否则工作生活都会一团糟,失去对时间的掌控感。
工作中,占据颇多时间的是沟通。
生活中,在多次低效的沟通后,季舒觉得,最快的方式还是她做决定,并要求别人配合她执行。遇上矛盾,她都会争取让对方听她的。策略上,可以强硬要求,也可以口头服软,但一定要达到她的目的。
处理生活中的沟通,她有时觉得比工作烦多了。有次她与佳雯抱怨,说为什么一件事,她的决策明摆着就是对的,她好好说没有用,非得逼着她发脾气。
佳雯的回答让她有点不舒服,说你这是有爹味了,不容许有不同意见,我让你这么做,你就得按我说得来。
季舒不乐意,说这件事我就是对的,那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做。拖着不干,等造成更大的损失,再去解决吗?
佳雯说,站在你的角度,你是对的。对方会有自己的考量,想法就会跟你不一样。
季舒脱口而出,我不是没有讨论,但我没办法做到,明知自己是对的,还得花大量时间去沟通,那是浪费。
佳雯总结了说,民主就是低效的。
虽然这个结论让季舒不开心,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反而觉得是佳雯没有经历过婚姻生活,才能淡定地用“民主”来做比喻,但她一直记着这场争论。
季舒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但也有些难得的时刻会反省自己,是不是跟她相处,就没那么舒服。
秋高气爽,气温虽低了些,但日头仍有些毒辣。
室外网球场仍可使用,教练也坚持在户外上课,周末大多是学生来上课,从四五岁到十几岁的都有。
孩子们都由家长们送过来,时间久了,很多都是熟悉面孔。一对一的私人教学,时间通常是一个小时。
彼此熟悉的家长会聚在一起,天气热时,去旁边的咖啡馆坐着。有风的凉爽时节,就站在树荫下聊天。
这次,聚着的家长们又看到了站在场内角落处的女人,她戴着墨镜,盯着前边上课的孩子。每次都这样,从不参与聊天,就这样站一个小时,也不玩手机。别的家长有时会帮忙录视频方便回看,而她也不会帮忙,她家孩子都自己架个GoPro记录自己的动作。有时也会打趣一句,这人看起来高傲到不愿意跟他们打招呼。
每周的网球课,只要季舒有时间,她都会亲自送孩子来上课。
网球,也是她要求他学的。刚开始,孩子非常抗拒,不情愿到他奶奶给她打电话,说别逼着他学。何烨也说,你这么折腾孩子干什么,她当然没有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