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即将毕业离开附中,她要再待两年,岂不是要异地?异地恋他倒也能接受。
遥大金融系是全球前1%的专业,遥大和附中很近,他没课就能回来看她。
等到她上大学,如果也在遥大,他三年完成本科,继续读研,拿到硕士学位刚好可以陪她念完本科。
如果不在遥大,他换个学校读研也蛮好。
合适。
年少的爱恋,朦朦胧胧,却又如疾风过境,热烈、直接、扑面而来,反应过来已身在暴风眼,挡无可挡。
真正没说上几句话,却想好了以后。
纯粹程度是后来许多年想也不敢再想的。
变故是什么时候来的?其实细想并不突然。
父亲越来越晚回家,有时甚至在公司住一夜,许多不利的消息冒出来,有人说是该打点的关系没打点好。
新车上市的节点,造势之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像是有人在拱火助力,出这样大的风头,业内盯着的人太多。
负面舆论接连曝出来,几乎是踩着公司的营销节拍来曝的。
父亲让他不要放心上,接手华坤几十年过来了,哪回不是风风雨雨。
最后一击是有人曝出造假丑闻,这涉及红线问题。
父亲向监管局申请重新请第三方检测,并且亲自驱车去事故现场查看。
母亲不放心父亲一个人,一起去了。
他在晚课收到母亲的消息:【有点小事出去一趟。夜宵放冰箱了,全部解决完喔】
冰箱故障断电,雪水流了一地,依稀能辨别保鲜层里是莲子羹,煎蛋,胡萝卜汁。
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从没有。
他握着手机,在客厅沙发待了一夜。
天亮父母仍旧没回来。
电话和消息都没回。
去学校的路上他看到了消息,不是父亲母亲发的,是在热搜看到的。
视频和现场照片的雨水和淤泥里,是昨天曾对他说过早安的至亲。
和痛彻心扉的苦一起砸下来的,是责任。
他不能再乱,竭力保持镇定,维护母亲的情绪,同时向小叔和爷爷求助。处理父亲丧事,对外公关。
他让父亲的特助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特助隐晦提醒,建议不要所有事都让小叔谢昌参与。
网上的言论甚嚣尘上,说这家罪有应得,车商死在自己的车上,活该。
父亲生前做的所有慈善,捐助的学校,教育基金,捐赠的善款,良好社会形象都成了虚伪,投机,逃税的辅证。
越是乱的时候越要稳,他必须继续上学,以向外界和内部证明大楼尚未坍塌。
学校里有人说他这情况怎么好意思上学的。
校门口日日围堵一堆媒体,长枪短炮争抢拍他出去写新闻。
学生出入麻烦,颇有微词。
明里暗里骂他的人不在少数。
一眼望去,那些人里不乏熟悉面孔。打过球的,帮过忙的,讲过题的,去过彼此生日会的……都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墙倒众人推。从来如此,不过如此。
他去接热水。
是的,他还好意思喝热水。
拐角处,又听到相似的议论,“我说学校够丧心病狂的,这样了还不劝退谢望忱。”
“哪舍得,官老爷们还指着这个状元苗子冲奖金呢。学校被他搞得乌烟瘴气,我们普通人实惨。”
“你还好,没开华坤的车,命还在。就谢家赚的那些黑心钱,啧啧啧,谢望忱晚上睡得着觉吗。”
按在水杯上的指骨收紧,他还没过去,一道强硬的女生声音先传来:
“我看你们才丧心病狂,学校哪乌烟瘴气了?就是因为你们这群云亦云唯恐天下不乱嚼舌根的人才乌烟瘴气!”
“谢家赚黑心钱,你看到了?”
“网上都传遍了好吧,大姐。”
宋汀沅大声道:“网上乱七八糟的爆料你就信?官方不是说了还在调查中?知不知道你们口中随便的几句话落在别人身上是什么重量?!”
她指住一人,“没记错的话,你拿过谢家的资助金吧?”
“还有你,冬令营要不是谢望忱顶替你点到,你能去竞赛?!”
那几个人啧声晦气,三三两两走了。
她极少大声说话,太激动,吼得快缺氧,按着台面大口喘气。
隔着一面墙,谢望忱背靠墙壁,缓缓闭上眼。
百密一疏,舆论对父亲的诋毁,攻破了母亲最后一道防线。
那晚他像往常一样回家,没有看到母亲,书房,画室,卧室,厨房,露台……全都没有。
最后找到,是在浴室,母亲穿着正式,化了淡妆,一只手垂在浴缸边缘,指间父亲的相片,血顺着相片滴下,满地鲜红。
窗外急风苦雨,他动不了分毫,直直跪下。
至此,他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
画面一转,一年后。
他嘴角胡茬变长,被爷爷送到美国费城读书。
经过最初的心理干涉,封闭治疗后,失眠,创伤应激有好转。只是畏光,并且有了留胡子的习惯。
他不是脆弱的人,那些湮灭的东西铸成今日更加坚毅和冷酷的面庞和性格。
国内舆论也已好转,官方通告展示第三方检测报告,洗清数据造假嫌疑,并且数据证明,华坤汽车事故率远低于行业平均线。
遥大新闻传播学院有一位教授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系统性于《今日时刊》撰文,厘清事件真相。
一时许多传媒人士,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甚至商协纷纷出来发言,各方站在各自角度发出反思,呼吁理性竞争,营造更为和谐宽松的人文环境和营商环境。
他与那位名为张清竹的教授建立了联系。
为表感谢,捐助大笔经费用以课题研究和国内外学术交流,社科发展。
他以几乎是摧残自己的刻苦程度,仅用正常时间的一半迅速完成学业,回国发展,企图重铸父母留下的事业。
华坤没了,他可以创一个更大的。
爷爷看出他的急功近利,放他去港城历练。
一个亏损已久的运输公司。许多年前,爷爷曾依靠此处发家。
他和一线工人同吃同住,早上海港还未亮起,就拿记录仪查看航线,拜访船务。
长久的海风侵蚀,他皮肤粗糙,关节皲裂,手指偶尔一弯,血液流出。他不在乎,唯有痛苦更证明存在。
账面日渐好转。
港城市场环境宽松,资本强劲,家族企业发达,人情往来盘根错节,他积攒了许多人脉和资源,即便后来创立优盛,也时常往返两地。
某日,张教授知会他,门下有个女学生打算把华坤事件作为研究案例写进毕业论文。
教授发来学生的论文大纲。
接着,是个人信息。
遥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学专业,宋汀沅。
他别开眼,海风强劲,一轮灼目红日从身后升起。
一别经年,再次看到她的名字,不是想象,回忆,而是真实落在眼前,仿佛在外漂泊多年,重回人间。
以为多年前泯灭的东西,在心口隐隐作痛。
缄默许久后,他望着远处,问:“她过得好吗。”
张清竹不知他二人认识,只当寻常关心,却也实话:“不太好。”
“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前不久奶奶得了重病,她实习公司,学校,医院三边跑。”
“这姑娘孝顺,不肯放弃,一心想给奶奶找更好的医生。她初入社会,还什么都不懂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有些事,并非有钱就能办到,需要人脉。
彼时他已创立优盛,频繁往返于遥、港两城。他次日返回遥城。
于是不久,邹女士换了更好的医院,更好的主治医生。
张清竹不方便提他名字,只对宋汀沅说是劳烦了朋友。
他独自去医院看过她,就一个背影,匆匆一瞥,不敢再看更多。
后来张教授又告诉他,这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很不错的公司。遗憾的是她不打算读研了,否则一定继续带她。
发觉他喜欢听,张清竹就说得更多。
她表面温和,实则狂野,会开赛车。能力很强,目光长远,除了按部就班抓眼睛外,还抓耳朵,运营一个完全能表达自我观点的电台。
她是实干的理想主义者,虽然都说新闻已死,可她这样的人存在,总会让人看到希望。
他时常想起她,在无眠的夜,在起身看向落地窗以外的世界时,在精神紧绷摇摇欲坠时。想着她,度过一个个难熬的时刻。
她连通他的过去和现在,像他的一种信念,一个符号。
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陪着他。
往返遥城,港城,一来一回,一场场交际,他的生活里又有了许多熟人,然而他无法再真心信任任何一个人。
他心里有个人这件事,唯一知道的是岑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