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给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现在的贝丽已经快到张净做妈妈时的年龄了。
张净第一次在平静时讲她的怀孕体验,肚子胀的很大,浮肿严重,老人总是认为孩子越大越健康,所以那时候张净吃得很多,什么东西有营养吃什么,羊水充足,孕后期静脉曲张严重,整条腿都在抽筋——疼,但没怪过孩子,只是想,孩子能健健康康的就好。
可贝丽生下来却没那么大,小小的,皱皱巴巴,还有黄疸,前几天送去照光,张净想抱,医生不让,说得观察,她就隔着玻璃眼巴巴地看,看女儿小小的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做噩梦梦到贝丽出了事,要么就是有人鬼鬼祟祟地过来偷孩子。
贝集给这个家庭唯一的贡献就是金钱,工资全上交,但那时候体制内只能说稳定,赚不了大钱。张净生了孩子还得自己带,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奶,水不够,后面买奶粉都买最贵的。小县城买不到高档的奶粉,那时候都说香港的奶粉好,张净咬牙,拿了存款,托有钱的亲戚从香港捎回来,一罐又一罐,太贵了,奶粉太贵了,喝完后罐子舍不得丢,攒着,拿来种点小葱小蒜苗。
“我从来没后悔生下你,”张净真心实意地说,“养你的时候,我一直都很高兴。”
——贝丽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牙牙学语,第一次站起来,第一次长出小牙,第一次从攒的钱给她买礼物。
那种满足感,她羞于表达,却又在此刻,全都告诉了女儿。
贝丽沉默片刻后,看着妈妈双眼。
“妈,”她说,“我和您说件事,关于我的前男友。”
张净早有预料:“你编出来骗你爸那个?蹲监狱那个?我知道是假的,也就他那个死心眼会信——以后别说这个,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泼黑水吗。”
“您还记得刘艳红吗?”
听到这个名字,张净的表情没有任何惊讶。
她点点头。
“她现在改了名字,嫁给了白孔雀酒店的老板——我带您去吃过饭,您说很好吃的那一家,”贝丽说,“她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叫做李良白,我……我和他交往过。”
这个夜晚中,贝丽讲了很多很多。
刘艳红如何替代张净,如何找到她,忏悔,如何提出想和张净聊天;
她和李良白的感情匆匆带过,每一个字都像尖刺,血淋淋地刺穿她的咽喉,带着她的血扎向妈妈,贝丽想停下,但她认为妈妈有权利知道真相。
张净一直很平静。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伤心。
“她还是去找你了,”张净说,“和以前一样。”
贝丽叫了一声妈,意识到什么:“您早就知道了?”
“……嗯,”张净点头,想到什么似的,开口,“当初她说第一年没考上,不考了,要去上海打工,去了后,就再没消息。我一个人,不可能跑那么远再一个人高考,第二年就在同德复读,用了同德这边的户口报名……后来,那个身份证用不了了,我也一直没再去管。”
贝丽问:“您那时候就发现了?”
“没有,毕竟一个人不能有俩身份证,这是违法的,我也就当那个户口被国家查出来注销了,”张净摇头,“其实也没多久——就你表哥肺炎痊愈后,没多长时间,他来找我,说查到了一些东西,就是刘艳红用了我身份信息这件事。”
贝丽说:“哪个表哥?”
“严君林呀,”张净说,“他问我要不要告,要不要追讨,他有办法,我说算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你不是和她那个儿子谈过恋爱么。”
贝丽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李良白对不对?我见过他。丽丽啊,上一代的事情不牵扯到下一代,你和他在一起时,也没这档子事,”张净拍拍她的手背:“别怪你表哥,是我让他瞒着,我要他不能说出去——我不想你难受。”
贝丽叫了一声妈。
“这么大了,还哭啥,”张净擦她的泪,“没事,没事。”
贝丽哭着抱住她:“我觉得您委屈。”
“哪里委屈了?”张净拍拍她的肩膀,“我有你,就不委屈。”
她发自内心地说:“我不是没难受,但一想,要是我第一年真考上了,也就遇不到你爸,遇不到你爸,也就没法生下你。”
贝丽的眼泪更多了。
“要是那样就算了,”张净笨拙又羞涩,她不喜欢在女儿面前讲这些话,只慢慢地说,“你昨天不是问我,有没有想过去沪城读大学?我想。可要是,去沪城读大学就没有你的话,那我就不去了。什么好大学好生活,也比不上我的女儿。”
……
张净最后要了张菁的联系方式。
她一定要再见见这位“老朋友”。
为了减轻贝丽的愧疚心,张净轻描淡写自己的怨恨,就怕女儿难过。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能会原谅好友的背叛,但这些不能让贝丽知道,她是无辜的。
事实上,张净连带着李良白都厌烦。
张菁害了她还不够吗?
她的儿子还要继续祸害她姑娘!
拿定主意后,张净和贝丽又聊了聊,慢慢睡过去了。
贝丽没睡。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活跃的大脑无法安眠;她睡不着,很清醒。
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她会紫薇一下,或者来根烟,就能放松神经,大脑也可以休息。
现在不行,这里有妈妈,她和妈妈住同一个房间。
而且——贝丽戒烟了。
每次看到香烟、打火机,她都会想到,严君林手臂上的那个疤。
她决定放弃这个放松的途径,从今以后,再不碰烟草。
就像那个烟疤烫到她的心里。
外面的雨还在下,但朦朦胧胧,若有似无,细细的,轻柔到落在皮肤上也觉察不出。
贝丽穿上外套,打开门出去,独自离开酒店,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她想再往外散散步,可太黑了,很危险。
她想走一走,或许,走累了,也能好好睡一觉。
总之,不能继续碰烟草。
严君林在这时发来短信。
严君林:「睡着了吗」
贝丽:「没有」
严君林:「想不想出去散步」
贝丽盯着这几行字,想,真巧啊。
原来他也睡不着。
贝丽:「想,你下来」
严君林:「你回头」
贝丽转身。
藏蓝色黑风衣的严君林站在她身后。
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条胳膊上搭着条厚围巾,笑:“真巧啊,贝小姐。”
贝丽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刚,”严君林不隐瞒,“我告诉前台,说我妹妹今天受到惊吓,晚上睡不着,可能会出来走走——如果看到你,一定告诉我。”
这样说着,他仔细地将围巾围在贝丽脖子上,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冷的。
围好后,严君林满意地后退一步,看:“买它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你围,一定很漂亮。”
贝丽仰脸:“严君林。”
“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出来吗?”贝丽说,“你不觉得我大晚上出来很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严君林自然地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晚上独自一人确实有些危险,下次可以提前告诉我。”
贝丽的心哗啦一下化掉了。
他总是这样,会无条件地包容她,无论她做出多么奇怪的举动、或者说出奇怪的话,提出奇怪的想法,他顶多惊讶一下,然后无理由地配合、支持。
就算她现在说,严君林我们一起去抓派大星吧,他也会点头说好,然后查怎么抓带什么工具——
贝丽已经做好被追问的准备,但严君林没有。
她喜欢这种对私人边界的尊重。
这个下着雨的晚上,严君林陪着她在凉夜中撑着伞散步,去草丛里看有没有正在成长的蘑菇,打赌会遇到几只小鸟,猜路边野花的名字……
两个成年人在这场雨中彻底退化成了小学生,贝丽一脚踩到稀泥水坑,差点摔倒,紧紧抓住严君林,严君林自己也没站稳,和她一起摔下去,双双坐在水里,相视一笑。
凌晨两点,两个摔了一屁股泥的人重新回到酒店,换上干净拖鞋。
严君林送贝丽回房间门口,不忘提醒她。
“小点声,”严君林揶揄,“别被阿姨发现你偷偷溜出去摔跤。”
“你说的我都不敢进去睡了,”贝丽说,“万一妈妈惊醒了,我该怎么解释?”
严君林正色:“被妖怪抓走了。”
贝丽说:“一身泥的妖怪吗?”
“一身泥的妖怪才喜欢在夜晚抓香喷喷的女孩。”
——抓去干什么呢?贝丽看着严君林的脸,想,真好,他根本不知道有种涩涩的漫画分类中,妖怪和女孩会大做特做,这种叫做“人外本”,现在很受欢迎的。
如果他知道妖怪和女孩的隐喻,现在肯定不会这么说了。
严君林注意到她的视线,长时间贴在他身上;他低头看了看,误会了。
“这件风衣是四年前买的,”严君林解释,“你知道,我没什么时尚品味,也不懂这些,衣服来来回回就那几种——等回沪后,你能不能陪我逛街?你眼光好,帮我参谋、选几件衣服?”
贝丽说:“好呀。”
严君林轻轻拍她肩膀:“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贝丽问:“你裤子脏了,有带换洗衣服吗?”
严君林说:“临时让人送了两套过来,对了——明天我还穿这条衬衫的话,下面配黑裤子、还是灰裤子?”
贝丽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