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确实是在动。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是在动,不是一个而是长长的一条线,横贯了通往东边山谷的两侧。
“……是人,很多人!”
色格楞年轻,眼神最好,手搭凉棚看了看有些难以置信,干脆跃上马背脚踩着鞍具继续观察,然后得出了确切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因为牧人们刚刚就是从山谷里出来的。
“快,色格楞,集合我们的人沿着河向南走。鄂力亚,你和我各带一队人断后。”听闻是人,数量还不少,赛木盖老人马上就感觉到了危险,可能中了埋伏!
此时应战不是最佳选择,想保住开鲁部就得赶紧突围。等大部分人跑出去了,再去查这些人的来历不迟。而他则和鄂力亚断后,色格楞是三位台吉之一的小儿子,还年轻,保住年轻人就是保护部落。
“滴滴滴……滴滴滴……”赛木盖老人猜对了,他们确实中了埋伏,不过他也猜错了,既然是埋伏,那就不会留下太大漏洞。色格楞带领的七八十人刚刚集合完毕,北边就传来了尖利的响动。
“鄂力亚,你带色格楞向南进山,大概一天左右就能到河的上游。那里水浅,岸边没有这么多泥,骑马可以过去。过去之后先不要回来,去找兀良哈人的头领,求他派人护送你们去找大盟主!”
这次赛木盖老人看清楚了,确实是人,数量很多,正排成一条横线沿着河岸向南慢慢走来。这些人的装束很怪,上身和脑袋都包裹得圆滚滚的,在太阳照射下闪烁着银光。
老人从十六岁起就跟随盟主、大盟主甚至大汗四处征战,从漠北一直杀到漠南,几乎见过左右翼蒙古各族的武器盔甲,还有女真人和明军的装束,哪一个也和眼前这些人对不上。
但他心里明白,今天算是摊上大事了。对方是谁已经不是重点,打肯定也打不过,人数相差太多,东边山坡和北面河边加起来怕是有上千,如何让族人突围才是关键。
“嘟嘟嘟……嘟嘟嘟……”几分钟之后,赛木盖老人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尖利的声音撕得粉碎。南面同样有伏兵,穿戴和北边一模一样。这些家伙居然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南边的河岸很平坦,光秃秃的除了土地什么都没有。
“是赛木盖兄弟吗?是赛木盖兄弟回来了吗?我的色格楞在不在?”就在赛木盖老人琢磨着马匹能不能驮着人渡过大凌河时,北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库都尔兄弟,色格楞就在我身边……我们的营地发生了什么?你身边的人又是谁?”
“他们是明军,明朝皇帝听说我们要和爱新国联姻非常生气,派了明军把营地里的人都抓走了,羊群和马群也赶走了,什么都没留下。不光是我们,北边的科布尔部也一样,昨天他们才从这里路过,跟着明军一起进山了。”
随着喊声,一位与赛木盖年纪相仿的老人从河边缓缓走了过来。他还真不是天生嗓门大,而是举着一个红铜色的喇叭筒,对在嘴上仿若超大个的牛角号,能把声音传的很远。
“咱们的人怎么样?我儿媳妇和孙子呢?”赛木盖催马跑了过去,北边的明军见状停下来,东边和南边的明军却依旧在向河边移动。
“都还在,被明军带着向南进山了。”被称作库都尔的老人与赛木盖紧紧抱在了一起,一边用他们的语言小声交流,一边流下了无奈的老泪。
第379章 是明军干的2
“明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兀良哈人领来的?”但赛木盖老人除了苦涩之外还有浓浓的迷惑。
从他记事起明军离开边墙就很少见,深入牧区几百里更是闻所未闻。如果没有外人领路,怎么有可能突然变得如此大胆起来了呢?
“营地是在凌晨被突袭的,我们死的人不多。这些家伙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恶鬼,悄无声息的包围了营地,连牧羊犬也被射死了。天亮之后我见过他们的大部分,没有发现兀良哈人。”
库都尔摇了摇头,刚开始他也和赛木盖想的差不多,先怀疑是兀良哈人勾结明军。可是被俘之后接触了好几天,见到的却全是汉人,包括那几个能听懂蒙语的家伙也不是纯粹的蒙古人。
“你的水性不错,现在水也不太凉,还有这么多战马,游过河去应该可以活下来不少人!”
赛木盖老人用眼角扫了扫北边和东边的明军,此时他们还在三百多米外排着队慢慢磨蹭,如果冒险搏一把,也不是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老巴彦和他的两个孙子就是这么死的,这些明军的火铳非常厉害,比弓箭射的远射的准,跳进河里逃跑的人全被射死了。没有了羊群和马群,不能在第一场雪之前攒下过冬的食物和马粪,我们侥幸逃出去同样还是死。
但你不用逃,明军的大官说了,要派部落里的台吉去给盟主报信,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喀尔喀五部继续与爱新国合作,明军随时都会再来的。
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台吉了,你的身体好,还能上马抡动刀子,去和盟主说清楚我们的遭遇,让他们不要和爱新国联姻,开鲁部就能活下去!”
库都尔摇了摇头,甚至没去观察周围明军的距离就把跳河逃生的计划给否定了。他年轻的时候和明军打过不止一次仗,大腿上还被扎了一矛,依旧没怕过。
但这次的明军与他见过的所有明军都不一样,非常安静,包括行军、作战、布阵,还有杀人时,每个人几乎都没什么表情,安静的让人心里发紧。
俗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呐喊着冲锋、嘶吼着肉搏,靠的就是一口气,气在拼劲儿就在,往往能以弱打强、以少胜多。
沉默不语,静静的端着火铳把人打死,再默默装填,又默默举起来射击,给人的压迫感好像比嘶吼呐喊还重。他们根本不是在拼杀,而是杀戮,就像成年人杀鸡,谁会大喊大叫,越熟练动静越小,轻轻一下鸡就死了。
“没有了羊群和马群我们怎么活?汉人的话不能信!”但赛木盖老人并没见过这些明军的作战实况,骨子里的血性和不羁让他想试试,不试试又怎么知道逃不出去呢。
“明军的大官说皇帝会在其它地方给我们安排牧场继续养马,替大明皇帝养马,但是不能随便迁徙,要像汉人一样住石头房子,让孩子学汉话,读汉人的书,考汉人的官。”
这几天库都尔老人可真没和明军白待,各方面的条件全都打听清楚了,明确告知部落可以存活下去,但语气和表情上并没有太多欣慰,反倒是失落更多些。
“……如果真能让孩子们活下去,我们受些罪也成!等我再去问个清楚,他们的大官在什么地方?”
赛木盖老人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族人,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同样带着畏惧,越来越近的明军让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些族人全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血雨腥风的好战士,对生死和危险有着本能的敏感。还没交手就被震慑住,足矣说明对方的强大。
人数本来就在劣势,勇气再被压制,确实没有胜算。在此种情况下选择投降也不算懦弱,蒙古人从来就没有宁死不屈的习惯。
打和降都是为了能更好的生存下去,跟着强者的生存几率显然更大些。不过就算投降也得先问清楚价码,不能太便宜了。
“应该在那边吧……他们每个人的穿戴都一样,吃喝也一样,除了他们自己人谁也分不清。”库都尔转头向东边的明军队列看了看,答案也不是很确定。
“色格楞,不要去!”但还没等赛木盖老人催动马匹,身后就有一个影子先窜了出去。库都尔老人也不慢,眼见着儿子冲向了明军,马上也催马追了上去。
“不要打……投降、我们投降……”
此时此刻,赛木盖知道不管怎么追都晚了,色格楞是库都尔家仅剩的男孩,他哥哥刚刚在辽东战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明军求情,好在自己学过几句汉话,能不能奏效就得看长生天赏不赏脸了。
“砰、砰……稀溜溜……”长生天好像没奏效,十几秒钟之后,两团白烟从明军的队伍里升起,随即传来了两声脆响和马匹的哀鸣,色格楞与战马一起扑倒在冲锋的路上。
“真是魔鬼,他们的火铳为什么能打这么远,还这么准!”赛木盖老人一边高举双手下马奔跑,一边在心里默默嘀咕。
刚刚的两团白烟和两声脆响他认识也熟悉,甚至曾经顶着更密集的白烟和脆响发起过冲锋,可现在依旧像不认识一般吃惊。
色格楞距离明军的队伍至少还有一百五十步远,在这种距离上别说两支火铳,全部明军一起发射,能被打中的可能性也不算很高。
“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了,他是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来教训他……”紧随其后的库都尔老人并没遭到射击,他几乎是从马背上飞下去的,一个虎扑就压在了色格楞身上,然后四处乱摸,再发疯似的冲着明军手舞足蹈嘶喊。
“让他们下马,扔掉武器,跪下……我们不杀投降的人,但谁要是再这么做,打死的就不仅仅是马匹了。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明军里显然有能听懂蒙古语的,而且还会讲。很快对面就传来了喊声,口齿很清晰,咬字很准确,内容也很明确。
“都按照他们说的做……还等什么?不要命啦!”赛木盖老人此时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逃跑恐怕也很危险。既然这样,那就投降吧,看起来这些明军还不算太残暴,否则也不会只射杀了色格楞的马。
第380章 没错,就是我们干的!
还没等到第一场雪降临,刚刚缓和了没多久的辽东局势又发生了突变。内喀尔喀五部大盟主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亲自派遣使节前往锦州拜见爱新国昆都仑汗,当面告之取消两族的联姻约定。
为了弥补言而无信的过失,内喀尔喀五部决定退出边墙以南的土地,此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努尔哈赤差点当场拔刀把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的使者给砍了,忍了半天才把胸中的闷气压下去。
这也太不是东西了,前脚刚说好的事情,怎么转脸就不认了呢。可是不管怎么追问,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的使者也没给出明确的答复。
只是不停推说各部领主的意见不统一,大盟主为此甚至征求了林丹汗的意见,然后就是这个结果了,其它情况他是一概不知。
眼见问不出什么,努尔哈赤也就不逼了。之前的一切努力等于付之东流,刚刚撤回去的兵将还得再召集回来继续防御蒙古人。
井水不犯河水与联姻之间还是差着不少距离的,虽然蒙古人撤到了边墙北面,但想南下的时候光靠长城也是拦不住的。女真人又不像大明那样具备数量庞大的军队可以处处设防,这片土地看似来的容易,实际上并不好吞下去。
“……又是他!等着吧,朱常洛,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但古人说得好,纸包不住火。内喀尔喀五部出尔反尔的原因很快就传到了努尔哈赤耳朵里,然后这位被蒙古人称作昆都仑汗的女真首领就彻底愤怒了,抽出长刀一口气砸烂了半个房间,边喘息边恨恨的发着誓言。
阻止喀尔喀五部与女真人联姻的不是林丹汗,而是大明皇帝。就在双方和谈结束没多久,明军悄悄的出了边墙,沿着山谷摸到大凌河畔偷袭了两个巴林部落。几万头羊和几千匹马,连同大几百牧人通通被俘。
然而占了大便宜的明军并没有乔装打扮,也没偷偷溜走销声匿迹,而是留下一位开鲁部落的台吉,让他带了封信给喀尔喀五部的大盟主卓里克图洪巴图鲁。
信的具体内容很少有人知道,但大概意思并不是秘密,已经在喀尔喀五部内传播开来。信是明朝皇帝写的,还加盖了玉玺,肯定没错。
在这封信中,明朝皇帝警告卓里克图洪巴图鲁,如果喀尔喀五部和女真人联姻或者结盟,那就是大明首先要考虑攻击的死敌。
光听到这部分内容,大部分人对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的反应依旧会很迷惑。大明、女真、喀尔喀五部互相交界,正好是个三角关系,也互相争斗了很多年,总体上讲谁也没占到太大便宜。
任何一方想进攻另一方,都得防备第三方出兵偷袭。在这种局面下,主动挑起战端的一方非但无法阻止另外两方结盟,反倒有促进作用。
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也不是软柿子,之前已经争斗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封信给吓住了呢?即便是明朝皇帝的亲笔信,好像也不该有这么大威力。
努尔哈赤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左思右想琢磨不透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的用意。但之后不久陆续传来的消息,终于让他恍然大悟,然后就把房间又砸了一遍。
卓里克图洪巴图鲁并不傻,也不怂,当然知道三角关系该如何处理。如果明朝皇帝想靠这种不伤筋骨的骚扰来威胁喀尔喀五部那真是打错了算盘,抡起袭扰战,蒙古人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可如果将要面临大明和喀喇沁部的双重压力,卓里克图洪巴图鲁就不得不好好想一想到底哪头重哪头轻了。就在明军偷袭开鲁部的同时,还有一队明朝使者从古北口越过边墙,深入了喀喇沁部腹地。
不过他们不是来偷袭的,而是明朝皇帝的和谈使节,要与喀喇沁部的首领们谈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边榷。大明皇帝给喀喇沁部开出了非常诱人的条件,打算用双方互贸换取喀喇沁部结盟,共同对付辽东女真人的威胁。
边境互榷一直都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的焦点和痛点,双方为了这个问题争斗了几百上千年,依旧没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游牧民族向来是逐水草而居,夏天有夏天的草场,冬天有冬天的营地,有时候还要整族整族长距离迁徙,所谓领地牧场,基本都是临时性质的。他们的财产就是羊群、牛群和马群,哪儿合适羊群马群的繁育,哪儿就是家。
这种游牧习俗很利于作战,没有定居点和城市,就没有需要死守的弱点,几乎全民皆兵,后勤压力相对轻很多,非常善于大规模转移和穿插,常常可以以少胜多。
不过凡事总有两面性,游牧迁徙的生活方式,注定了他们无法发展大规模工业和手工业,很多生活物资都无法自产,只能靠交换。
但日常生活又离不开这些东西,比如说铁锅、铁壶、瓷器、布匹、盐巴、茶叶,还有经文、书籍等等。而农耕民族恰恰最擅长制造这些东西,却不太会大规模饲养牲畜,尤其是马。
乍一听这个问题好像很容易解决,游牧民族用羊和马去换农耕民族的手工产品和农产品,两边互通有无,不就两全其美了,何必非要打打杀杀呢。
但看似很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非常复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交易不对等。游牧民族能用来交换的物品太少,或者叫价值比较低,无法以对等的价格换取农耕民族的产品。
先看看游牧民族可以拿出来用于交换的货物是什么吧,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羊,然后是马,还有动物毛皮以及少量的金银宝石。
羊,在农耕民族眼里就是肉,属于可有可无。没有羊肉他们依旧可以从其它动物身上获取足够的蛋白质,比如猪、牛、鸡鸭、鱼等等,所以价值不是很高。
动物毛皮和金银宝石倒是很值钱,无奈产量太少,游牧民族也不太会寻找矿脉大规模开采。其实会也没大用,游牧民族不具备足够的剩余劳动力用于劳动密集型产业。
第381章 看不见的战线
马,只有这种货物最被农耕民族看重,需求量很大价格也不低。可是马对于游牧民族来讲不光是牲畜,还是他们的双腿,更是赖以生存的战略武器。
如果把大量马匹交换给农耕民族,那游牧民族本来不多的战略优势就荡然无存了。无论体格多健壮、性格多彪悍,在十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人口基数面前都不值一提。
想一想,当海量的农耕民族,穿着制作精良的盔甲、拿着锋利的武器,骑着马出现在草原上时,游牧民族该如何应对?
好像除了跑之外没有任何办法,骑术精湛无法弥补人口数量上的巨大差距。所以马匹只能少量交换,根本无法满足农耕民族的需求。
这时候用后世的经济学词汇来形容,就叫做卖方市场。农耕民族掌握着绝对的优势,在无法获得足够利益时,可以选择不交易。
而游牧民族又离不开这些货物,既然对方不卖那就只能抢了。于是战争爆发了,一边是想着怎么去抢,一边是想着怎么防御,恶性循环就这么一代代的传了下去,深深的刻在了骨子里。
假如有谁能让双方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正常展开,同时又不威胁到某一方的生存基础,还能满足各自的主要需求,大部分人肯定会选择和平相处,没谁天生就愿意打打杀杀。
突然,这个人出现了,他就是大明景阳皇帝朱常洛!
皇帝的使者除了带着圣旨,还带来了一些货物。别误会,并不是要赠送给喀喇沁部的礼物,而是将来可能用于双方贸易的货物样品。
俗话说的好,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使者和圣旨无法让蒙古人相信,几件样品就让喀喇沁部上上下下感受到了汉族皇帝的诚意。为了本部落的将来,他们愿意与大明先开展互市。
至于说结盟嘛,喀喇沁部也没那么好忽悠,世世代代都与汉人杀来杀去,光靠几件样品和一道圣旨难以抹平,必须再多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双方是否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