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恶向胆边生
直到此时,皇帝的用意也完全展露了出来。拿相对比较落后偏僻的广东福建当试点,无论成败都不会招来太强烈的反对。待到新政成了气候再掉头北上,跳过南直隶和浙江直逼京师和山东。
这时候皇帝手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政绩有政绩、要经验有经验,再加上海军和陆军全都坐镇京师左近,几乎等于主场作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朝堂里仍旧存在不小的反对之声,也是蚍蜉撼树,动摇不了新政分毫。
不出大意外,三五年后直隶和山东也将被新政所占据,到时候南直隶和浙江就算再严防死守也只能低头认输。
毕竟做不到完全自给自足,很多原材料均来自北方,而不少产品又要通过广州和福州卖往海外。面对一上一下的两面夹攻,不敢说全部,肯定会有一部分江浙商人会选择顺应潮流改弦易辙,然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避无可避,只能迎头痛击。虽然新政来势凶猛,也不是毫无破绽。”陆懋龙用力点了点头,很认同屠本畯的远景分析。而后黑脸一拉,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了两句话。
“……冷尘兄可有对策?”
杨德周对新政的怨气极深,非常赞同陆懋龙的态度。而镜川杨氏与月湖陆氏不光世代交好还联姻,关系已经不能用好坏来形容了,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要一致对外。
“办法嘛……”陆懋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张邦仁和屠本畯。
“冷尘兄但说无妨,杨陆张屠四家早已连理同枝,自要共进退。”屠本畯率先表达了态度,屠氏与陆氏也是姻亲,想躲也躲不开。
“小弟也是此意!”张邦仁略微犹豫了下,但很快就想清楚了。张家虽然只和屠家关系最近,但在走私货物出海的生意上却和陆家、杨家合作了多年,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其实办法很简单……请看!”对于其他三家人的态度陆懋龙很满意,这就对了嘛,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抬手蘸着茶杯里的水在石桌上写了三行字。
“聚百姓、毁矿山、杀矿监……”三人不得不起身观看,然后异口同声的念了出来。有人好像完全明白了,眼神中燃起熊熊烈焰,有人则不太理解,一脸的迷惑。
“不错,矿山也好、工厂也罢,都需要熟练工匠劳作,若是能把这些人逼退,使其心生畏惧,再大的工厂也不过是一堆马棚牛圈。
只要能将此举在一两处奏效,各地很快就会有人争相效仿。到时候工厂不能保全,新政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不攻自破!”
陆懋龙的办法确实很简单,制造谣言煽动民众去工厂闹事,造成人员和财产损失,再把事件的始末颠倒黑白传播开来,基本就赢了。
这个办法也不算什么发明创造,至少在南直隶和江浙地区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每当皇帝要插手一些由官僚士绅垄断的行业时,各地就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民间暴动。
此时当地官府甚至卫所都会异口同声的把责任推到被针对一方头上,比如矿监、织造局、市舶司、镇守等,即便派遣钦差前来核实,听到的、看到的,也全是同样的情景。
只要这股火苗被点燃,轻则祸及乡村,重则糜烂州府。不管皇帝是否调兵遣将前来镇压,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百姓谈之色变避之不及,别说积极参与,连沾边都不敢了。
远的不提,万历皇帝豢养了大量太监去各地监督织造、海贸、矿山等行业,就严重侵害了官僚士绅集团的利益,结果几十年下来,各地因为镇守、矿监、制造局引发的骚乱、暴乱层出不穷。
同时在朝堂之中还有官僚士绅们的代表里应外合一起施压,把万历皇帝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选择妥协,缩到后宫眼睁睁看着大好河山却无法把握。
“……可是海军和陆军又该如何应对?”
这次陆懋龙又要祭出这个祖传绝招来和新政抗衡,杨德周和张邦仁都没有异议,唯独屠本畯有些疑虑。他在朝中任职多年,对景阳皇帝的认知程度远比地方官员和士绅们深刻的多。
陆军是啥成色目前还不清楚,可海军的凶名早就声声入耳了。当年在朝阳门外,上万女真精锐被皇帝一个照面就打得丢盔弃甲亡命奔逃,表面上看是太监、海户和锦衣卫忠心耿耿,实则还是依靠了海军的火炮犀利。
南直隶和浙江等地的大家族势力是很强悍,甚至可以左右朝堂颠倒黑白,并实质上控制了大多数当地卫所同流合污。但如果遇到海军,肯定也是不堪一击。
大家的终归目的是抓权、求财,并没有军阀割据的想法与实力,一旦面对凶神恶煞般的海军,大概率会是散沙一片,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不光权力抓不到,怕是连家产带小命全都保不住了。
“叔田多虑了,海军和陆军加在一起不足三万众,还有京师需要守御,断不可能大举南下。若是来的少了,又有何用呢?”
杨德周马上给予了解答,陆军是个啥成色他不清楚,但海军确实值得担忧。不过再厉害的军队也要有数量且得到当地后勤补给才能形成实质威胁,本地士绅们占据了地利人和优势,对付少量海军还是有机会的。
“齐庄,不可轻敌。这些年之所以让昏君处处占得先机,就是因为一次次轻敌,我们不可再重蹈覆辙。叔田,范家人可还在你府中?”
但陆懋龙并不觉得屠本畯的顾虑是杞人忧天,经过多次失败,再笨的人也会长点脑子。这次为了万无一失,还要再加上一层保险。
“……范家留下两个管事的,他们可能又从南边弄到了那些东西,正在派人前往洽谈。”虽然不太明白这件事和范家有什么关系,屠本畯还是道明了原委。
第513章 不择手段
“让范家人去那边问问,如果我们能搞到会做大炮、会炼铁成钢和会操作机器的匠人,他们可不可以在约定的时候到边墙附近搞出点大动作来?”
听到范家的人还在宁波有留守,陆懋龙微微点了点头,边说边用手指在石桌上不停敲击,一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表情。
“……哪边?谁们?”屠本畯应该是听懂了,可满满的恐惧感让他宁愿听错了,下意识的追问。
“叔田,事已至此何必明知故问?昏君行事缜密、爪牙众多,光靠我等怕是势单力孤。卫所兵将又都虚弱无能,万一袁礼卿真把海军派了过来,岂不是又将功亏一篑。
想要一击必中,就得看准其软肋,辽东。现在能让海军和陆军不敢动弹分毫的只有辽东,我们就想办法让辽东出点事情。只要能拖上三两个月,大事可成!”
看到屠本畯的神情,陆懋龙马上收起了一脸得意之色,开始分析眼下的局面和铤而走险的必要性,最终还把风险降到最低。是不是真低谁知道呢,反正只要听上去确实低就够了。
“不错,冷尘兄言之有理,目光长远。不过小弟以为光靠我等仍旧有些单薄,不如再去聚集更多有识之士,众人拾柴火焰高!”
不等屠本畯态度转变,张邦仁率先表明了立场。他不光支持陆懋龙的提议,还打算把参与者的规模再扩大些,要搞就搞个大的,争取一步到位!
“正该如此!杨某倒是有几个合适人选,只要将此事透露一二,他们必定会积极响应。”杨德周也不甘落后,别的忙帮不上,纠结人手还是能办到的。
“……可是那沈阁老?”陆懋龙也觉得参与的人越多越好,但又不能是个人就往里拉,怎么也得有点名望,这么一想好像有点答案了。
沈一贯也是宁波人,做为曾经的浙党领袖,又做到过当朝首辅,虽然致仕了,在朝堂乃至民间都还留有一部分影响力。如果能让沈家也加入进来,此事就又多了至少一成把握。
“非也非也……沈肩吾虽也被昏君逼迫才不得不辞官,心中定有怨恨,但此人一向心机深重,又不曾经营产业,未必肯一起蹚浑水。
我说的是东林书院,他们虽然被朝廷禁了,却一直没有散去,仍在暗中聚集论道。有些人仍在朝中任职,在苏常两府还有不小的影响力。
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光靠宁波府远远不够,如果能把苏常两府也卷进来,声势必定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是海军来了也无可奈何,谅那昏君也不敢视膏腴之地而不顾!”
看到老大哥都猜错了,杨德周发自内心的小得意了一把,不等有人追问就摇头晃脑的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越说越觉得和诸葛亮无限接近,还伸手拿起折扇轻摇了几下。
“东林党!”张邦仁和屠本畯听到这个名字神色马上严肃了起来。当年由于顾家兄弟参与了谋反,东林书院被朝廷封禁,朝堂之中也没人再敢用这个名义聚集了。
但东林书院中的有些人确实没有偃旗息鼓,一直都在暗中活动,继续以讲学的名义聚在一起妄议朝政。当地官府即便知道也权当没听说没看见,而江浙地区的很多士人也与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可是暗中袒护与一起合作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把这些人也吸纳进来,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很可能又会成为一次谋反,风险有点大。
“上方、叔田,你二人还是没有看清眼下的形势。如果放任新政发展下去,就算我等什么都不干也将面临灭顶之灾。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只要能把事情搞大,昏君自然要有所收敛。
不过该小心的地方也一定不能疏忽大意,范家就是我们的杀招。如果他们能说动辽东那边采取行动,让海军和陆军无法南下,有没有东林党人参与又有何妨呢?”
面对两位家主的担心,又是陆懋龙出面解释。看来他早就有此意,只是没找到机会实施,这次受到了新政北上的刺激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了,急切的想扳回一局。
“……如此说来,那就有劳齐庄去各方联络了,我等与之并不相熟,但务必不要让太多人知晓。”屠本畯起身在凉亭中踱了两圈,觉得陆懋龙所言有理,于是下定了决心,冲着跃跃欲试的杨德周抱了抱拳。
“叔田兄请放心,小弟知道轻重。明日我就启程去常州,只带管家一人。倒是范家之事还需叔田兄多多费心,若是不能让那边出手相助,我等就白忙一场了。”杨德周也起身回礼,做出了相应的承诺。
“只要真有会铸炮、炼铁之人,此事应有九成把握!只是不知此等工匠要从何处寻觅,又如何规劝其远赴辽东?”屠本畯倒是对范家挺有信心,却对说服辽东的筹码不太放心。
“此类工匠自然要从工厂里寻,也用不着说服,许下真金白银,不愁没人动心。到时候只要诱使其到了船上,就由不得他们了!陆某在松江那边有些至交,恰好与纺纱厂、造船厂的工匠熟识,多了没有,三五个应该不太难。
我陪齐庄走一趟,顺便去见一见故人,先把匠人的事情坐实。上方,你留在家里筹措人手,少用咱们各府的家丁,寻找外来助力更为稳妥。
听说在义乌和东阳有几伙山匪时常出没,想办法把他们弄过来,多许诺些银两也就是了。如果事情顺利,其远在金华府无人关注,如果出现意外,将其灭口也就是了。”
这时陆懋龙又发话了,他对杨德周一个人去常州联络东林党人不太放心,打算陪同前往帮忙把把关,顺便再去松江府落实工匠的数量。
但还得叮嘱张邦仁几句,此次事关重大不同以往,必须多关注细节,尽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为此不惜去花大价钱去外地请土匪来助力。
第514章 相国府
杨陆张屠四位家主商议完了大事,没有过多停留纷纷告辞离开,谁也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也有四个男人,其中一个还爬上了大树,正举着一根圆筒透过枝叶向这边张望。
“六十六,我们该盯着谁?”见到三辆马车陆续离开,树上的人向下面发出了信号。
“……那伙山西商人是从屠家出来的,你们三个去盯他,我和后门的二一一继续留在这里!”
这四个人就是朱三十六领导的小队,总共11人,去掉朱三十六和跟着山西商人北上的两个,再刨去留在广州的两个,目前在宁波可用的只有六个人,由伍长朱六十六负责。
他在陆家后门安排了两个人,自己领着其余四人蹲守前门。虽然人手严重不足,却没影响积极性。能离开海户司出来为皇帝效力,立功受奖,是海户司里每个孤儿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不知道,就像人饿了必须吃饭。
“如果事出紧急无法在联络点留下信息,就不要冒险为之,盯紧了目标自行发挥。不管他们往北还是往南,总要进入其他小队的辖区,届时再找机会寻求协助。”
看到三位同伴牵着马要走,朱六十六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赶紧做出补充。然后才拿起望远镜蹭蹭蹭爬上了树杈,继续向陆府方向张望。
宁波城内并不止月湖一处美景,向东二里地还有座不小的湖泊,形趋于圆,像正午的太阳,遂被当地人称为日湖,正好与月湖相对应。
日湖东岸,距离奉化江不远处也有座大府邸,门第上高悬匾额,沈宅。不过宁波本地人都把它称为相国府,因为里面住着一位当过大官的人物,职务堪比历朝历代的丞相,他就是曾经的大明首辅,沈一贯。
自从景阳元年(1605)黯然请辞至今已有整整九年,沈一贯也成了年过八旬的垂垂老翁,头发白了、后背驼了、牙齿掉光了。
远离了朝堂争斗,更无了党派牵挂,不需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现在他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花园的藤椅上慢慢摇动,看着天空中的云朵发愣。
虽然不再是当朝首辅了,甚至没有了一官半职,但沈府的生活质量还倒很过得去。既没有年久失修,也不见草木凋敝,逢年过节依旧车水马龙、高朋满座,说起来还是当年在位时种下的因果。
他因为私下用各种方式笼络浙江籍官员被皇帝所忌惮,从而失去了高官厚禄。但在下台之后,却没有因为丢掉了官职、得罪了皇帝而被家乡官员排挤欺负,反倒经常有人登门嘘寒问暖,尊敬有加。
甚至逢年过节还有人特意从浙江各地赶来,带着重礼登门探望。而这些人全是当年被他提拔、重用的浙江籍官员,到底算不算因祸得福,连他自己都想不太清楚。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日湖沈家在此时此刻仍旧是宁波城里数得上号的大户,坐拥良田万亩,豪宅庄园多处,来来往往皆是高官豪门,风光仍然。做为一名被迫致仕的官员,能得此结局已然算很不错了。
但俗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世界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沈一贯同样有个心病,那就是他的独子沈泰鸿。
沈一贯出生在官宦世家,小时候并不出众,快40岁了才考中进士,仗着能忍和运气好混进了内阁,又趁着朝中派系倾轧问鼎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一路走来不能说磕磕绊绊,也很是曲折。
在刚成为内阁首辅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没时来运转,同样受到了不同派系官员的排挤和弹劾,很是风声鹤唳惴惴不安。
而他的独子沈泰鸿则从小就展露出了天才的苗头,年纪轻轻高中举人,诗词造诣在宁波附近的州府中鲜有出其左右者。如果去考会试,不敢说必须能拿到前三名,中个二三甲的进士肯定毫无问题。
但儿子的学习成绩太好,反倒成了沈一贯的心病。当时朝中正为上一次科举有人徇私舞弊吵得不可开交,为此多名官员被贬黜。
眼看会试日期临近,如果沈泰鸿一来就高中进士,敌对派系的官员肯定要大做文章,搞不好就会因此影响内阁首辅的位置。
咋办呢?沈一贯也是个狠人,为了保住官位,居然连哄带骗的把儿子的学籍从浙江调到了京城,然后通过荫恩的方式弄了个官职,正六品的尚宝司司丞。
要说这个官职也不算低了,即便中了进士也不见得能马上拿到。可沈泰鸿非但不感激父亲的疼爱还当场翻脸,从此视如仇敌,不相往来。
当儿子的为什么会如此不识好歹,拿老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呢?说起来还真不是沈泰鸿糊涂,而是沈一贯太过爱惜羽毛,毁了儿子的一生。
按照大明律规定,举人当官之后还是可以继续参加会试和殿试的,但有几种官职例外,比如尚宝司。这个部门掌管着皇帝的宝玺、符牌和印章,品级不高,但和朝中重臣甚至皇帝交往太多,很容易徇私情。
这样一来沈泰鸿就不能参加科考了,对于一位明朝的年轻人,不能堂堂正正的以进士出身步入仕途,就相当于断了今后的前程,无论多努力,大概率无法升到顶层职务,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虽然沈一贯被迫辞职并没影响到儿子的官职,可沈泰鸿还是卷入了举子案当中,好在还不深,主动上疏请辞也就成了。可沈泰鸿回到家乡之后始终不愿与父亲和解,总是找各种借口躲着能不见就不见。
人老了,不管以前是啥脾气,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儿子、想孙子,盼着膝前能有儿女相伴,一大家子和和睦睦。但不管沈一贯如何努力,仍旧换不回儿子的心。
常常看着天空发呆,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家业,更不是朝堂和江山,他是在回忆当年有老妻、儿子相伴的点滴光阴,虽于事无补却聊胜于无。
第515章 来者不善